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海岛之行,夏初出发,入秋回归,不知不觉又是一季过去。
秋意渐浓,天气越发冷起来,顶上灰蒙蒙一片,树梢枝头也日见光秃,庭院前叶落满地,厚厚堆积,踩上去咯吱作响。明华宫外,几名杂役太监手持扫帚不停打扫,边扫边低声抱怨,说是这叶落太快,总也扫不完。
忽听得急急脚步声,众人立时住嘴,乖觉打扫,不多时,就见太监总管高豫与慈云昭阳两宫大长秋过来,身后还跟着几名德高望重的太医,神情凝重,行色匆匆,径直进了宫门。
待一行人走得不见,那边打扫的几人传出轻声叹息。
“唉,穆妃娘娘还昏迷不醒呢……”
“不是说两位殿下与雷郎将他们找到解药了吗,难道回来得晚,延误了时日?”
“听说三殿下一直侍候榻前,几夜没合眼了……”
高豫等人一路疾行,转过重重回廊,远远停在院中,前方引路太监噔噔上了石阶,并不叩门,只在紧闭的正殿门前躬身轻唤:“太后懿旨,命慈云宫大长秋前来探望穆妃娘娘。”顿了下,又报,“皇后娘娘赐燕窝宝珠布帛若干。”
过得一会,殿门开启,面色苍白的锦袍少年从门槛里跨出来,小脸只巴掌大,衣带渐宽,原本清瘦的身形更显单薄萧索。
来人齐齐行礼:“见过三殿下。”
秦惊羽闻声点头,懒懒抬手:“诸位不必多礼,烦请回复太后与母后,我外公正在尽力救治母妃,此是最紧要关头,探视问候便都免了,各位请回罢。”
两位大长秋俯首称是,秦惊羽眼睫垂下,并不再看众人,转身进屋,殿门再度紧闭。
高豫见状叹道:“穆老先生医术高超,脾气也是不小,有他亲自坐镇,穆妃娘娘定能逢凶化吉,大家还是回去复命吧。”
两位大长秋将所带物事交予门外太监,一道离去,高豫站在门口没动,一干太医相互看看,对着房门干瞪眼,责任在身,只得在外间候着,以应不时之需。
殿门里,秦惊羽缓步走回榻前,望着榻前憔悴消瘦的人影,鼻子一酸,忍不住掉下泪来。
一只手掌轻落在肩上:“羽儿,你回寝宫歇息会吧,这里有这样多的太监宫女,门外还有一干太医,再说你母妃服药嗜睡,一时半会也醒不了的。”
“外公。”秦惊羽转过头来,看向白发苍苍的老人,哽声道:“已经第七天了,母妃她……”
穆青叹道:“七彩水仙已经一日一穗服下,按照你老师的说法,七日之后必然苏醒,药到毒除——”
七日,今日已经是最后期限。
穆青朝榻前之人隆起的小腹投去一瞥,眉心蹙起,暗地喟叹。七彩水仙是为巫族圣草,药效猛烈,大人倒是无妨,只是那孩儿……当不知是否承受得住?!
“实在不行,我还有最后一计……”
秦惊羽茫然抬头:“什么?”
穆青瞅着她,老眼里满是无奈:“你还没回来的时候,你父皇就催促过多次,万不得已之下,保全大人,都是我一力扛着……这些日子你母妃虽有碧灵丹护体,却也日渐衰弱,也是受胎儿所累。兴许,真是天意,这个孩子要不得……”
“不!”秦惊羽腾的站起,叫道,“不可以,母妃爱这个弟弟胜过爱她自己,要是弟弟有什么事……那还不得要她的命!”
穆青长叹一声,道:“外公也是不想的,但是如若你母妃今晚还不醒,只好出此下策……”
“不行,我不答应!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是不是,外公……”
“朕同意——”
一道低沉的男声插了进来,殿门推开,明黄色的身影负手而立,面上略有倦色,目光直直望过来,带着几分怜惜与坚持的意味。
“父皇!”秦惊羽几步过去,拉着秦毅的手臂,张了张嘴,却不知当说什么,只道,“父皇今日下朝真早……”
秦毅手掌在她肩上拍了下,轻声言道:“没事的,你是好孩子,自当明白,我们不管其他,只要你母妃平安无虞,只要平安就好……”
“父皇!”秦惊羽伏在他胸口,不住流泪,“母妃她盼了这么多年,盼来的弟弟,已经快七个月了,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秦毅手指一紧,语气仍是淡然:“我们不是还有你吗,一样的。”
不,不一样!
