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因着那一句越快越好,皇宫里热闹非凡,紧锣密鼓筹备婚事,虽说三天时间确实紧迫仓促,但穆云风硬是拿出浑身本事,礼服、婚轿、喜房、宴席……日日召集相关臣子,样样打理得妥善完美,看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
婚礼,昏礼……
不论如何,日子就是要过下去的。
既已回归正途,余下的人生,就这么昏昏沉沉,稀里糊涂地过罢。
话是如此,秦惊羽还是召了雷牧歌入宫,在御书房里面对面坐着,借着商议婚事之机,做最后的询问与确定。
她开门见山就道:“你想清楚,如果现在悔婚还来得及,一切后果都由我承担。”
决定权交给他,一切随他心意,他要结就结,不结也罢。
“我不悔,你也不能悔。”雷牧歌盯着她的眼,背脊挺得笔直,镇静中暗含一丝紧张,“你不会后悔吧,不会在婚礼上逃走吧?”
秦惊羽轻轻摇头:“只要你不逃,我就不逃。”
“你发誓?”
“好,我发誓,既然亲口答应,就绝对不会反悔逃婚。”
雷牧歌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沉默了一会,他又再开口:“萧焰……他有没有再来缠你?”
秦惊羽也不瞒他,点头道:“一直在宫门外,几乎没挪地方。”想了想又道,“你等下出宫的时候,记得绕开走,没必要跟他耗时间。”
雷牧歌皱了皱眉,却没说什么,只道了声好。
秦惊羽敲了敲额角,又提醒道:“还有你的伤,记得去找我外公再看看,该吃药得吃药,这阵子够忙的,我也顾不上你,你自己多担待些。”
“放心吧,我没那么弱不禁风,早就好了!”迎上她半信半疑的眼神,雷牧歌不由得轻笑,“我还真想继续伤着,最好就在你寝宫里将养将养,就能够时时见着你。”
秦惊羽垂了垂眼:“就怕你真时时见了,会觉得烦,就不稀罕了。”
“稀罕,我会稀罕一辈子。”碍于隔着张御案,没法拥她入怀,只好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动情道,“羽儿,我真想今天就成亲……”
秦惊羽低着头,看着他宽大的手掌,微一晃神,忽而敏锐听到些声响,蹙眉道:“外面有人来了。”顺势将手轻巧抽回,放于两膝,端正坐好。
她没说假话,确实是来了人。
穆云风领着一群宫人侍女推门进来,言笑晏晏:“羽儿,牧歌,正好你们都在,来瞧瞧大婚的喜服,虽说时间是赶了些,可少府那些织女们的手艺倒也不坏,这喜服我一看就喜欢。”
两名侍女行了礼,捧着喜服碎步过来,其余侍女则是前后左右站好,各自拉开衣角,将喜服展示在人前。
一片喜庆潋滟的红。
端丽繁复的衣袍,金丝银线绣出的龙凤图纹,精美细致的祥云如意花饰,珍珠宝石镶嵌的腰带,羽翎斜飞的礼帽,华艳四射,尊贵非凡。
穆云风笑得合不拢嘴:“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替陛下穿上试试,看尺码可合适,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秦惊羽站着没动:“不是之前量过尺寸了吗,就不用试了吧?”
“那哪行,一定要试的。”穆云风做个手势,侍女们便将她团团围住。
秦惊羽只得除下外袍,感觉自己像个木偶一样被众人摆布,穿戴上身,站在镜子前,只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自己。
红裳如火,俊美出尘,比寻常更多了雍容绝艳的气度,是她么?
“好看,真好看,要是穿……就更好了!”穆云风目光瞟向另一套同样华美无双的新娘喜服,满足中又带着一丝遗憾,看着雷牧歌的眼神略略有些歉意。
这假新娘的身形实在高伟,两人站在一起相差太大,不得已,只好由雷夫人找了名心腹侍女代替拜堂,新娘喜服实际是比对着那侍女的身形做的。
好在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这么多年都等了,也不会在乎那一时半会功夫。
镜子里映出旁边人俊朗含笑的面容,秦惊羽扯了扯衣领,忽然觉得有丝紧,透不过气来。
“羽儿你轻点儿,别使劲扯——”穆云风低低惊呼。
啪嗒一声,胸前亮光一闪,衣领顿松,有什么东西掉落在地,滚得老远。
是颗珍珠系扣。
“你这孩子,总是毛毛躁躁的,都叫你别扯了,你还是不注意!”穆云风边说边是指挥侍女,“都去找啊,少府那边统共才挑出这么些上等东珠,再没多的了!”
一干人等慌慌忙忙挪开椅凳,四下寻找,连雷牧歌也是睁大了眼,不住张望。
秦惊羽捏着衣领站在原处,以她超常的视力,早就瞧见了躺在墙角藤架下的那颗珍珠系扣,小巧玲珑,莹白生光。
这并不算是最好的东珠,真正的顶级东珠,是她寝室里放着的那一串。
记忆恢复,她也顺着些许细节与线索想清楚了,那串珠链乃是来自南越皇室,是当年萧焰打着追杀程十三的旗号,明买暗赠给了她。
闭了闭眼,不想去深思他为何要将这价值连城的珠宝送给自己,或许他也曾暗示过,但他那些话,怎么能当真?
