一时间,局面又再次凝住了。
想说话的人闭上嘴,抬起脚的人放下脚,悄悄挪动的人影也僵住了,但却没有人立刻做出表态。毕竟,不答应或者是一个死,但是答应了,就再不能抽身。此事若败,九族上下,满门亲友,都唯死而已了。
一片寂静之中,云凤源却微微一笑,轻轻咳嗽一声。
“小人虽只是鄙薄商人,但为陛下效力,纵倾尽资产,丢了性命,也是死得其所,今陛下圣意所在,万死不辞。”茶叶商人力排众而出,跪前数步,恭敬的对着云凤弦叩首三次,方才接过酒碗,滴血而饮。
在他之后,又有两个人一起冲了出来,抢着扑拜到云凤弦脚下。
“小人愿倾尽身家性命,为陛下效力。”
“陛下但请宽心,我等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诛杀逆贼,还天下一个清明安定。”
两个人说的话都慷慨激昂,眼中热泪连连的抢着把酒喝下去了。
又听得一声朗笑:“我江湖男儿,重义轻生,舍命为国,此正大丈夫当为之事,岂能落于人后。”竟是空洞洞长身而起,大步来到云凤弦面前,屈膝跪倒,高举手中美酒,一饮而尽。接着又有好几个人,也一一站出来,大声的说几句表白忠心的话,纷纷抢了酒来喝。
有了一个两个,自然就有三个四个,渐渐地,众人见大势如此,无奈之下,放弃抗拒心理,认命的喝血酒。有的人,索性破罐破摔,也抢着大表忠心,一口把酒干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忠诚之意,除了下跪磕头颂圣之外,还指着唯一明着站出来反对的官云破口大骂。
开始也不过是骂些乱臣贼子、无君无父的话,后来则是什么禽兽不如、狼心狗肺的字句,再后来,甚至带出些不宜在大庭广众下说出来的粗口了。
官云冷笑一声,用不屑的眼神望望众人,神色一转毅然,转身向厅门走去。
先前扬言的男子眉峰一扬,英俊的眉目间煞气一闪,寒光掠起一道虹影,长剑出鞘,挡住他的前路:“官兄,你想清楚了,你真要出去?”
“与其在这里看你们这些恶心的表演,倒不如出去了清静。”官云长笑一声,眉间英气朗朗,“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你那五百名神射手,不知我胸中热血,染不染得红小人的箭镞。”
云凤弦听得胸中一股热气上涌,忍不住喝出一声:“说得好。”
他这一声好,叫得整个厅堂的人,全用怪异莫名的眼光看着他。
是啊!哪里有要胁人家帮着自己打仗的反面一号,这么大声的为正义凛然的人叫好的道理。
云凤源适时拍了拍手:“说得好,果然说得好,官兄真个义正严辞,让人敬佩。诸位还有谁觉得他说得好,大可与官兄一同离去,想来门外的弓箭手没有赵将军的命令,断不会随意放箭的,大家可以放心。”
他这里笑容可掬的叫人放心,什么人敢于真的放心。
云凤弦目光扫视众人,见到一张张或麻木,或黯淡。或谄笑的脸,心中一片黯然,方自叹息一声,却有一个声音清晰的响了起来。
“我和你一起出去。”
有人站出来,走向官云。
那声音并不响亮,那人也并不强壮高达,是个清瘦的中年人,穿着绸缎,也并不像大富大贵之人。在这富可敌国的山海湖城挡住,他算不上特别有钱,只不过经营着三家酒楼,两间青楼,一处赌馆,四间客栈,在城外还有几百亩地而已。
做这种生意的人,不会有太强的道德感,做这种生意有没有做到足够大,就算有些产业,也只会被人用略带轻视的目光打量。在这富豪之中,他也不过搭个尾巴。什么大事、大会,少不了他的帖子,可是到了场,也不会有人注意他,他永远是个从众的人,跟着大家走,纵无功,亦无过,不会出头,也不敢太落后。而这个时候,他站出来,他说这一声,却震惊了那么多平时连眼角也不会看他一下的大人物。
云凤源眉峰微皱:“秦老板,你这是什么意思?”
