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几天,萧月再次来了翠庭。
皇室公主,生来就是寂寞的,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问候请安,人身自由也就这一片狭小天地,在见过陋室里那张醉眼泛红的俊颜之后,不说是一见倾心,至少心里荡起些许怜悯与柔意。
那样美好无辜的少年,那样寂寞黯淡的眼神,没了皇子殿下应有的光彩,形只影单,孑然独立,瘦削冷清的身影苍凉得像是一曲悲歌,我见犹怜。
不能为他做什么,至少可以去陪他说说话,解解闷。
也许在她心目中,这样的举动只是表示着单纯的友好,未觉不妥,毕竟她与这大夏皇子也算相识一场,如今到了自家门里,怎么说也得多加照拂。
只是多来几次之后,不知为何,每回一走近那翠庭大门,心中多了几分雀跃欢欣,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出门前对镜梳妆,茉儿连连惊叹,直说她最近气色好,还一再追问她服了什么补药。
呵呵,补药么,那是秘密……
对于她的殷勤走动,秦惊羽也不拒绝,淡淡应付着,该喝的酒还是得喝,该睡的觉还是会睡,一日里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分,也会漫不经心与她说上几句闲话,无关痛痒。
在此之前,两人的交情也仅限于在大夏皇宫的几面之缘,能够说起的话题着实不多,说来说去,很自然提到了她那位华丽归来的二哥,萧焰。
“二哥这回回来,最开心的人要属容容姐了,她等了二哥这么多年,不知回绝了多少上门示好的贵族公子,终于把二哥盼了回来,我听大哥说,娘和叶夫人已经在商议成亲的日子了,都说下个月日子好,宫里要大办喜事呢!”
“是么?”秦惊羽轻忽一笑。
“嗯,容容姐和二哥同岁,当年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指腹为婚,他们俩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二哥一直都很疼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我和茉儿每回都气得哭,还暗地埋怨她把我们的二哥抢走了,有她在,二哥都不爱搭理我们了……”
听着她的话,思绪飘远,不知怎么,就想起雷牧歌来了。
听母妃说,雷牧歌当年对年幼的自己,那也是时刻捧在手心,宠爱不已,一直嚷着长大要娶来当妻子。
她的怔愣被萧月看在眼里,自顾自理解成了冷漠,不由一叹,转而劝慰:“我知道是二哥隐瞒了身份,你对他很生气,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你也别喝那么多酒了,把身体养好吧,我听说大夏要派使者来讲和,也许再过些日子,你就能回去了。”
萧月说话的时候,脸上堆满了歉意,就好像做错事的人是她一般。
秦惊羽在心底暗自冷笑,真是个思想单纯的小女孩,她却不知,自己与萧焰之间的恩怨,那不是一句简单的道歉就能勾销的!
她不是那么崇拜她的二哥吗?
那好,就让自己来撕开他在人前的虚假面具,还他一个真实面目!
“我没法不生他的气——”幽幽一叹,眸光如秋水般沉静哀怨,秦惊羽低下头,抚着自己瘦了半圈的手腕,“他说过会跟我好一辈子的,终身不娶他人,却原来都是假的,那么多甜言蜜语,情话绵绵,都是假的……”
“你说什么?”萧月娇躯一颤,俏脸被她的一番话吓得变了颜色。
“我吓到你了么?呵呵,我自己也想不到,他居然是那样的癖好,喜欢男孩子,起初我也没想过会这样,但他对我那么好,我一时心软,就什么都顾不得了。”这半真半假的话一旦说出来,心里竟是又开始痛起来。
她只是他的一块跳板,一枚棋子,从未付诸真心,始乱终弃……
萧月咬着唇,素手揪着胸口衣襟,一副不敢置信的惊骇模样:“你说的……可是真的?”
好不容易忍下痛楚,秦惊羽红着眼,抬眸看她:“是真的,我不骗你。你别看他外表那么温柔,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他一直纠缠我,折磨我,还非把我带来南越,说是要我一辈子留在他身边……”
似是被她眼底的愁苦刺激到,萧月腾的站起来,捂着耳朵,慢慢往后退:“我不相信,二哥不是那样龌龊之人,他不是!”