“找到了。”雷牧歌拾起珠子,递给身旁的侍女。
扣子扯落,实在不是个好兆头,侍女们收起被她脱下的喜服,一个个低眉顺目退下。
秦惊羽扯扯嘴角:“对不起。”
雷牧歌微微一笑:“好好的,道什么歉?不过是颗扣子而已,钉上就好了。”
穆云风站在旁边,看看雷牧歌,又看看她,有些了然,倒也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领了众人出去。
屋里只剩下两人,气氛有些冷,秦惊羽习惯性去揉额角:“最近是太忙了些,我还有点公文要批,没什么事你就先回府去吧。”
失而复得,她能感觉到他的喜悦,但她却找不到原先熟稔相处的那份自在。
并没有误入歧途之后悬崖勒马的庆幸与感恩,反而生疏有礼,相敬如宾,怎么回事?
她越想越是头疼,实在看不懂自己。
有这样优秀的夫婿,还想怎样?
雷牧歌深深望着她,眼底似有光芒闪过,终是轻轻点头:“那我走了,你自己该歇息就歇息,莫要累着。”
“嗯,我晓得。”
秦惊羽看着他的背影消失,这才长舒一口气。
烦躁,别扭,郁结,不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乱作一团。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婚前恐惧症吧。
重新坐回案前,慢慢翻看那一大堆公文卷宗,其中还有影部新近送来的情报。
自她大婚的消息传出,各地到京祝贺观礼的人马接连而来,有走水路的,有走陆路的,形形色色来了一批又一批,天京城里涌进了无数陌生面孔,其中不乏有浑水摸鱼之流,须得谨慎对待,再不能出当年太后寿宴天子遇刺的事故。
京辅地区的防务是由大将军雷陆在负责,她倒并不担心,只心不在焉看着,时不时凝神倾听下几处宫门的动静。
那日之后,东西南北各处宫门都增派了人手,加强了防卫,将那些无谓的闲人远远驱逐,倒是基本没再听到喧闹声。
但她知道,那个人一直都在。
还真是佩服他的超强毅力和超厚脸皮,到现在居然还没死心。
他爱折腾,那是他的事,与她无关。
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忙完手里的政事,腾出空闲来,顺利成亲,规矩做人,此乃众望所归。
时间流逝,日头西斜,光影逐渐挪移,廊前有什么一晃而过。
秦惊羽眼角余光瞥见那片衣角,无奈出声:“朕看见你了,别躲躲藏藏的,要进来就进来。”
这个汝儿,这几日在门外游荡了又游荡,徘徊了又徘徊,她自然清楚他心里打什么主意。
都是被她给惯得,越来越有主见了!
汝儿怯生生走进来:“陛下……”
秦惊羽斜睨他一眼:“若是过来服侍朕,就给我表现好点,乖觉些。”
汝儿呐呐应了声,嚅嗫道:“禀陛下,宫外又有人求见……”
秦惊羽眉头一皱,斥道:“你小子是不是不长记性,真的不怕朕割了你的舌头?”
汝儿吓得直摆手:“不是不是,不是燕儿,来人年纪轻轻的,自称是陛下的朋友,名叫多杰……”
“多杰?!”秦惊羽腾的站起来。
没听错吧,多杰,他竟没有死?
“是的,他还说他从北凉来,有要紧事找陛下,宫门侍卫大哥见他古里古怪的,就让奴才先来问问,看陛下是不是真认识这么个人。”
“废话少说,快带他进来!”
汝儿诺诺称是,急急退下,很快就带了一人回来。
秦惊羽张大了嘴。
真的是多杰!
依旧是她印象中英俊少年的模样,只是褪下兽皮,换了身素色的汉人衣装,背上背着个胀鼓鼓的包袱,眉宇间多了一丝沉稳之气,那额头上却俨然绑着条白色的布带。
甫一见她,多杰难掩激动之色,低喃道:“大祭师猜得没错,你果然是皇帝……”
秦惊羽尚在震惊当中,怔道:“我以为你死了呢,当时我就在附近,亲眼看见,那么可怕的雪崩,没人能活下来……你怎么逃出来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由得暗暗懊悔,要是她知道还有存活之人,那日说什么也要靠近过去。
多杰一屁股坐下来,拳头捶在案几上,眼眶慢慢红了:“说来话长……”
秦惊羽瞅着他的神色,低问道:“怎么了?”
多杰沉沉开口:“那天本来是好好的,大家各做各的事,忽然入口冲进来大群士兵,见人就砍,然后那个北凉王风如岳就出现了,拿刀逼着族人带他去找大祭师,非要大祭师带他去秘洞,就在大祭师的碉房里,他们起了争执,风如岳一掌打翻了神灯,神灯被毁,一下子就变了天,雪块砸下来,整个平原都遭了难,所有的人都被埋了,只有少数几个人被雪兽救起来了。”
秦惊羽一拍脑门,真是糊涂,竟忘了这天赋异禀的灵兽!
“除你之外,还有哪些人被救?你阿爸和大祭师现在可好?”
