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雷动,旌旗奋!
先不说那些悲催的西烈亲卫,就为了他们家外表冷峻内心狂热的皇帝陛下无条件讨好服从某人的决心,精兵变工匠,弯刀换铁铲,夜以继日挥汗如雨,筑坝拦江;就说那急急潜入的北凉大军,自北朝南而来,自然要途经大夏边境,但大将军雷陆麾下的军队岂是吃素的?
三国联军乘胜南进,南越局势吃紧,风如岳深谙一荣俱荣一败俱败的道理,无心恋战,舍弃了小股北凉步兵,率主力冲破大夏边境守军的阻截,弃官道不用,从山野小路直插而入,眼看就要到达葫芦谷口。
再说轩辕墨等人在谷口已经等得不耐,密信送来,信上内容令众人震惊无比,一商量,当下按信上所说,所有战马的马蹄上缠裹布料,大军悄然有序朝风离城撤退,营帐依旧,旌旗飘飞。
等风如岳的军队抵达之际,远远就见黄沙漫天,风尘滚滚,似有千军万马迎上来。
事实上,这只是奉命留守的西烈一部,由身经百战的曲元曲老将军亲自出兵应战,营帐外无数战马带着旗帜来回奔跑,再加上李一舟提前准备好的烟雾粉末之类,一时间阵型变幻,气势惊人。
曲元早已得令,故作年迈疲惫的姿态,交战没几个回合,就率众后撤,北凉先锋军见前方烟雾深深,只怕有诈,停在原处不敢前进,等到半日之后身后主力大军到达,浓雾方才渐渐散去,却见有人影朝谷中飞速逃窜。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倒是让一干将帅有些为难。
“王爷?”
“追!”风如岳阴沉着脸,捋起一缕花白的长发,恨声下令。
秦惊羽这小子,以前倒是小看了他,本想将其扶持上位作为自己的傀儡,竟被他反手一击,弄得如此狼狈!
那只藏有异物的枕头,他不过是睡了十来日,就是须发皆白,若非他早年曾得奇遇,恐怕早已莫名衰竭离世,只可惜……
大夏、西烈、东阳,这些个年轻后辈,近几年来羽翼渐丰声名鹊起不说,还结对抱团成了联盟,此时不灭,更待何时!
大军长途行军疲劳作战确实不妥,但是,葫芦谷中有南越军队负责收网,只须将他们赶进去,便是逼其入瓮,大功告成。
主帅下令,莫敢不从,北凉的先锋军率先冲上去,前方曲元的军队虚晃一枪,似不堪压力,跑跑停停,逐渐接近谷口。
并不见大夏与西烈的兵士装束,难道,三国联军的大队人马已经强攻进谷,留下个老将曲元在后方镇守?
不是没怀疑过这奇怪的战阵,但此时的他就像是个红了眼的赌徒,老本押上,意欲一把翻身,报仇雪恨!
此外,风如岳的如意算盘也打得很精,就让谷中的萧冥去迎战联军主力,他就在后加一把火,解除盟友的后顾之忧就好。
正南方向陡然刮来一阵强风,风沙四起,冲天蔽日。
随行队伍中有人惊叫:“啊,是东阳亲卫!”
没错,那独有的紫金腰带,耀目的特制徽记,无一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与东阳大王子轩辕墨寸步不离的亲卫亲来接应,几乎是彻底打消了风如岳的疑虑,手臂一抬,成千上万的北凉骑兵策马冲上去。
“传本王命令,活捉联军主帅!”
即便如此,他还是留下了军中最精锐的部队,守在身边,以防万一。
在北凉大军的迅猛冲击下,曲元虽有盟军接应,却仍是步步后退,落荒而逃,而东阳亲卫也跟在其后,一齐退入葫芦谷中,北凉大军乘胜追击,也随之进谷。
变故,在刹那间骤然发生!
当北凉大军一脚踏入葫芦谷,但见黄烟掠过,只在数丈之遥的东阳亲卫居然不见了!
那先锋骑士也是耳聪目明,一眼瞥见前方悬崖处有无数人影不惧毒蛇虫蚁,如灵猴般攀援而上,同时还听得远方有惊天动地的呼叫声,伴随着不知名的轰隆声,好似万马奔腾,咆哮而至。
这样的声音,风如岳也听到了。
第一个反应便是,如他所愿,联军与南越军队正面遭遇了,这样一来,他北凉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紧接着,就觉得不对,前方猛冲过来的,怎么看着像是南越士兵?
还有那声音,不像是战场上的厮杀呼喝,倒像是惊叫惨呼,铺天盖地!