秦如风只是微微一笑,脸上有一种舒展的从容之意:“老实说,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懂什么大道理,我这辈子,也就是好好做生意,好好赚钱,好好活着。不过,我是山海湖城人,这里处于南方要地,水陆两途都极繁盛,盐茶生意历传百年,可是十年前的山海湖城,为历代贪官污吏、豪绅强梁所蹂躏,百姓苦不堪言,民间百业凋零,我秦氏一家在这里做了好几代的生意,代代辛劳代代苦。
可是如今,山海湖城繁盛至此,百姓富庶至此,我小小的家业,可以有如今的成就,仰赖的,是当朝的德政清明。我不知道什么时局大事,也不想管什么君君臣臣。我想活着,我想赚更多的钱,可是,如果要让这里变回以前的样子,如果要冒险让这个安安乐乐的城市变成血腥的沙场、变乱的中心,这事,我干不了。青楼赌馆我敢开,缺德败行的事我敢做,可是要祸害天下,祸害万民,恕我还怕苍天震怒,一道雷打在我头上呢!”他抬手,对云凤弦一拱手:“陛下,我这等小老百姓,干不了凌烟绘图,青史留名的大事,就此告辞了。”他话说完了,竟是再也不看云凤弦一眼,拂袖便去。
云凤源脸色略有些青,沉喝一声:“秦如风。”
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对着秦如风的额头劈到。
秦如风的脸色有些发白,却咬着牙,停也不停的继续往前走。
官云身形一晃,已掠到他身旁,抬手间,袖底寒光一闪,与那劈来的刀光撞个正着。
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中,那持刀下劈的汉子被震得后退三步,高大的身材微微一晃,散乱的头发无风自动,双目贲起,大笑道:“不愧是和道盟柳先生的亲传弟子,果然是好身手。不过眼中无君无父,连师父的话都不听了,这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家伙,正好用来祭了老子的斩龙刀。”
官云冷笑一声:“我奉君王,敬师父,但我心中更有天下,有百姓,怎么比得你斩龙刀林豪的大名,仗着蛮刀钢力,横行天下,劫掠钱财,杀人如麻,什么违禁犯法之事没有做过,如今倒来擒王保驾了。当初化血堂招徒,你千里迢迢敢来,一入望月居,就排除劲敌,连续暗算了七个武林同道,而今化血堂的诸人你当不了,一转头,又谋算着祸害天下的大事,以图将来荣华富贵。这等百变行径,若不是无耻到你这种地步,还真是学不到手。”他这番话极尽讥讽之能事,林豪恼羞成怒,厉吼一声,大刀一挥,同时斩向两人。
官云神色不变,一手拉住秦如风避让,一边说:“秦兄不必害怕,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伤了你。”
秦如风坦然道:“我既已站了出来,就不会再怕,能与官兄这等英雄死在一处,也是幸事。”
二人相视一笑,眼中都有了温暖之意。这两个,一个事小统领,一个是开青楼赌馆、酒楼客栈的普通富商,平日里见面。话都难得说一句,这一番患难之中,挺身而出,倒生起知己之意了。
林豪挥刀猛劈,每劈一刀,就大喝一声,气势惊人,寒光骇人。
好在内堂甚大,其他人纷纷往一边避让,倒让给他们一个不小的动手空间。
官云不愧是尘右灯的弟子,护着一个不会武功的秦如风,犹能在狂猛刀风之中,进退自如,趋避从容,偶尔进攻,袖间寒光一闪,林豪身上便添了一道血痕。
云凤源见堂中战况不够理想,再让他们如此打斗下去,反长了官秦二人的威风,当时轻轻冷哼了一声,目光凛然一转。这一番暗示,自然有人领会得了。若不即刻拿下这两个硬骨头,以摄众人之心,只怕时间一长,别人的胆子也会跟着大起来。