多杰抹了抹眼睛,低声道:“还有我的几个同伴,大祭师受了点伤,找了地方在休养,我阿爸,还有阿金,为了挡住风如岳进那秘洞,都没了……”
秦惊羽心头一沉,手掌拍在他肩上,半晌才道:“族长对你期望很大,他不在了,你便更要好好的。”
多杰低泣道:“我明白,大祭师也说了,阿爸身为族长,早年护族不力,此回血祭又出了祸事,本就该以身相祭,消抵天灾,这是他的命;还有阿金,它是护族神兽,如此也算是圆满了。”说着,忽然抬眸,正经道,“大祭师叫我来警告你,一定要当心风如岳,他也没死,只是受了点伤,逃回王庭去了,而且在神灯被毁之前,他喝下了一大口灯油,比以前更加厉害,大祭师说他已经成了罕见的半人半魔,更不容易对付了!”
秦惊羽点点头,倒不甚在意:“我知道了。”没死也好,她就亲手灭了他!
多杰急道:“你不知道,那秘洞虽被雪崩埋了,但雪化后就会显出来,风如岳一心想再入秘洞去,而当时为了救人,雪兽死的死,伤的伤,灵性也是大打折扣,没法抵挡洞口的戾气,大祭师说而今世上只有靠你的神剑才能进洞了,风如岳一旦养好了伤,很快就会来找你的,你一定要小心!”
“放心好了,这剑只有我能驾驭,风如岳他就算是夺去也没用的。”秦惊羽想了想,问道,“你一个人来的吗?”
“是,我的同伴陪着大祭师的,我就是来跟你报个讯,这就赶回去跟他们汇合。”多杰说着,自背上解下包袱,从中取出两张油光水滑的雪色兽皮来,“这是死了的雪兽,我给剥了皮子下来,你不是向大祭师讨要雪兽吗,除了这个,大祭师身边还有两只幼崽,等喂大些就给你。”
秦惊羽抿唇,轻吐一口气:“我不需要了,你收回去吧。”
当初开口讨要雪兽,不过是为萧焰的一句话,如今还拿来做什么?不过是给自己心里添堵罢了。
多杰动作一顿,似是不解,却也没停手,将兽皮随意放在桌上,道:“我们摩纳族人向来说什么是什么,答应了给你的东西,断没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秦惊羽见他拍了拍手就往外走,不由道:“你这就要走吗?要不多留两日,等我事情了结……”忽然想到所谓事情,其实是自己的婚礼,慢慢住了口。
“我现在是新的族长,是他们的主心骨,我要赶回去照顾大家,等不了你。我们的新驻地就在先前的入口处不远,只要你人到了附近,雪兽就能感觉到。”多杰走出两步,又特意回头叮嘱,“那风如岳不是个好人,你自己记得小心。”
“那好,你也保重。”秦惊羽暗吁一声,不再挽留。
在经历了灭族之恨,亲丧之痛过后,这个少年仿佛在一夕之间长大成人,脱胎换骨,成为硬骨铮铮的男子汉。
只是,这成长的代价,何其悲壮。
接下来的两日,她忙得不可开交,早朝晚会,召见臣子,安排事务,好不容易得了半日空闲,正在寝宫小歇,银翼又不请自来。
上回被他一番抢白,过后听说他找了外公当说客,还真去找她父皇母妃提了亲,结果被她父皇一句先来后到顺其自然给软软挡了回去。
现在看来,他应该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也没显得十分不快,只脸色微微有些黑沉。
“谁又惹了你?”秦惊羽懒懒问道。
银翼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打定主意要跟雷牧歌成亲了?”
秦惊羽用软布拭擦着琅琊神剑,漫不经心地答:“是啊,喜服都做好了,帖子也都发出去了,给你和杨峥留了最好的座位,到时候你多带些兄弟来观礼。”
银翼挡下她的动作,冷声道:“你自己照镜子看看,连个笑容都没有,哪像个快要成亲的人?你根本不爱他,脑袋被门夹了才会想出这等馊主意。”
秦惊羽梗着脖子,自是打死不认:“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爱他?告诉你,我就是爱他,没他我就活不了,我不仅要成亲,还要风风光光成亲!”
银翼撇下嘴:“得了吧,我刚刚才在宫门外看见萧焰,跟你现在这模样也差不多,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要我说,你这亲事多半成不了,他铁定会来抢的。”
秦惊羽心里动了一动,嘴上却淡淡道:“是么?”
银翼看她一眼,忽然道:“我看他气色不太好,这几日外面太阳烈得很,你就让他这么傻站着,真不打算出去看看?”
秦惊羽冷笑道:“他爱站就站,我管他作甚?你也别来当什么和事佬,没这必要。”
他假冒他人身份待在她身边,瞒她,欺她,伤她的人,害她的国,最后还兄弟联手逼她跳了崖,最后好不容易活过来了,这活过来第一件事不是去报仇倒也罢了,难不成还要跟仇人欢欢喜喜搅在一起?
再是没脸没皮,这等奇事,也断断做不出来。
银翼哼道:“你以为我爱管闲事吗,我巴不得他消失,最好一辈子都再别出现,当初在西烈的时候不就挺好?不过即便如此,也不该轮到雷牧歌啊,他哪点比我强了……”
秦惊羽见他边念叨边是脚步往外挪,不由叫道:“喂,你去哪里?”
