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无声。
风呼呼吹来,夹杂着些许阴冷。
众人齐齐站在石洞外,围着那块石碑,等待着她发令。
半晌,秦惊羽缓缓摇头:“不能进洞。”
是的,不能进洞,不能。
天晓得那洞中除了超级巨蛛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怪物,离开外面广袤天地,一群人去到一个密闭的不可预料后果的空间,几无胜算。
更何况,对于这蛮荒岛,她并不想深入,而是要远离,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登陆密云。
银翼点头,没有半句多话,即是招呼众人找来枯枝干叶,一丛丛火焰在地上燃起,四十来人围合而坐,就地歇息,待天明再做打算。
秦惊羽坐在火堆旁,无意识往里面添着枯枝,听着那枝叶在火堆里噼里啪啦地响,脑子里有些乱,也不知自己到底在坚持着什么。
若是到了明日,还找不到去路,又该怎么办,是不是就意味着一行人还是必须要进洞?
如此一来,又耽误了一日一夜……
一件外衫披上她的肩,不用转头,也知道是燕儿。
经历这许多人和事,他仿佛不受丝毫影响,嗓音仍是那般温润:“睡会吧,养足精神,明日才好继续行路。”
秦惊羽点点头,背靠着一棵大树,闭上眼睛。
还好,没真的赶他下船……
心事重重,奈何人已困乏,周身包围着暖暖的温度,没过一会,竟然睡着了。
梦里又看见了母妃,侧躺在明华宫的软榻上,比起自己离宫之日所见,两颊深深凹陷,愈发瘦削了,瘦骨嶙峋的手努力伸在半空,正嘶哑低唤:“羽儿,回来,快回来……”
“母妃,我在的,我很安全,别担心……”
话声未落,忽而场景一变,自己却是置身一处石室,入眼全是绚烂璀璨的宝石水晶,小山一般堆在四周,将室内照得宛若白昼,五光十色,瑰奇绮丽。
正目迷心醉,神魂颠倒,老人须发皆白的脸突然出现,满面慈爱,对着她缓缓摇头,而后又渐渐退去。
“外公,外公!别走,等等我!”
拔腿要追,身后却呼呼涌来大群人,全是衣着普通的村民,举着木棍朝自己狠狠挥过来,他们在怒喊:“抓住她,抓住这个盗宝贼!乱棍打死!”
一阵阴风过来,忽又满目沉黑。
浓雾漫天,惊涛骇浪,船舶在汹涌海面起伏摇曳,一道闪电劈来,映出一张张惨白的年轻面容。
有人大叫:“船要沉了!船要沉了!”
一道高壮挺拔的身影跃上船头,指挥若定,船只在风浪中左摇右晃,艰难行进。
大雨倾盆,却见那人在仰首望天,喃喃低语:“羽儿,你要等着我——”
那身影,那声音,是雷牧歌!
……
噩梦连连,一个接着一个,扰乱心神。
“母妃,母妃,你要保重……”分不清是梦是醒,喊着喊着,又拼命摇头,据理力争,“不是,我不是贼,这宝石是妖物,你们不要碰……”
意识昏沉,仿佛有只手在脸颊上轻抚,温暖而柔和,令人眷恋无比,似要将她拉离那浓黑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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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迷雾中,雷牧歌带领一船将士,还在与浪涛搏斗,暴风骤雨,险象环生。
忽一个浪头打来,白光闪过,恍惚瞥见,指挥台上空空如也,已无人影——
他可是掉到海里去了?
额上冷汗涔涔,心头着急得没法,用尽全力,也只发出一丝微弱低喃:“不,雷牧歌,不要……”
那只手忽然顿住,一动不动。
一声绵长的叹息,幽幽而来,带着些许涩然自嘲,在耳边响起——
“为何是他,不是我呢……”
秦惊羽叫出那一声之后,迷迷糊糊间,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阵人声惊醒,身边顿感凉意。
有人低呼:“下雨了!”
眼睛还没睁开,就听见淅淅沥沥,面上一冷,豆大的雨点洒落下来。
轰隆隆,顶上电光横劈,雷声阵阵。
雨逐渐大起来,火堆没几下就给淋灭了,众人纷纷收拾物事,躲到树下。
秦惊羽刚惺忪起身,就被燕儿拉起来靠住树干,没一会雨水就把外衫淋湿了,冷风一吹,不禁打个哆嗦。定睛一看,因为她方才的命令,几十号人直直站在风雨中,浑身透湿,一动不动。
而那边洞口,壁上一左一右插着支火把照明,火焰明亮,地面干燥,散发着昏黄的温暖的光芒,令人心生向往,十足诱惑。
冷风凄雨中,火光如斯,弥足珍贵。
所有的人,都那么远远地,静静地望着。
燕儿凑来耳边,轻叹:“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看了看她单薄的身形,又道,“再过几日,你该腹疼了……”
哎哎,这时候,他还记得这个……
秦惊羽面上一热,别过脸去,有些哭笑不得。
然而目光掠过,一瞥之下,看清不少人手臂肩背包裹的布条,被暴雨冲刷出丝丝血痕,心头却是悚然一惊。
再这样淋下去,直接后果便是伤口发炎感染,在这缺医少药的山野,却是致命的;那些受伤的门人,实在需要一个干爽暖和的环境——
她的直觉,也不一定每回都准确吧?