只见劲风乍起,四五个人影同时扑向战团。两刀一剑,还有四五枚飞镖、一根软鞭,一起对着官云攻了过去。这些江湖人素来狠辣,打斗之时,唯求胜利,绝不在意法度规条的,此时急于求胜,联手之下,远攻近打,佯攻暗算,真个无所不用其极。
官云虽是尘右灯的得意弟子,武功高强,但要护着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还要应对这样的联手合攻,终是力有不逮。未几,他已是汗透重衣,不求有功,只求无过,不断闪避后退。
其他人见他退到自己附近,若是富豪文人,则纷纷退避,若是武者豪客,少不了要顺手拍一掌,踢两脚了。
此时官云已经战至精疲力尽,手足酸软,闻得背后风声,却是连闪让的力气也没有,唯有惨然一笑,闭目待死。
云凤弦见此情状,忙道:“不要杀他……”
可是比他的呼喝更快的,是从旁边伸出的一只手,轻轻的搭在背后的黑手腕上,那只的手就再也不能移动分毫。
那人脸色一沉:“屈捕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屈永微微一笑:“他好歹也是我师父的弟子,是生是死,如何处置,也只能由我师父决定。”说话之间,场中一连串惊呼,几个围攻的人,全都跌跌撞撞,倒退了出去。每个人都是涨红了脸,拼命要拿桩定步,最后还是抑不住跌退之势,全部滚到在地上。
尘右灯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官云身旁,一只手轻轻搭着他的肩膀。
官云就像全身所有的精力都被那只手抽干了一样,连站都站不住,更无法做出任何其他的动作,就这样,任凭师父轻轻一扶一捱,已是跌坐到一张空出来的椅子上,动弹不得。
秦如风在旁边冷笑一声:“好一位师父。”
尘右灯并不回他的话,只淡淡一笑。
云凤源轻轻拍掌:“好,尘先是如此大义凛然,亲自擒拿逆徒,正可为我等举兵之时,祭旗之用。”
云凤弦听得只觉一股怒气猛地往头上一冲,忽的一抬手,狠狠一记耳光打过去。二人站的本来就近,云凤弦这一回出手竟是奇快,云凤源猝不及防,竟是不及躲闪。
但一直站的离云凤源很近的一个高大汉子,目中却有冷电般的光芒一闪,抬手之间,其势如风,格向云凤弦的手腕。
此人看来平凡,神色木然,却实是身手极佳的高手。当日云凤源在帝府威逼帝逊远祖孙时,也是他在旁随同护卫,拦住了扑过来想拼命的帝思思。此时出手,速度奇快,要格住云凤弦的巴掌,简直太容易了。
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一道淡淡的青光忽的一闪,因为速度太快,光芒太淡,倒像是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每一个看到寒光的人,也会有一阵恍惚,怀疑自己眼中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利刃的光芒。
可是,继之而来的一声凄厉惨叫,却向所有人证实了那道寒芒的真实性。
鲜血溅在云凤源华贵的衣服上,断下来的一截胳膊滚落在青石的地面上。
这大汉左右扶着齐肘而断的右臂,已是面无人色。而架在他脖子上的一把带着幽幽蓝光的短剑,更映得他那张脸惨然如鬼。
古奕霖轻柔的声音徐徐响起:“此剑名虫老虫坙,削铁如泥。相信要削下一颗脑袋,不会是太辛苦的事。”
在此之前,清脆的耳光声已经把云凤源震得耳朵有些聋,脸上传来的痛觉,更让他感到不可思议,不及发怒,就已经被眼前的变化所震住,一时倒顾不得脸上热辣辣的痛,怔然望着古奕霖:“你怎么能出手,哪里来的剑?”
“你以为你的禁制就真的那么万无一失吗?至于剑……”古奕霖回眸温柔的看了云凤弦一眼:“刚才和她握手时,从她那里接过来的。”
云凤弦目光冷冷望着他:“云凤源!”