银翼轻飘飘丢下一句:“去见你父皇,看有没有可能在你成亲前让他改变主意。”
秦惊羽张了张嘴,忍住没再唤他,这样也好,省得他在自己面前晃悠唠叨,惹人心烦。
念着银翼那一句他铁定会来抢的,略为不安,忙将宫廷卫尉找来,调兵遣将,周密安排,整座皇宫宛如铜墙铁壁,一旦来犯,管教他有去无回。
就这么闭门不出歇了几日,胸腔中那股郁气勉强按了下去,那令人狂乱若癫的疼痛也逐渐平息,接下来,就该是安然接受她的婚礼了。
大婚前夕,驿馆客栈火爆,天京城人满为患,送进宫来的贺礼财帛堆得满满当当,各地官员都依照惯例来京道贺,就连李一舟都赶回来了,黑龙帮差人送的贺礼更是单独堆了半间屋子。
这算是入夏以来最热的一天。
按照习俗,她身为新郎,得高头大马先去雷府迎亲,十六抬大红喜轿接来新娘回宫参加婚典,吉时则是定在太阳落山,黄昏时分。
面色凝静,双臂平摊,任由宫人们为她打点整理,穿上那套重新钉上珠扣的礼服,对镜自顾,扯出个恬淡的笑容来。
倾城倾国。
却没半分到得眸底。
廊前几人正在闲聊,见她推门出来,都迈步迎上前。
外公穆青今日也穿了一身光鲜的新衣,白发长须,精神矍铄,旁边银翼则换上一身墨色龙纹冕服,再不掩饰,而是显出真实身份。
李一舟却是着一袭朱红衣衫,依旧口无遮拦,啧啧道:“看你这表情,知道的人是晓得你去成亲,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去上刑场。”
秦惊羽淡淡瞥他一眼:“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李一舟嘿嘿笑了笑,软了下来:“开个玩笑嘛。对了,雷随他父母作为姻家在府中宴客,叫我陪你去迎亲。”名为陪同,实质就是守护,挡住路上可能出现的某位闲人。
秦惊羽点点头,转向穆青道:“我看这几日父皇精神并不太好,还请外公留神看着。”
穆青应道:“你母妃看着的,她有些担心你,让我送你出宫。”
秦惊羽哂然一笑,母妃这是怕她逃婚吧,可天大地大,人心难测,她又能逃到哪里去?
银翼在旁接口道:“我也跟你去,反正在宫里待着无聊,闲着也是闲着,就当是观摩观摩,日后说不定用得上。”
秦惊羽淡声道好,率先朝迎亲队伍驻扎等候的南门走去。
不管这场婚礼的意义是什么,她既然红口白牙应允,就必须坚持下去,对雷家,对父母,更对自己,都得负责到底。
心里再是惘然,再是躁动,再是堵塞,都得狠狠遏制,扼杀于萌芽。
这才是她的正途,她坦然无误的人生道路。
顶着绚烂的霞光,脚踏青天大道,众人簇拥,浩浩荡荡走向宫门,锣鼓敲响,礼乐高奏,欢呼喝彩声响彻天地。
然而,人生,不过是一场又一场的狭路相逢。
一步踏出宫门,秦惊羽就看见了他,正被他那队黑衣侍卫围合在内,生生挡住大批兵士的挥戟驱逐。
形容清峻,长身玉立,像是一道游离天外的影子。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早知道他一直在这宫门处守着,也早知道只要她出宫迎亲就一定会遇上,只是想不到,他还有什么理由来阻挡她,在她恢复记忆彻底醒悟之后?
秦惊羽面不改色走过去,车马已经备好,她没功夫跟他在这里叙旧说理。
“三儿。”
黑衣侍卫纷纷朝两旁散开,萧焰步出圈子,轻声唤她,俊脸如雪,声音微哑,全无过去的温润。
“我说你怎么就这般厚颜无耻——”李一舟作势欲动,被她抬手止住,只得咬牙退开。
秦惊羽背负双手,眉毛一挑,换上一副笑脸:“原来是萧二殿下,今日你来早了,我这还要去雷府迎亲呢,不如先进宫去找地方坐了,喝杯酒等我回来?”
萧焰脸色愈发青白:“你真要去迎亲?”
秦惊羽双手一摊:“你眼睛又没瞎,这等阵仗,难道看不见?”
萧焰苦笑道:“我这几日没来扰你,原想等你气消再好好跟你细说,不想你还真要大张旗鼓成亲,你说,你到底要气到几时?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
秦惊羽哈哈一笑:“萧焰啊萧焰,你可太瞧得起我,也太瞧得起你自己,你真以为我是在赌气,闹性子,耍小心眼?我犯得着吗?你也不想想,你可真值得?”
他蹙眉摇头:“我想不明白。”
秦惊羽衣袖一拂:“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扭头欲走,却被他上前一步拦住:“等等,你听我把话说完。”
秦惊羽站住脚,挥手让众人退得远些,抿着唇道:“也好,你说吧,今日我们就一次性把话说清楚。”
萧焰眸光如水,深深凝望过来,轻声道:“从西烈重逢开始,我就是以本来身份面对你,只除了我曾是燕儿这回事,别的没半点再瞒你骗你,我只想好好爱你,用一生的时日来弥补之前的亏欠,难道这也错了么?”
秦惊羽轻轻笑道:“你没错,只是忘记问我,这样的弥补,我可愿接受?”
“那好,我现在问你,你可愿接受?”