秦惊羽在心里低喊,怎么可能一样呢,自己毕竟是……怎么可能一样呢!
“好了,羽儿你退下,朕与你外公商量下,关于救治你母妃的事情。”
“孩儿不走,孩儿就留在此处照顾,你们说你们的,孩儿不作声就是。”
秦毅抚摸下她的发髻,叹道:“朕知道你一片孝心,不过你现在这模样,要是你母妃醒来看到,必然担忧焦虑……”
秦惊羽低下头,看着自己脚尖,坚持道:“我不走,我守着母妃,哪儿都不去。”
秦毅剑眉一皱:“羽儿,你连朕的话都不听了吗?”
穆青沉着脸,没有吭声,显然是默认这一事实。
秦惊羽跳了起来,颤声道:“父皇,外公,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你们要支走我,然后……其实不用的,我能够接受,我只是心疼母妃,她若是醒来知道,该有多难过……”心口莫名涌起一阵细微的撕裂般的痛,咬住唇,只强自忍住。
“你以为朕想吗?”秦毅闭上眼,叹道,“那也是朕的骨血,朕怎么可能不疼不爱……羽儿,你下去吧,让朕和外公好好商谈。”
说罢一个眼神过去,高豫上前一步,及时扶住秦惊羽:“三殿下,听陛下的话,回寝宫歇着吧。”
要是平日,手一挥就甩开他了,今日不知怎的,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秦惊羽额上薄汗溢出,无力挣脱,只得由他扶着,慢慢朝寝宫走去。
一路高豫都在喋喋不休:“三殿下有所不知,其实陛下担忧穆妃娘娘,这些日子从来没舒心过。”
秦惊羽瞥他一眼,淡然道:“本殿下心里有数。”
高豫又道:“自从穆妃娘娘中毒,好几次情形危急,昏死过去,陛下都是跪在明华宫侧殿外,面朝皇陵,叩拜不止,长跪足有一个时辰,总算是逢凶化吉……”
秦惊羽听得烦躁,挥手道:“好了,我知道父皇的心意,你不要说了。”
“殿下,其实……”高豫见她神情不耐,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只化为一句,“殿下好好歇着,奴才这就回正殿守着。”
秦惊羽点点头,扭头急行几步,一脚踏进寝殿,忽觉头昏目眩,一时没撑得住,软软朝前倒去。
清冽的男子气息迎面而来,一双手臂伸过来,扶住她的胳膊,不无嗔怪道:“怎么这会才回来,累坏了吧,赶紧去躺下……”
说话间,身子骤然悬空,被他打横抱起,径直走向内室。
“我……没事……”秦惊羽喘了一口气,定下神环顾周围,见得四下无人,也就不再挣扎,随他去了。
躺在软榻上,接过他递过来的水杯喝了一口,慢慢缓过劲来,抚着额头轻叹:“最近不知怎的,老是觉得乏力。”
燕儿手指过来,在她肩颈处轻柔按摩,边按边道:“这些日子一直奔波在外,都没好好休息,一回宫又接连守夜,殿下真当这身子是铁打的么?”
见她默然不语,凑近问道:“怎么了?”
秦惊羽疲惫闭眼,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不由得靠上他的肩膀,哽声道:“过了今晚,母妃要是再不醒……再不醒的话……”后面的话几乎说不下去。
燕儿在她额上轻吻一下,知道她平日强势惯了,难得现出虚弱柔软的神态,不由得心生怜惜,柔声安慰:“别多想,阿大不会骗我们的,七彩水仙是密云圣草,一定会有效的,再说还有穆老先生在场……殿下好好睡会,明日一早醒来就都好了。”
秦惊羽咬唇道:“但是父皇……他想舍弃我弟弟,只保母妃。”
燕儿沉默一下,低叹道:“陛下对穆妃娘娘情深意重,殿下应当理解才是。”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在我看来,保大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秦惊羽压低声音,微微冒出火气,正努力抑制,“情深意重?哼哼,好一个情深意重!我们出去三月,那舒宁宫季妃就传出喜讯,来年又有一位小皇子或是小公主出世……”
说到愤怒处,不住冷笑,茶杯嘭的一声扔出去,摔在墙壁上,四分五裂。
“我那弟弟要与不要,又算什么事?!”