这一声,其冷如冰,不带丝毫温情。
云凤源微微一震,这么久以来,云凤弦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不是大哥,不是凤公子,而是这样冰冷的一声低喝。
“我从头到尾就没有想过和你合作,我很久以前就说过,不管是为天下人牺牲一个人,还是为一个人牺牲天下,我都不会做。”云凤弦从容说下去,眼角扫到内堂里一干人愕然的眼神、诡异的表情,耳边听到尽量减轻的脚步声,许多人悄悄移动身形,还有那轻微却不可忽略的兵刃出鞘声。她暗运冰心诀,甚至听到四周许多人呼吸吐纳一转为绵长,正是高手出手在即的状态。
古奕霖若有所感,眉头微蹙,身形微微移动,似有心似无意的把云凤弦遮住了一半。
云凤弦却是微笑摇头,轻轻的把他推开,在他耳边,轻如微风的说:“我虽然称不上很有用,岂有让妻子挡在面前的道理。”
古奕霖只觉她呼吸的热气,吹得耳朵发烫,一时竟连他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清了,心中忽然一阵柔软,倒将眼前的生死险关,全都看轻了。
他凝眸望向她,纵知身外杀机重重,却又舍不得移开目光,只想着若能就这样死在一起,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云凤弦给他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这才笑着对众人一拱手:“各位,你们都上当了,我只是因为长得像当今天子,所以被云凤源掳了我的妻子,逼我冒充皇帝。当今皇上,安坐京城,如果皇帝失踪,那每月一次的大朝会,没有君王临朝的消息,我们应该早就知道了,不是吗?可见,这全是他的谎言、如今,我的妻子得回自由,我怎能再助纣为虐,各位……”
“你住口。”云凤源第一次显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来。
古奕霖没有像意料中那样受制,就难以胁制云凤弦。云凤弦虽然没什么本事,但是有她在,就有了大义的名分,有了举兵的基石,有了凝聚人心的口号,一旦让云凤弦把这番话说完,所造成的影响之恶劣,简直不可想象。
“你是什么人,易容成陛下的模样,前来欺哄我们。陛下是不是已经落在你手里了,还不快把陛下与皇后放回来,我们或可留你全尸。”亏得他脑筋转得快,居然马上编出这么一大串的词,虽说不一定可信,倒也勉强可以说得过去。
云凤弦却只是叹息着摇摇头:“何必呢!事实俱在,大家心里都是有数的,我本来勉强应付你,一是为了见奕霖,二是想看看你到底会搞出什么名堂。但是,我已经看不下去了,我不能坐视正直之士受辱,所以才要拆穿你们。各位,云凤源的野心,到了这个地步,已是昭然无疑,我看真正的逆贼就是他,诸位若与他狼狈为奸,最终必会……”
云凤源已是猛然抽身后退,拉开与云凤弦的距离,手指云凤弦喝道:“拿下这个冒充陛下的人!”
云凤弦叹息摇头,悠悠道:“只怕未必。”她说未必的时候,已有数条身影疾扑向她。
古奕霖低低惊呼一声,耳旁却传来云凤弦的低笑:“无妨。”
站在云凤弦身后的风紫辉,连眼睛也没眨一下,神色平淡如水,无悲无喜。
而离云凤弦非常近的云凤晴,从站起来之后,居然从头到尾没有动弹一下,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冷冷打量云凤弦。
没有刀剑出鞘,似乎每个人都知道云凤弦是不可以随便杀掉的。
掌风拍来,指风袭至。云凤弦全身上下的大穴几乎都已被罩住,风声,已吹得云凤弦发丝散乱,肌肤生寒,而她却还只是淡淡一笑。
一笑之间,异变突生。
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招式比拼,似乎根本没有任何过程,人们只是眼前一花,结果已经出现,刚才扑向云凤弦的五名高手,此刻已经全部躺在了地上,没有鲜血,没有惨叫,有的只是五个已经不知生死的身体僵硬的倒在众人脚下。
整个内堂,可以做到这一点的高手只有一个--苍道盟中尘右灯。
此时,这个山海湖城的第一高手,风灵国武林一代宗师,就这样长须飘然,双手背负,意态洒脱的站在云凤弦身前。
惊呼之声四起,云凤源的脸色,煞时惨白一片。云凤弦挑挑眉峰,她忽的回头,看了看风紫辉,风紫辉对他点点头,脸上终于渐渐露出了然之色了。
云凤源的声音已是有了掩不住的惊惶:“尘先生,你这是何意?”