“我——不——愿。”
秦惊羽一字一顿说完,衣袖又被拉住。
倒是执着。
“我不会让你跟雷牧歌成亲的。”他说。
秦惊羽冷淡瞟他一眼:“不好意思,这亲,我是结定了,遇神弑神,遇佛杀佛,天皇老子来了也挡不住!”
“三儿,我爱你,我知道你也爱我……”
话没说完,就被她淡淡打断:“就算爱过你,那也是以前,已经过去的事了,没必要再提。”
萧焰面色一怔,喃道:“我不信,在北凉的时候我们还好好的……”
秦惊羽由不得冷笑:“信也罢,不信也罢,认识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当清楚我的个性,你以为在你欺瞒我背叛我,做出这么多错事之后,我还会既往不咎,毫不计较?我真有那么贱?”
仿若一巴掌扇过去,萧焰身子微晃,又自稳住,白着一张脸道:“是我不好,没早些向你坦白,害你受那么多苦,但我不会放弃,不论你是爱我还是恨我,我都不会放弃。”
“随便你。”越过他,走上该走的路。
“我不会放弃,就算是死,也绝不放手。”他在她身侧低喃。
秦惊羽转头,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般漠然看他,目光深沉,无波无澜,轻淡启口:“那你就去死吧。”
那你就去死吧。
去死吧。
字字诛心。
他倒退一步,清涟如水的黑眸慢慢黯淡下去,似有似无一声叹。
那声叹息轻得几若无音,却令她抑制不住地,心头一颤,明明是酷暑之季,周身却似被凌凌冷风包裹,一阵紧过一阵。
“时辰到了。”穆青大步过来,荡开那只还想去拉她衣袖的手掌,却在触及的一刹,面露讶色,“咦,你……”
萧焰神情淡淡,朝黑衣侍卫的圈子后退一步,趁此机会,李一舟带人奔过来,护着她翻身上马,朝着雷府的方向飞驰而去。
脸上,那默默流淌的水泽,一定是汗,不是泪。
爱也好,恨也罢,一切都过去了,再不回来。
心底那丝尖锐的痛,是为自己曾经的傻,而不是为他……
金乌西落,天昏地暗,车队徐徐开动,她策马驰骋在前,全然不觉身后穆青那一声惊疑之言——
“怪了,这人的脉息,怎的如此奇特……”
鼓乐喧嚣,人声鼎沸,大道两旁跪满了天京百姓,山呼万岁。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远远瞧见那街巷尽头,雷府府门大开,门口挤满了人,一个个满脸喜色,雷大将军、雷夫人、雷牧歌都在其中,人群散开,两名侍女扶着名头顶喜帕一身红裳的窈窕女子走出门来。
那女子莲步踏出门槛,转身朝着雷府大门曲膝一拜,雷大将军携了夫人赶紧去扶,嘴里说着宽慰感慨之词。
趁这关头,雷牧歌目光射过来,眼神炙热,冲她欣慰一笑。
秦惊羽回他一个笑容,竟微微发涩,立在原地,听得周围震耳的欢呼声,忽然有些恍惚,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只听得李一舟在不远处轻咳,这才想起该去迎接新娘上轿,定了定神,漫步走过去。
那女子个头不高,手也生得小巧,被她顺从牵着,一步步上了花轿,轿帘放下,启程回宫。
回宫之后,就是拜堂成亲,大宴宾客,这一夜过去,她就将与人结为夫妻,缘定终身。
这样做,是对的吧?
对此,心里是笃定不疑,但为何胸口会那么空,仿佛裂开了个大大的口子,呼呼透风。
揉了揉额角,刻意放缓了速度,随着花轿慢慢往回走。
银翼不拘礼仪,就跟在她身后不远,整个一副等着看戏的模样,再后面是送亲的姻家车队,雷大将军夫妇、雷牧歌、李一舟,欢声笑语,喜逐颜开。
她的大喜之日,笑容却在别人脸上。
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吗?
为什么会笑不出来?
心里憋屈,闭了眼,耳畔却仿佛听得远处传来厉喝声,惨呼声,厮杀声,连绵不绝。
有人在高叫:“住手——”
又有人在低呼:“不——”
她甚至嗅得空气中隐隐飘来血腥之气。
影像重叠,声响不断,气味清晰,却终是化为那一双如水眼眸,那一声低喃轻叹。
“三儿,三儿,三儿……”
是幻觉,是执念,更是真实的存在!
秦惊羽浑身一震,蓦然睁眼,远处疾驰而来的人影落入眼帘,她没听错,那些声音都是真的,全都出自皇宫之中!
真的有事!
双腿一夹马腹,她朝着那人马奔驰而去,高叫:“出了什么事?”
“陛下!”那人直直从马背上摔下来,喘着粗气道,“有人闯宫,冲进宴会里去了,侍卫死伤无数,连禁卫军都抵挡不住!”
“该死!”秦惊羽气得握拳,二话不说就催马狂奔。
竟真有脸去抢亲!
她不会放过他!
奔到半路,雷牧歌与银翼一左一右追上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前方宫门处又冲出来几骑,竟是衣袍染血!
“陛下,那刺客在宫中大开杀戒,穆老爷子和穆妃都被打伤了!”
银翼目瞪口呆:“不会吧,他竟下这样的狠手?”
雷牧歌剑眉紧锁:“谁?”