燕儿默默过去,找来扫帚将地上收拾干净,确定再无碎片残渣,这才又坐回榻边,揽住她的腰,抵额相对,眼里有着淡淡的了解与哀伤:“你也怪不得陛下,生在皇室之家,各种利害关系千丝万缕纠结,这些都是避免不了的,无意为之,却身不由己……”
秦惊羽扯着他的胸襟,无力瘫软在他怀里,只觉得头疼欲裂,不由低泣道:“我知道,我只是替母妃惋惜,心里难受,控制不住。”
燕儿拂开她额前垂下的长发,“好了,殿下是太累了,好好歇着吧,等下请穆老先生过来看看,这精神气色一日比一日差,怕是累得病了……”
“不要!”秦惊羽一想起外公穆青那一头银丝,心里就是一痛,赶紧制止道,“我睡一觉就好,你千万不要去找外公,这紧要关头,我不想他因为我而分心,耽误母妃的治疗。”而太医署的太医们,则更不能请,生病都是小事,若是把脉探出这女子身份,那才是不堪设想!
所以,若是真病了,也只能硬扛着。
这道理浅显,燕儿心里也明白,却仍是放心不下,反复试了她的额温脉搏,感觉一切并无不妥,这才为她解开玉冠发髻,除去衣衫鞋袜,安抚睡下。
秦惊羽闭上眼,复又睁开,蹙紧眉尖道:“燕儿……”
“嗯?”燕儿凑近过来,一双黑眸温润得仿若要滴出水来。
秦惊羽打了个哈欠,软软道:“还是你好,没生在帝王家……否则,真的会很累……很累……”
燕儿抚在她头发上的手指一顿,低声道:“好了,别想了,睡吧,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秦惊羽点头,依言闭上眼,自顾自叹道:“我以后只有你一个,只对你一人好……”
燕儿眸光微闪,低喃:“我也是,一直都是……一辈子都是……”
秦惊羽正要睡去,忽然想起一事,又道:“对了,影部累积的情报不少,这些日子我抽不出空来,山庄那边也无暇顾及,所有的事务你全权处理吧。”
“好。”燕儿点头称是。
“还有,我在临走之时安排张庭彻查那古兆两人在进宫之前的行踪,只怕已经有了消息,此事关系到我母妃中毒的幕后真凶,你第一时间向我汇报。”
“放心吧,我自有分寸。”
他的能力,秦惊羽早已深信不疑,当下放宽心思,困意像潮水一般袭来,不一会就沉睡过去。
这一睡便是大半日,其间感觉到浑身滚烫,额上却是微凉,背心不时有暖流注入,缓解不适,有人始终在旁照料着,轻言细语,体贴入微,不知不觉让人沉溺在那一片温柔之中。
再睁眼已经是漆黑的夜晚,月上中天,寝室里点着盏清幽的宫灯,光影中面前一人端坐不动,目光投射在她身上,柔和而专注,隐有担忧之色。
秦惊羽怔了一下,挺身欲起,却被他按住双肩,偏头之际,额上的湿巾啪嗒落在榻上。
“我怎么了?”秦惊羽边问边是坐下来,动动手脚,除了软弱无力之外,倒也不觉什么。
见她能说能动,燕儿轻舒一口气:“午时过后,殿下就一直发热,虚汗不断,身上衣物换了好几套,才总算是退下来了。”
秦惊羽由他半扶半抱着更衣,颇不在意道:“兴许是母妃那里守夜受了凉,出出汗就好了。”
正说着,忽然听得外间脚步杂乱,不禁挺身坐直,手指轻颤。
有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半晌才到得门外,惊喜低呼。
“殿下,娘娘……娘娘醒了!娘娘醒了!”
“醒了?”秦惊羽喃喃念着,回味着那一句话,狂喜之余,忽然整个人都是一僵。
母妃醒了,那她腹中孩儿呢,是不是已经……
心,一点一点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