“我说过,若能为国为民,诛除叛臣,万死不辞,如今事实俱在,真正的叛臣,就是你。”尘右灯淡淡道。
云凤源咬牙,连着冷笑三声:“好,好,好。”
一声比一声狠厉,一声比一声惨切,一声比一声直刺人心。
三笑之后,便是一阵冷然沉寂,然后,他眼中的愤怒,渐渐变做迷惑和惊惶,他慢慢的扭头,动作有些僵硬,僵硬得甚至让人觉得可以听到,在他转头之时,颈骨摩擦的声音。
在他身后,那些本来应该在他发出冷笑暗号后就发难的人,一个也不可能响应他的命令了。
地上,已经倒下四五个人,人群中,还有十余人,姿态僵硬,明显是已穴道受制。这些都是云凤源好不容易从江湖人中拉拢的高手,这一次混在内堂会议中,准备的就是必要时,合力出手镇压反抗者。可是他们被杀时,却连最基本的打斗都没有,连一声惨呼,一声惊叫,都来不及发出来。
就在刚才,云凤弦收到袭击,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不止是尘右灯挺身而出,其他和道盟的弟子,都已经在瞬息之间,完成了事先也许已演练过许多遍的暗算刺杀。
堂中或者还有一些云凤源的心腹没有在同时受制,可是十几名高手早已巧妙的各占方位,隐隐在控制全场的气势,什么人胆敢妄动,都要考虑一下,如何承受随之而来的后果。
云凤源目瞪口呆,神色灰败。
官云却是张口结舌,满面惊喜。
尘右灯对官云笑了笑:“小云,因事发突然,我必须虚与委蛇,才能乘云凤源把所有本钱都亮出来时,将他们一举而歼。为恐泄露消息,真相除了参与行动的人之外,绝不外传,刚才真是委屈你了。”
官云已欢喜得呐呐不能言,颤声道:“师父……”
同样,云凤源的声音也带着颤抖:“尘右灯,你……”
尘右灯轻轻叹息:“云凤源,我知道你费尽心机,甚至不惜绑架洛儿,就只为拉我下水,因为我弟子满天下,因为山海湖城的武人大多都是我的门下,因为我的弟子已有许多成了南方诸郡最有实力的武官,得到我的助力,就得到南方诸路大军。不过,正因如此,真正掌控局面的是我,不是你。我要你败亡,不过翻掌间事。”
云凤源脸色惨白:“你连你自己的女儿也不顾了,你对自己的女婿也这般绝情?你忘了你的誓言,你忘了你答应越国太子……”
尘右灯平淡的说:“我正是顾着我的女儿、女婿,才不能跟着你胡闹。我是答应了越国太子,如果我年轻十岁,或许会为了你的这个计划,奋而投入一切,但是,我老了,老人是没有雄心壮志的。我这一生,轰轰烈烈的事已经经历太多了,而现在,我的愿望简单之极,无非是儿女的平安喜乐。我怎能让这种可能会牵涉满门生死的谋反之事,牵涉到我的儿女。我怎能就为了一个虚无的目标,陪着你做这些疯狂的事。”
云凤源死死瞪住云凤晴:“云凤晴,一切都是你联系的,这人是你的岳父,你跟他就是这么商量的吗?”
云凤晴安然在自己的位子上坐好:“第一,当初是你来联系我,所有的计划都是你出的,我不过是按着你的计划走罢了。第二,我也说过,我要做的是诛杀叛贼,很明显,叛贼就是你。”
云凤源怔怔望了他半天,忽的长声惨笑:“哈哈,我真是有眼无珠,错看了尘右灯,更加错看了你。我以为我们有共同目标,我以为你是个有血性的人,还想着夺回失去的一切,还想着不再受云昱风欺压,谁知你还竟甘做云昱风身下那只没骨气的狗。”
云凤晴面对云凤源的挑衅,完全不动情的说道:“你又错了,我的确很讨厌云昱风,恨不得杀了他。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不惜利用任何外人,再多的死伤我也不会动一动眉头。但是,尘洛将会成为我的妻子,对于我所在意的人,我不会容她受一丝一毫的伤害。云凤源,你很聪明,如果,那个被利用的人不是尘洛,我会非常乐意跟你合作,可惜,那个人是她。而我,就算看着越国的军队节节胜利,就算看着你如意算盘一一实现,我也绝不敢拿他满门来陪你冒险,或许长年身于京城我比你更了解云昱风那个多么可怕的人。”