秦惊羽冷笑:“你是他妹妹,自然是帮他说话的,罢了,这翠庭月公主今后也不要来了,免得我这晦气之人在你面前胡言乱语,中伤你们兄妹感情……”
哐当一声,萧月碰倒了墙边的藤架,无力靠在柱上喘息,头摇得像是拨浪鼓。
“你骗人,你是骗人的!我二哥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她怎么可能相信,那样丰神俊秀的二哥,那样温润儒雅的二哥,竟然对眼前的弱质少年做出如此禽兽不如的事情来……
太可怕了,简直太可怕了!
“你不信么?那你自己看——”秦惊羽哗啦一声扯开衣领,露出一截瓷白的颈项,上面布满青紫掐痕,煞是刺目,那是萧冥当日险些勒死她的证据,她偏生要算在萧焰头上,兄债弟偿,无可厚非,“看到了吗,这样的痕迹,我身上还很多,要不要我脱了衣服让你看个够?哈哈哈,这就是我当日对你们萧氏兄妹以礼相待得来的回报!”
“不是,不是这样……”萧月虚弱地叫,不住后退。
秦惊羽逼视着她,咬牙切齿:“你二哥,他不是人,他是魔鬼,是魔鬼……”
“别说了,我求求你,别说了啊……”萧月哭出声来,眼泪止不住往下落。
“不说,怎么不说,你以为你二哥是谦谦君子么?你知不知道他有多么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那不是别人,那是与他情同手足并肩退敌的朋友兄弟,他出卖情报,设计害死他们,就连那些他们的家眷都一个不留,白发苍苍的老人,年幼无知的孩童,全部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他的回归之路,是森森白骨殷殷碧血铺成的!等着吧,那些横遭惨死永不瞑目的人们,定会化作荒野冤魂,地狱厉鬼,来向他,向你们萧家讨要这笔血债!”
“不——”
萧月花容惨淡,大喊一声,掩面奔了出去。
秦惊羽未加阻拦,漠然望着她的背影,慢条斯理去扣衣领。
自己在百花阁游走多年,见多了环肥燕瘦,那纨绔公子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这少女对自己颇具怜惜,情愫初生,她再是迟钝,也看出一丝端倪。
既然是萧焰最心爱的妹妹,那么她便不会心软!
被萧焰捧在掌心呵护有加的皇妹是吧,她一番话,就颠覆了他这个兄长在他妹妹心目中的完美形象!
说她残忍也好,说她冷漠也罢,她只是将他加诸在她身上的痛苦一点一点还给他,统统都还给他!
“月公主会信,我却不信。”
背后,有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响起。
她记得那个声音,那一日冲进翠庭来找萧焰的少年,她听见萧焰唤他小风,叶容容的弟弟,叶府二公子叶霁风。
转过身去,果然见得窗台下站着一名华服少年,年纪与自己相仿,体格高壮,却长着一张与身材不符的娃娃脸,浓眉大眼,望向她的目光里充满讶异与探究之色。
“你就是大夏皇太子,秦惊羽?”
“是的。”
秦惊羽蹙眉,朝他上下打量,故作不解:“你是谁?为何侍卫会放你进来?”
“你别管我是谁,也别管我是怎么进来的——”他一步步走过来,紧盯着她道,“我只问你,你为何要诬陷阿焰,要对月公主说那些毁人清誉的话?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秦惊羽抿唇:“我没有诬陷他,我说的是真的。”
叶霁风满脸不屑:“哼,你以为我会信你吗?我告诉你,我和阿焰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他是怎么样的人,我会不知道吗?他一心一意爱着我姐姐,又怎么会跟你这样的……这样的人缠在一起?!”
秦惊羽冷笑,眸光迎上:“我这样的人?不知在叶公子眼中,我是什么样的人?”