秦惊羽心头一沉,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又慌又痛:“应该不是他……”不会是他,他不是傻子,如果他意在挽回,不管是想要她的人,还是她的心,都断不去伤害她的家人。
不是他做的,难道是……
竟来得这样快?!
咬着牙,心急如焚,再顾不上别的,风驰电掣般冲进宫门。
帷幔撕裂,杯盏破碎,偌大的广场上,横七竖八躺着死伤的宫人侍卫,竟有数百上千之多,尸骸密密麻麻,重重叠叠,有的开膛破肚,有的碎脑裂目,有的身首异处,遍地血污,一片狼藉。
越往里走,尸首越多,除了禁卫军和大夏侍卫,还有西烈侍卫和暗夜门人,甚至有黑龙帮的弟子。
还有人在血泊中痛苦滚动,哀嚎。
直把她看得眼前一黑,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坚固不催的防御竟如此不堪一击!
怎么会这样?
“陛……陛下……”有人朝她努力爬过来,身后拖着长长的血路,是太监总管高豫。
秦惊羽跳下马,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嘶声吼道:“我父皇母妃呢?我外公呢?他们人在哪里?”
心都揪紧了,此时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婚礼,脑子里只有家人亲友的性命安危。
高豫微微抬手,朝那边主殿方向一指:“太上皇他们在里面……那个刺客……不是人……是妖孽……刀剑都伤不了他……”
秦惊羽凝神一听,果然听得远远传出兵刃相接声,兵兵乓乓响个不停。
背后脚步声促,好几条人影跟了上来,秦惊羽眼风微瞟,精神一振,却听得那殿中有人桀桀怪笑,森然道:“我的乖儿子可是来了?干爹等你等得好辛苦!”
秦惊羽愣了下,随即冲上前去,对着那发声之处高声喝道:“风如岳,你要找的人是我,我已经到了,你快些出来!”
越是靠近,越是深深嗅得那浓烈的血腥之气,熏得她头晕目眩,几欲昏厥。
那主殿乃是今日举行婚典之地,父皇,母妃,外公,皇祖母……她的家人,还有众多王公大臣都在其中,那么多人,都落在了风如岳手里!
血液上涌,怒焰翻腾,念力冲天而起。
铮的一声,明华宫上方紫气萦绕,龙吟凤鸣。
神剑即将出鞘!
“哈哈哈,琅琊神剑果然在你手中!”风如岳兴奋大笑,声音愈发高亢尖利,笑声忽停,扬声一喝,“你听着!这殿中众人的身份我都清楚,你别给我耍心眼!想催动神剑来杀我?呵呵,只要你动一下,我就杀一人,看到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的手快!”
秦惊羽顿了一顿。
一咬牙,念力祭出!
风雷滚滚,出鞘的神剑冲破云霄,颠转而至,剑尖直指殿堂屋顶。
轰然一声响,樯倾楫摧,火光四起,那刺耳的冷笑声却丝毫不灭,在浓烟中清晰传出。
“臭小子,你以为就凭你能御剑,就伤得了我?哈哈哈,你未免太自不量力,告诉你,如今我已经脱胎换骨,不再是凡夫肉身,我是神,是这赤天大陆的统治之神!”说话间,就听得殿中一声惨呼,登时没了动静。
秦惊羽脚下一个踉跄。
她记得那人的声音,是名朝中大臣。
琅琊神剑的剑气,竟然伤不了他!
脱胎换骨,半人半魔!
“乖儿子,你要不要再试一试?”风如岳的声音再次传出。
随之传出的,还有隐忍不住的女子哭声,不止一人,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
秦惊羽看着四周伏尸遍地,血流成河,又是惊惶,又是愤怒,头顶似有冷水淋下,浑身透凉。
再试,下一个人也许就是她至亲的家人!
她不敢试,哪里敢再试!
念力卸下,紫气渐渐消减,龙吟声弱了下去。
“我刚刚才知道,今日竟是乖儿子的大婚,哈哈,可喜欢干爹送你的这份大礼?”风如岳高声喝道,“叫你的手下都退后百步,你一个人带着剑进殿来!”
“别听他的!”身旁几只手臂同时伸过来,抓住她的胳膊。
秦惊羽摇了摇头,双臂用力一甩,挣脱开去,右手在空中虚晃一抓,神剑坠落,握于手中。
握着那冰凉的剑鞘,掌心仿若有股热力隐隐颤动,与她的心跳渐趋一致。
深吸一口气,她大步踏出,低沉道:“退后,都给我退后!违令者斩!”
雷牧歌大惊,冲上来阻拦:“这怎么可以,我断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涉险!”
银翼也沉声道:“不行,太危险了,要去大家一起去!”
正在纠缠,就听得殿内传出冷笑:“你还磨蹭什么?真以为我在说笑吗?那好,我便让你瞧瞧!”砰的一声,窗户迸裂,一颗圆圆的物事被巨力掷了出来!
秦惊羽一眼看清,是颗满面血污的人头,正是方才出声的那名大臣!
“退后,都给我退后!”她打了个冷颤,神形欲裂,唇瓣咬出了血,“风如岳,我这就进来,一个人进来,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杀一人!”