云凤源咬牙如磨,恨恨道:“既是这样,你可以不同我合作,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还要假作与尘右灯都已谈好了,为什么……”
“一开始,我的确有兴趣陪你玩玩,而且,我也要保护我自己。你的底牌对我掀了,我不帮你,你能让我活下去吗?可是,我喜欢上了尘洛,男子汉大丈夫,怎能不保护自己的女人。当初,我事事与她作对,惹她气恨,不是为了顺应你的计划,而是为了让尘洛恨我入骨,将来尘家才不致受你利用。没想到我计算错误,尘洛到最后,还是非我不嫁。既然如此,我就要尽力保护她,也保护她的家人。即使没有我,你也会用陷害的方法,拉尘家下水,甚至牵连到她,既然如此,不如由我自己来动手。”云凤晴漠然的瞥了云凤源一眼,沉沉的道:“云凤源,相信我,是你的错误。对于我不关心的人,我从来心如铁石,恰巧,你不在我关心的名单之中。”
云凤源平日里的潇洒俊逸,这时候,连点影子都找不到了,面容扭曲到极点,放声大笑,“真让人不敢相信,心狠手辣,淫人妻女的亲王云凤晴,会真心喜欢那个莽撞任性的丫头。”
尘右灯眉峰一扬,怒意在脸上一闪而过。
云凤晴却没有丝毫的恼怒,沉沉静静的说道:“就像没有人想得到一代情痴的云凤源萧公子,会杀死他发誓一生携手的发妻。天下,总有许多世人想不到的事。”
云凤源的笑声似被刀切断一般,猛然顿住,目光怨毒的盯着云凤晴,神色有些恍惚,慢慢的说道:“本来,大事有可为的。”
“错了,大事根本不可为。”云凤弦打断他的话,望向他,眼神略有些怜悯:“这就是他们不敢跟着你的原因。云凤源,你是个很聪明的人,但你的聪明在诗词歌赋上,这等天下争霸,从来就不该是你染指的。你只想着利用尘右灯的影响力,却没有想到,既然影响军队、影响民间武装的人是他,你又凭什么掌控大局。你以为今天你一切在握,可是,只要尘右灯一翻脸,局面立刻失控,你连一点退步的余地、应变的措施都没有。你的所谓私人班底,全是乌合之众,得势之时欺人是可以,可是失势之时,又如何应急。这堂中,不还有向你效忠的人吗,可是只要一受挫,他们就只会僵在那里,没有一个肯出来为你出头。外面不是布了五百弓箭手吗?不过,我看,军队早就移防,被别人接管了吧!尘右灯和云凤晴,就是因为看透了你的本质,所以才不肯跟着你冒险。云凤源,为什么你就不肯把你的聪明,用在应该用的地方呢?”
“你……”云凤源的脸色已经不似活人,神色狰狞的盯着云凤弦。
云凤弦怅然叹息:“你自以为一切安排得非常好,却不知有无数的漏洞在。你以为拉到山海湖城内的富商为你所用,就可以在财力上支援你。可是商人重利,既是因利益而与你在一起,一旦利益不符,便可以毫不犹豫抛弃你。你自以为可以借着越国之乱,打着皇帝的名号兴兵。可是,百姓要的是吃饱穿暖,不是什么正统大道。你以为只凭尘右灯的师徒之情就可以策动这么多人造反吗?你错了,尘右灯让弟子们跟着他一起演戏捉叛贼,他们自然会答应,可要是让他们冒着满门抄斩的危险兴兵作乱,谁都要仔细想一想的,你竟然想不到,你已经被你心中的成功冲昏了头脑,你已经被你想象中的前程给蒙住了眼睛。”
不等云凤源回话,云凤源已是在旁边冷笑一声:“你这笨蛋,只会后知后觉装聪明,你自己怎么什么有用的事也没做,就会在这里坐享其成。刚才若不是别人出手,你还能在这里逞口舌之利。”
云凤弦无所谓的耸耸肩膀,点头说道:“说的也是!刚才幸亏尘先生出手。尘先生不肯随云凤源谋反,可见心念大体,故意不通知官云,让他因一时义愤,闹上一闹,引出云凤源布伏的人手,可见心思缜密。不过,为什么一定要救我呢?你不是一向看我不顺眼吗,让我吃点儿亏也无妨啊!尘先生到时大可推说营救不及。”
尘右灯在旁微微皱眉:“凤翔公子说笑了。”
云凤弦冲云凤晴眨眨眼,笑道:“不会是你叮咛他要护住我的吧?”
一直冷然看待一切变化的云凤晴,莫名的勃然大怒:“我要护着你?你做什么白日梦!”
“不是吗?我还真以为想出这么久,多多少少还有点感情,你会忽然间发现,不忍心看我死掉呢!”