“你……”叶霁风有些犯难,一时找不出词来形容。
之前是听说这位大夏三皇子纨绔不羁,风流倜傥,后来又惊闻他排除异己,脱颖而出做了太子,心里着实震惊不小,再后来,听说他到了南越皇宫,住进了翠庭,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颓废潦倒,一蹶不振。
而现在,看着面前衣衫粗陋的少年,那么清瘦,那么憔悴,单薄得仿若一阵风就能吹倒,脸色苍白,子夜般的黑眸里却满是愤怒的火焰,有一种惊人的尊贵,惊人的美丽。
真美,比他见过的所有的女子,甚至是他自以为最美丽端庄的姐姐,还要美。
如此绝美少年,他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晃神,秦惊羽已经站在他跟前,相距不足一尺。
“方才你在背后,月公主看到的地方,你一定没看到,是不是?无妨,我便给你也看看,看了你就会知道,我说的是不是真话……”解开的衣领还没来得及扣好,她也懒得再扣,索性再次翻出来,让这位贸然闯进的不速之客看个明白!
衣领拉开,少年如玉的颈项呈现眼前,瓷白中带着点点青紫,生生破坏了那一份细致纤美。
叶霁风瞪着她,梗着脖子不认:“你这是自己弄上去的,我才不会相信呢,阿焰那么高傲一个人,怎么会对你……真是一派胡言,你这瘦不拉几的小子,跟个竹竿似的,有什么魅力让他这样做?”
是啊,她有什么魅力?有什么魅力迷倒他,堂堂南越二皇子?!
秦惊羽自嘲一笑,曾经他对自己那样温柔深情,那样千依百顺,她心安理得,受之无愧,以为那便是爱,是他爱自己的表现,却原来只是他迷惑自己收服自己的手段。
一切,都是别有用心,以爱之名的欺骗与掠夺,是沼泽,是陷阱,是深渊!
她竟然,识人不清,傻傻往里跳,一想到那些抵死缠绵的日日夜夜,只觉得心灰意冷。
“不信就算了,你走吧,萧焰不在这里,你去别处找他,别来烦我。”
摆了摆手往内室走,叶霁风却不肯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走,你说清楚,为何要诬陷阿焰,你必须道歉,还要保证以后不会再犯!”
“放开我,你这神经病!他是你什么人,要你这样维护他?”
“你不道歉我就不放,阿焰是我的好兄弟,还是我未来的姐夫,我自然要护着他!”
姐夫……
心口犹如被人刺进一根针,又酸又痛,对哦,他下个月就要与那叶府小姐成亲了,小舅子维护姐夫,那是相助自家,天经地义!
喘着气,她倔强摇头:“我不道歉,他欺我在先,辱我在先,我对他恨之入骨,总有一天我会让他乞怜在我脚下……”
“你?”叶霁风低下头,睁大眼瞪着她,像是在看一个笑话,“就凭你?”
秦惊羽被他轻蔑的眼神看得恼羞成怒,忘了自己还被他制住,一脚踢向他的膝盖,径直欺上,手掌挥过去:“别他妈的再用这种眼神看我,你算什么东西?”
叶霁风猝不及防,被她踢了个正着,仓促间看见她挥过来的手,直觉抓住,这一踢一打之际,两人扭缠在一起,轰隆一声倒在地上。
她的胳膊抵住他的胸口,他的大手抓住她的肩膀,气息中透着紊乱。
近距离相触,鼻端飘来股淡淡的香气,有些不知名的幽香混在酒香之中,说不出的异样滋味,还有,掌下的触觉柔软得不可思议,叶霁风皱起眉头,面红耳赤,朝上方的她轻叱:“起来,你这疯子!酒鬼!”
“你才是疯子,没事跑到这里来发疯!”看着那一张粉红的娃娃脸,秦惊羽心里消气不少,那就是个孩子,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
暗自叹气,正待撑起身来,却听得他命令式地道:“给我听着,没事别去招惹阿焰,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我招惹他?”秦惊羽冷声长笑,看着那两瓣一开一合喋喋不休的红唇,一个邪恶的念头袭来,挡也挡不住,“我不招惹他,我只招惹你——”
凑上去,带着报复的快感,狠狠吻住他的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