里面静默了一会,便道:“好,我答应你,暂时不杀人,看你的表现。”
秦惊羽挥挥手,身后人群无奈朝后退,而她则是举着剑,忍受着煎熬,凝神屏息,一步步向前走。
一百步,五十步,二十步,十步……
步步靠近。
她踏上台阶,站到紧闭的殿门前。
“我来了。”
殿门徐徐开启,殿堂中央的空地上立着一人,着一身漆黑长袍,身形高大,须发花白,一条黑带缚住眼珠缺失的瞎眼,独目圆睁,神情狰狞,他一手抓着一人,另一只手捏在那人的颈项上,只轻轻用力,就要将其折断。
那个被劫持之人,是她大病初愈勉力到场的父皇,秦毅。
殿堂四周桌凳歪斜,倒着不少尸首,点点鲜血溅满了墙壁,人群惊惶失措,瑟缩颤抖挤在一起,一眼掠过,她竟看见了他,萧焰。
他苍白着脸站在根宫柱前,与风如岳遥遥相对,在他身后不远,数名黑衣侍卫围成个小小的圈子,里面是她的家人。
“来得正好,乖儿子!干爹等你好久了,你把剑拿过来给我,我就把你这老子还给你,你接着成你的亲,今后干爹再不找你的麻烦!”风如岳朝她伸出手,独眼中闪耀着狂热的光芒,“来啊,快拿过来!”
秦惊羽回头关上殿门,立在原处,不敢去看他掌下奄奄一息的父皇,只死死盯着那只独眼:“说话算数?”
殿外有细微若无的脚步声,她知道,雷牧歌与银翼会带人将殿堂团团围住,风如岳就算得了神剑,也是插翅难飞。
但父皇在对方手里,还有这满满一殿的人,面对这杀人如麻的恶魔,她心存忌惮,实在没一点底气。
“乖儿子还怀疑什么?我要的是圣水,区区几条人命还入不了我的眼,只要我拿到神剑,立时就走,以往恩怨一笔勾销!”
“好,勿伤无辜,一言为定。”
秦惊羽点头,缓步走上前去。
“羽儿,不能,不能给他剑!”秦毅突然挣扎起来。
风如岳大怒,一掌拍向他的胸口,电光火石间,斜地里射出道精光,直逼那只杀人魔掌。
秦惊羽看得真切,是萧焰的柳叶刀!
风如岳被柳叶刀逼退一步,动作缓了一缓,柳叶刀嗖的射过,扎在他身后的墙壁上,萧焰飞身过来,立在她身旁。
“姓萧的小子,我没顾上你,你倒还得寸进尺了,你说,你想怎样?”风如岳瞪着他,恨声道。
萧焰淡淡一笑,指着秦毅道:“你没看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不需你动手,指不定一会儿自己就咽了气,到时候这里所有的人都会与你为难,大夏皇帝更要找你拼命,着实不划算,所以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先听听,自己掂量着办?”
秦惊羽闻言一怔,就听得风如岳沉声问道:“什么主意?”
萧焰气定神闲道:“你也知道我同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若说做人质,我年轻,更经得起折腾,怕是比他爹更合适些,要不让我和他爹换换?”
风如岳独眼微眯,显然是在思量他话语的可行性,一时有些踌躇:“你自愿作为人质,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萧焰笑了笑,突然伸手揽住她的腰,俯身下来,吻在她的唇角。
微凉,轻柔,如蜻蜓点水般,一触而过。
没有决裂,没有悲伤,仿佛还没回来大夏,还在他养伤的那间寝室,两情相悦,温柔缠绵。
周围惊呼声此起彼伏,秦惊羽心头一荡,来不及做出反应,他已经放开她,斜眼瞥向风如岳:“他是我最爱的人,今日却要跟别人成亲,你说我是打什么主意?”
风如岳恍然大悟:“哈哈,原来你们竟是……那种关系!真是小瞧了你!”边说边是向萧焰招手,“好吧,我也不愿拖着个病秧子,束手束脚,就由你来换!”
“萧……”秦惊羽攥紧了拳,抿唇咽回那一声唤。
她竟有种冲动,想去拉他回来!
萧焰漫步走过去,单手背在背后,悄然比划个手势,那是暗夜门特有的暗号,意思只有三个字,相信我。
他叫她相信他?
对了,他聪明绝顶,足智多谋,让他来做这个人质,最是合适。
“站住!”风如岳厉声喝道,止住他前行的脚步,她的心也随之骤然一紧,“你的暗器,你的软剑,都一一除掉,再过来。”
萧焰衣袖一挥,只听得叮当作响,四柄柳叶刀掉落在地,他又伸手拔出腰间的软剑,随意抛在地上,然后两手高举过顶,朝风如岳示意:“这下行了吗?”
风如岳狞笑着点头,待他走近,便一脚将秦毅踢开,伸手扣住他的手腕脉门。
“父皇!”秦惊羽低呼一声,已有两名黑衣侍卫冲过来,将秦毅护住,远远撤离。
萧焰手腕被扣,却是神情自若,回过头来薄唇轻启,朝她微微一笑。
秦惊羽读出他的口型,他说的是:“这也许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记住,我爱你。”
身心巨震。
忽然间意识到什么,她想张嘴说话,想迈步上前,可还是慢了一步,萧焰已经出手。
刷的一声,他从腰间又拔出一柄森寒耀目的软剑,朝风如岳当胸刺去。
她竟不晓得,他腰带里还藏着另外一柄软剑。
聪明如他,机智如他,却并不知道,风如岳已经不是人,是魔!