云凤晴铁青着脸:“你这个白痴。”
云凤弦抬手扬了扬垂在额角的发丝,缓缓的道:“或许我真是个白痴,不过,没准你也就刚刚发现,其实你并不是像你想的那么讨厌白痴。”
在二人说话之间,尘右灯已是目光扫视全场,然后拱手道:“诸位。”
这时,在场诸人,早已不知所措,被眼前变化震得目瞪口呆。这么多人精,被尘右灯一叫,竟是连回礼啊!大招呼啊!都忘了,人人张口结舌望着尘右灯。
尘右灯看得心中也是一阵惨然,这里哪一个不是伶俐人,否则怎能有如今的身份地位,而今却被逼的无所适从。明明是为了保护山海湖城而聚在一起,却偏偏被莫名其妙发生的事逼的不得不参与到一场谋反当中。就算抛开那些被云凤源联结的死党不论,其他被迫参与的人,此刻都处于非常难堪的境地。刚才为保命所做的一切表态,此时已足以让他们失去所有的财富、荣耀,甚至是生命了。
“各位今日齐聚于此,商量的本事如何抵挡越国进攻、如何卫护山海湖城的大事。未料有人心存逆谋,意图趁此聚会,屠戮南方诸郡的精英人物,以助越军奸谋得逞。幸得一众勇毅之士,奋起反抗,终得以诛杀逆贼,擒拿叛党,不知我说得对不对?”
堂内站的都是聪明人,哪里不知道尘右灯这番话,实是担了天下的干系,替他们谋求遮掩这桩大事,几乎所有人都立时反应过来。
“是是是,全仗尘老英雄神功盖世,才得诛杀奸党,救护我等性命。”
“对,我们全是为保卫山海湖城而聚,几乎中了奸人诡计,丧命于此,幸亏有柳老英雄在。”
“尘老英雄是山海湖城的大恩人、风灵国的大豪杰,今日深恩,我等铭记于心。”
被迫发誓的人们,一个接一个抢着表示自己对尘右灯的感激。
而本来与云凤源关系亲密的人,此刻的脸色都异常难看,每个人的衣服都让冷汗湿透了,张惶得四下张望,试图寻找脱身的可能。也有人厚着脸皮,跟着众人一起,大声感激尘右灯,就好像他们本身也是被迫陷入这种困境的无辜之人。
眼前一片颂扬之声,尘右灯脸上却没有得意之色,反倒显得有些悲凉之意。
云凤弦轻轻叹息一声,脸色也不轻松。
云凤晴淡淡道:“你操心也太过了。”
尘右灯苦笑道:“我和你不同,你从京城来,我却一直是山海湖人,多少见面,情分总在,怎好忍心看他们万劫不复。更何况,就算不为着他们,为了这里,也不能再让什么乱子闹大。在场的人,任何一个都有着让山海湖人受影响的能力,若是全受株连,这里短时间内,只怕繁华不再。何况,还有越国军队,随时会举兵来犯,我们岂可闭门自乱。”
“那也要掩得住才行。”
尘右灯看着眼前一大堆人,各自心机各肚肠,也觉得头疼无比,最终叹道:“尽人事,听天命吧!”
“你做梦吧!你们梦想着保护云昱风的江山,他会谢你吗?今天的事,在场的,有几个人脱得了身。”云凤源放声大笑起来:“你们真的信得过彼此吗?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想去告发,想去邀功的。就算你们想自保,这里的仆役、下人,就不指望着立个大功,飞黄腾达?还有宣大人,你肯定也希望早些关起门到书房去写表彰吧!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些摇摆不定的人,最后有什么下场……”
“够了!”
尘右灯一声厉喝,如炸起一道惊雷,震得云凤源一阵血气翻腾,身不由己,后退数步,一跤坐倒,竟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尘右灯虽然喝住了云凤源,又掌控了大局,但心中并不觉得高兴。他心知自己这一喝之威,虽然震住满堂上下,去压不住人们心中的鬼魅。
刚才云凤源一番话,已是挑起了所有人的心结,必会令得在场诸人,人人猜疑,个个提防。往日见面尚有三分情,如今却要天天在心中算计着什么人会出头告发。这种状况发展下去,最后只怕会弄致人人自危,为求自保,必要使尽手段,去灭其他人的口,最后山海湖城不攻自乱了。
尘右灯心中念头飞转,终于转身对云凤弦深施一礼。
云凤弦连忙伸手托住:“尘先是这是何意?”