心底一沉,他厉声高喝:“撤——”
话音刚落,坐骑便如离弦之箭,率先朝来路冲去。
南越军队的身后,白花花的大水如汹涌的巨龙,呼啸而至,遂成灭顶之灾。
……
后有史书记载,这年暮春,三国联军在南越境内受阻,大军滞留葫芦谷口,遭遇瘴气与刀阵,进退两难。
大夏天子亲率将士深入大山,按图索骥,寻得穿山捷径,神兵天降般到得南越军队背后,并采取水攻之法,在潮江以南修筑堤堰,积水成湖,待这堰塞湖水升到一定高度,立时开堤放水。
与此同时,镇守谷口的东阳王子得一密信,按信上所述之法将前来增援的北凉大军引入谷中,洪水滔滔,一泻而下,地势低矮的葫芦谷瞬间被淹没,大水从南口灌入,从北口溃出,谷中大军猝不及防,逃无可逃,一时阵脚大乱。
熟识水性的南越士兵倒无甚伤亡,而北凉军队来自冰天雪地,又刚经历长途跋涉,劳累不堪,遭遇这般突变,被大水淹死的人竟达三万之众。
即便是侥幸逃生的士兵,也是被夹杂着冰雪的江水所浸,春寒料峭,纷纷病倒,连刀枪都拿不起来。
洪水过处,谷中瘴气消除,刀阵无存,牛鬼蛇神尽数扫平,险地变通途。
以上,史称葫芦谷之战。
那富有冒险精神又绝顶聪明的少年天子,经历此役,光芒更盛。
——
听完一拨又一拨的战情汇报,秦惊羽合上奏本,微微一笑。
“南越折损过百,北凉折损过万,这一下,风如岳心里怕要不平衡了。”
雷牧歌跟上她的思维,随声笑道:“他想让萧冥冲锋在前,自己在后获利,没想到实际却是反过来了。”
见他俩默契十足,银翼轻哼一声,默然不语。
雷牧歌瞟他一眼,笑了笑,朝向她道:“如今葫芦谷险情已除,只待战场清理结束,联军很快就能通过,我们也该跟大王子他们汇合了吧?大家正好商量下,看是趁此良机乘胜追击呢,还是怎样?”
秦惊羽眼望窗外,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淡淡道:“着急什么,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什么事?”
秦惊羽并不回答,只道:“顶多一天就好。”
今晚,是三日之期的最后时刻,她直觉那个人会来。
议事完毕,已是夜深人静,月上中天。
清淡的月光洒落窗前,此地距葫芦谷不过十里,顶上是同一轮明月,底下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象。
一个安详宁静,寂寥无人;一个血腥杀戮,伏尸万千。
这条路,越走越远了,离她的目标,也越来越近。
屋外不时走过巡逻的侍卫,外围是雷牧歌安排的士兵,内圈则是银翼的亲卫,层层守护,滴水不漏,这样的防御工事,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然而,她起身关窗,不经意却见那道清俊挺拔的身影,正静静立在暗处,目光悠悠,叹息微微。
四目相望,天地间一片静寂。
他,果然是来了。
就连昔日暗夜门特有的严密守卫,都阻挡不住他的脚步。
没有半点意外地,她正视着他,将已经关到一半的窗户重新打开。
“进来吧。”
萧焰眸底一暗,闪身跃进屋里来,随手关了窗,站到她面前。
今晚他极其难得没再是一袭白衣,而是做夜行装束,黑衣如墨,眼神也是深浓得一如此时的夜色,清清淡淡,没有一丝温度,唇角上扬,勾起些许浅笑,但那不像是笑,但像是种失落,与自嘲。
“为什么?”他轻问。
秦惊羽不解挑眉:“什么为什么?”
“你知道我问的是何事。”萧焰盯着她的眼,眸底逐渐有了丝温度,或者,应该是愠意,握住她的手腕,他低道,“不是答应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自作主张,贸然行事?”
秦惊羽好笑看着他:“兵不厌诈,这个道理小孩子都知道,你堂堂南越皇子,不可能不懂吧。”
“原来,你只是在骗我。”他看着她,笑容微苦。
“是啊,我就是骗你了,谁叫你傻啊,居然就相信了,我千方百计才进入南越内陆,怎么可能按兵不动呢,还要谢谢你给的地图啊,这一招水漫金山,也有你一份功劳!”
春风数度,浓情蜜意,不过是虚幻一梦,如今却是残酷的真实。
她从来就没忘记,她是谁,他又是谁……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这样的见面,这样的对话,这样的注视,难能可贵,以后也许不会再有。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者只是一瞬,她手腕一紧,被一股巨力拉了过去,跌入他的怀抱。
“够了!三儿,够了!”萧焰在她耳边低喃,轻柔的嗓音中似是蕴含着无尽的哀伤,“为何非要这样没完没了呢?你要开战,要报仇,已经实现了啊!风如岳是罪魁祸首,他的北凉大军损失了几万人,这样还不够吗?就算是要他的性命,也没有问题,让我来想办法,好不好?别打了,停战吧,好不好?”
秦惊羽忍不住冷笑:“我从来都是个贪心之人,区区一个风如岳的人头,怎么会够呢?”