刹那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不——”
是谁发出那一声?
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她眼睁睁看着那柄剑刺入风如岳的心口,眼睁睁看着长剑从中折断,风如岳怒气冲天,雷霆一掌击在他的胸前,眼睁睁看着他胸口衣衫破裂,嘴里一口血箭喷射而出。
日月失色,天崩地裂。
琅琊神剑应声出鞘!
心神顿失,理智全无,只凭一腔冲天之怒,沉郁之悔,锥心之痛,竟将她所有念力潜能激发出来,形若拼命,全然爆发!
噗的一声,风如岳看着插在自己肩头的剑,剑刃上一丝血线滑过,目瞪口呆:“为什么……我明明已经刀枪不入……为什么……”
秦惊羽咬牙,红着眼,用力拔出剑来:“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
脚下蓦然一软,险些栽倒在地,想要再刺,手臂却没了力气。
风如岳捂住冒血的肩头,连连后退,忽然一个转身,犹如鬼魅一般,朝着后殿飞掠过去。
“拦住他,给我拦住他!”
身后脚步声急促纷杂,大队人马匆匆奔进殿来。
“陛下!”
“羽儿!”
很多人在喊她,在问她,秦惊羽置若罔闻,只朝着那软软靠坐在宫柱上的身影扑去。
她颤抖着伸手,想要扶他起来,却听得外公穆青在旁哑声喝道:“别动他!”
秦惊羽转头,哽声道:“外公,你快救他……”
穆青脸色不是太好,慢慢走过来,手指搭上萧焰的脉息,默了一会,黯然摇头:“果然是这样。”
秦惊羽怔怔望着他:“什么意思?他伤得怎样?”
穆青长吁一口气道:“我在宫门那里就察觉到他身上不对,应当是过去受伤太多,又遭受过几次重创,心脉受损严重,虽有灵丹妙药保住了性命,却没及时调理,且在此期间,万万不得与人动武……可惜,那一掌,却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都震碎了。”
这句话,却是将她的心也震碎了。
不能与人动武。
不能动武。
那名老军医苦口婆心,明里暗里说了那么多次,她就是没听进去,那日在山庄外,她还挡在雷牧歌身前,生怕他贸然出手,对雷牧歌不利。
原来恰恰相反,真正虚弱不堪的,真正需要护卫的,却是他。
侍卫人马都追击风如岳去了,大殿里人潮散去,像是被腾空了一般,就剩下最亲近的数人。
她眼里再看不到别人,只有他。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给我说?”她跪在他面前,通红着眼问,泪眼簌簌落下。
她那么对他,他却默然接受。
就算他说了,她当时大概也是不会信的,只会觉得他诡计多端,又是一次新的苦肉计。
她是恨他,是怨他,觉得没法再接受他,没法再跟他相处,可绝对没想过,结果会是这样!
“我没事,别哭……”他抬了抬手,也许是想对着她笑一笑,不想却又喷出一口血来。
血流成瀑,刺痛了秦惊羽的眼,她扑过去抱住他,只觉得心痛如绞:“还说没事,你吐了这么多血,竟还说自己没事!这是你的苦肉计吧,其实你并没有事,是不是,告诉我,只是苦肉计,是不是啊?”
她摇着他的手,满怀期冀看他,他什么也不说,只是笑,瞅着她轻轻地,不住地笑。
秦惊羽呜咽道:“萧焰,你回答我啊,回答我的问题。”
萧焰眼睛弯起,笑得虚弱而又满足,答非所问:“这辈子还能被你抱着,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秦惊羽使劲摇头:“别说这些丧气的话,你撑着,我这就叫外公救你,我外公是江湖第一神医,一定能救你的!”说罢就侧头朝穆青哀求道,“外公,你快救他,用银针也好,用药丸也好,怎样都好,快些救救他!”
穆青轻叹一声:“羽儿你清醒些,趁着他还有口气,陪他多说几句话吧。”
秦惊羽怔怔看他,似是没明白,只听得萧焰咳嗽两声,吃力道:“三儿,我问你一句话,你现在,能不能原谅我?”
泪如雨下,她闭上眼,轻轻点头,话音如梦:“我原谅你。”
“那,如果有来世,你还会不会接受我?”他又问。
“会,我会的。”秦惊羽含泪点头,她不要什么来世,她现在就接受他,现在!
萧焰释然而笑,胸口起伏着,脸色越来越白,眼睛也似要阖上。
秦惊羽大惊,对着他耳边大声吼道:“你不准死,不准死,你若是死了,我就立即跟别人拜堂成亲,生一大堆孩子,我们会很快乐,很幸福,相亲相爱,白头偕老!”
“那也不错。”萧焰唇边淌血,叹息着,眸光转向一直默立在她身边的雷牧歌,眼底墨黑,晦涩难明,“好好对她,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他竟这样说!
秦惊羽又气又痛:“混蛋!你听着,你敢死,我会忘了你,彻彻底底忘了你!”
萧焰扯扯唇,定定望着她,像是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回味,留恋,不甘,难舍。
所有的光芒都在那双黑眸中燃起,又点点暗下,随着生命之火的熄灭而消逝。
在她的臂弯中,他手指一松,身体沉了下去,渐渐冰冷。
只留下一个温柔似水的浅笑,铭刻在她的记忆深处。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