尘右灯诚恳的说:“我不想追究容公子你到底是谁……”他看看云凤源,再望望云凤晴,明显是心知肚明的道:“但相信公子有悲天悯人之心,今日之局,公子若肯出面,必能保全许多人。”
云凤弦目光一闪,忙道:“先是希望能救护众人的心意,我十分敬佩,必会尽力而为,只是……”她淡淡的笑了笑:“不敢欺瞒先生,我未必有做主之力,最终结果如何……”
旁边的云凤晴冷冰冰的道:“你这个傀儡自然是没有做主之力的,不过,今日一议,尘先生立不世之功,平乱局于顷刻,要不然山海湖城大乱,南方诸郡皆反,再加上越军四起,只怕云昱风再大的本事,也要头疼一番的。这个人情,他也不能不还,是吗?”
云凤弦脸上神色忽的有些怪异,然后轻轻叹息一声:“尘先是怜天下百姓,忧山海湖城的前途,最终不曾与云凤源联手,反而假意合作,骗出他的真正实力,这些心意,想是无人可以否定,只是,说到大功,却是未必,只怕……”
云凤晴冷冷道:“你说的可真轻松,如果今日他不出手,后果你想过没有。”
“如果今日尘先生不出手,后果,也不过是整个和道盟跟着其他人一起沦入万劫不复之境,不会有任何意外发生。”
尘右灯听得长眉一扬,一时间竟是英气勃然:“凤翔公子可是以为,若是举兵,就真的必败无疑……”
云凤弦叹了口气:“不,我只是知道,你们根本没有举兵的可能,一旦议定,谋反大事,只怕今日堂中任何人,都走不出府衙半步。”
云凤晴眼神一跳:“你是什么意思?”
尘右灯脸上也现讶异之色:“恕我不明白公子的意思?”
云凤弦无可奈何的笑笑,大声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不站出来吗?”
她声音很大,在整个内堂中回荡,每个人都睁大了眼睛四下看,但却没有任何人,有特别的动作。
云凤弦等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这才摇摇头:“我从没有侮辱过你的智慧,所以,请你也不要侮辱我的智慧……”
她目光看定一人,徐徐道:“幽贡曲,幽先生。”
每个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望向那个身材瘦长,表情谦恭,衣着朴素,不管在任何场合,都永远不会引人注目的普通下人。此时的他只是堂内一个端茶送水的下人,一直站在尘右灯和云凤弦身后,一直身处在阴影里。
无论怎么看,也看不出,他和那个圆滚滚的,已经死去好一阵子的化血堂前的主人,山海湖城最叱诧风云的人物,有任何相同之处。
可是,所有人的疑问还不及化成言语、变成声音,那个垂首地头的仆役,已抬起了头,踏前一步。
只是这一抬头,一举步,他整个人的气质就变了。明明只是普通的面容,却让人心中生起一种凛然之意。刚才还弯腰躬身的人,只在一挺腰,一抬头间,竟给满堂诸人,一股强烈的压迫感。就似明珠蒙尘,被人视作瓦砾,可一旦抹去尘埃,便有万丈光华,无人可以忽视。
一股无比强劲的风,忽然完全不合情理的在四面密封的内堂之中呼啸起来。
众人纷纷惊呼着往屋角后退。
云凤晴一个翻身,从椅子上跃起来,跃往墙角。
古奕霖面上满是震惊之色,身躯在强猛劲气中微微颤动。
云凤弦努力想要撑过去,却觉胸口如压万斤大石,连呼吸都无法做到。她情知不妙,伸手一拖古奕霖,急急往墙边退。
而包括云凤源在内,几个被控制穴道,或受了伤,来不及退走的人,无不是面无人色,在强烈气劲的冲击下,失去了知觉。整个空间都像被钢刀一寸寸斩开撕裂,四周有无数无形的漩涡,仿佛要把人吸进万劫不复的地狱。
人们顾不得贵贱之别,立场之分,顾不得平时是朋友还是敌人,不约而同,手牵着手,靠着彼此牵系的力量勉强站立。
所有人里,只有风紫辉仍旧轻松的站在墙角,不受任何影响。
这等轻松自在,看得云凤弦眼红无比,真不敢相信这家伙,其实早就失去了力量。
风紫辉似是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对着她只是微微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