萧焰低低叹息:“你还想怎样?葫芦谷已经是你的了,下一步是哪里?苍岐吗?你难道真要我南越亡国?那还不如现在就一刀杀了我。”
“你的命,我不稀罕。”秦惊羽轻轻摇头,目光中厉色一闪,“我要的是萧冥的命。”
“我不会让你有这个机会。”萧焰嗓音虽低,却异样坚定。
“我知道。”秦惊羽飘忽一笑,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再是熟识水性,再是主场之利,这数万大军也断不可能只伤亡过百,除非,萧冥事先知道,我会用水攻之计,从而早做防备,避过巨祸——可他怎么会知道我人在背后,怎么会料到我会用此计呢?”知道她所处的位置,了解她惯有的思维,这世间除了他,还能是谁?
同样的,再是不识水性,再是长途行军,也断没有被淹死数万的可能,除非,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浑水摸鱼,痛下杀手。
此人,也是掌控她对风如岳恨之入骨的心理,助她一臂之力。
这个人,除他之外,不做第二人想。
这样进退维艰的处境,这样矛盾重重的心思!
萧焰沉默无语,只将她拥得更紧,秦惊羽微微侧头,抬眸仰望着他,认认真真道:“放手吧,萧焰,我们之间隔着血海深仇,隔着千山万水,没有任何活路,这辈子,就只能是这样了。”
“不,我不放。”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颈窝处,深深汲取那一份温软与幽香,翻来覆去就是那么一句,“不放,我不放,死也不放……”
“要你为了我,背叛你的国家,你的家庭,你不会答应,那么,就只能刀剑相向,再见成仇。这个世界,本就是是非黑白,美丑善恶,二者就一,不可调和。你,却在幻想什么?”
“我不是幻想,我是在努力,寻找第三条路。”他抓紧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三儿,我需要你,陪我一起走下去,因为你是我的……全部动力。”
“永不可能。”
淡淡一句打消他的妄念,她甩手,却被他死死抓住,温热的唇落下来,印在她的额头,她的眉间,她的眼睫,她的面颊,最后,是她的唇瓣。
秦惊羽手掌挥出,不知为何,却顿在半空,慢动作般抡起,放缓,搭在他的颈项,轻轻勾住。
也罢,她给予他的,亏欠他的,就以这个吻来偿还。
其中深意,他现在不会懂,但过后,自当明白。
唇舌纠缠,一如两人纠缠不清的命运。
深深的爱,浓浓的恨,重重的伤,沉沉的痛,浅浅的思念,淡淡的惆怅。
——
远远的,院落里最高的屋顶之上,少年穴道被点,侧身而卧,丝毫不能动弹,只好任凭那清冷的夜风吹得手脚僵硬,脸上一片麻木。
好冷!
这个该死的鬼脸人,不知是哪里不如他意了,直接将自己点了几处大穴,扔上这屋顶上来,都快天亮了,还不上来解救!
难道是想他在屋顶上冻死?
不过幸好是这个姿势,这个角度,正好教他看见那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大夏皇帝的房间,倒是转移了注意力,身上的冷痛也似不那么明显了。
奇怪,这夜半三更的,居然有人跳进了窗户,而他竟然没有叫唤。
应该是认识的人吧?
于承祖睁大眼看着,他的眼睛生来就很好,弹弓射箭在同龄人中数一数二,确定那个人他从来没在这三国联军的将帅中见过。
可惜,他穴道被点,没法下去躲在那窗户下面,看看他们在屋里做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了很久,久得他都快要被冻晕了,忽然,一条人影从窗口跃出。
然后,他听见了那个少年皇帝的声音,没有半点掩饰,带着丝淡淡关切,在静夜里尤其清晰:“路上小心。”
那人微微一怔,身形顿了下,慢慢回过头来,喜色若隐若现。
廊前灯光的映照下,于承祖看清了那张脸,虽然有丝苍白,却掩不住清润儒雅,俊秀绝伦,竟是如斯出众。
心底暗地喝了声彩,目光再投过去,那人已经脚步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忽然间身边一沉,不知何时,屋顶上多了一人,好整以暇坐在他侧旁。
“吹风吹够了没?”魅影嘲弄的声音响起,带着股淡淡的酒香,随手一指,解了他的穴道,“看什么,看得眼珠都定住了?”
“那个人是谁啊?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
他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魅影提着个酒壶,仰头喝下一大口,居然含糊回答了:“还能是谁,独醒客啊!”
“独醒客?”于承祖讶然,暗暗留心,还以为是个糟老头子,不想竟是个年轻人。
“说起这独醒客啊,这回真是功不可没,要不是他暗中相助,又是地图又是密信的,陛下怎么这样轻易就拿下葫芦谷?有他一人,便胜过千军万马,呵呵,亏他还是……利益面前,什么都可以无视的……”他又灌了几口酒,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若非凑近过去,凝神倾听,根本听不清,“陛下如此信任他,连寝室都任其来去,真是……”
“这独醒客,好年轻啊,他叫什么名字?”于承祖好奇一问。
“叫萧……呃!”魅影打个酒嗝,似是醉了,口中不知念叨着什么,再也无法辨别。
于承祖张了张嘴,目光闪烁。
独醒客,年轻俊秀,心思缜密,而且,姓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