何况,只是进洞避雨而已。
一念及此,朝对面的银翼无奈挥手:“传令下去,大伙退回洞中休息,轮流值守,等待天明。切记,只在洞口附近,千万不得深入!”
众人得令,有序进入山洞。
洞中宽敞空旷,温度比外间暖和许多,柱子的埋骨处,充作墓碑的长石孤零零地立着,一切并无异状。
听她之前说得慎重,银翼避开死者之墓,在洞里划出一大块空地,将就洞里的干枝点了两个小小的火堆,大伙大致打扫一阵,围着火堆坐下,未受伤的门人分时段轮流值守。
火光映照,人身上渐渐回暖,被雨淋湿的衣衫也慢慢被烘了个半干,歇息的门人靠着石壁睡下,逐渐有了鼾声,值守之人则是背靠火堆,分为两队,一队面朝里方石壁,一队面朝洞口风雨,低低交谈,警戒注视着。
“刚才,梦见谁了?”手指修长,动作轻柔,已经烘干的外衫再一次披在她身上。
“呃?”秦惊羽正望着那墓碑默然出神,冷不防耳边有此一问,微怔一下,方才抿唇道,“是我母妃……”
“是么……”少年眼神里有着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在她脸上打了个转,勾唇一笑,“我听见主子在喊某人的名字。”
“喊谁?”
“雷牧歌。”
“你——”秦惊羽张了张嘴,心头乱跳一阵,讪笑着否认,“你听错了罢?”
睡梦之中,她居然叫出了雷牧歌的名字?!还被人听到,真是糗死了!
不过,这是否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少年目光转向别处,低哼道:“我也希望是我听错了。”
一句说毕,再无他话。
火光悠悠,干枝上的小果在火中啪啪炸响,四周青年男子困极而眠,鼾声此起彼伏。
洞里原有的巨蛛虽然逃去缝隙深处,不见踪影,但浓烈的腥气却是久久不散,旁人不觉什么,但对五感超常的她来说,却是一种变相的折磨。
秦惊羽此时已无睡意,抱着琅琊神剑,也加入到值守之列,看见银翼也是目光炯炯,于是唤道:“你眯会眼吧,这几日太辛苦了。”
银翼摇了摇头,淡淡道:“以前在北凉山里,经常随狼群在夜里捕食,都习惯了。”
秦惊羽知他天赋异禀,习性使然,也不勉强再劝,微微侧头道:“那燕儿去睡吧,我和银翼守着,燕儿——”
半晌没听得回音,诧异转身,却见那仅着单衣的少年立在那天窗下方,正抬头盯着一侧石壁,怔怔出神,一瞬不眨。
秦惊羽拔高了声音:“燕儿,你在看什么?”
燕儿又看了几眼,这才转头过来,朝她招手:“你来看看,这石壁上好像有些东西,跟之前不一样了。”
东西?
难道又是新的怪物出现了?
秦惊羽下意识拔出神剑护在身前,朝他走过去,银翼也起身跟来,三人站成一排,仰首凝望。
银翼先前曾经跃上石壁,去放那包裹柱子的蛛茧下地,曾无意朝那石壁瞟过一眼,此时一见,当即叫道:“是有些变化,颜色深浅不一样了!”
秦惊羽站着没动,只努力辨认着石壁上逐渐凸现的图样痕迹:“好像是一幅画……”同一个姿势看得久了,脖子有点酸,不由稍微动一下,目光左右移动,忽然低呼,“不,不只是一幅,而是……很多幅!”
怎么回事?
之前她为了寻找被巨蛛拖走的柱子,曾和燕儿在洞里仔细寻找过,凭她过目不忘的本事,自然不会记错,这甬道两侧原先光秃秃一片,绝对是没有任何图画的,而现在,在大队人马进洞驻扎之后,居然莫名出现在壁上,这,又有什么意图?
从吸血蝙蝠出现,水囊被偷,到众人无奈上岛,发现石洞,遭遇巨蛛,再到被迫进洞,发现图样,感觉这一切,似是冥冥之中有人操纵,让自己别无选择,一步一步朝着其设定的方向行进。
这其中,必然有诈!
不能再被人牵着鼻子走,我命由我,不由天!
“别看,毁了它!”秦惊羽话声刚落,立时弯腰,拾起一块石头,抬手就朝壁上掷去。
见她动作,身旁两人纷纷效法,四周值守的门人也跟着动作,更多的石块砸向甬道两侧。
砰砰砰,石壁上土块纷飞,尘灰簌簌落下。
众人举袖挥开面前烟雾,却见那壁上图像非但没被毁去,反而愈加明显。
砸不掉,那就烟熏火烧!
秦惊羽从火堆里抽了根燃着的树枝出来,银翼接过来,脚下一蹬,转眼跃上石壁,滴溜溜转了一圈,石壁遇热,骤然又炸出无数细碎石子。
“住手——”燕儿奔过去,将刚一着地又欲跃起的银翼拉住。
随着他声音,秦惊羽眼光掠过壁上,微喘一口气,也跟着唤道:“银翼住手。”
但见经此火焰一烧,石壁又剥落一层,这回不仅是图像清晰可见,还现出鲜艳浓烈的色彩来,看起来像是为祭祀神灵宣扬教义所绘的壁画。
秦惊羽定下心神,反而平静下来。
“它非要我们看,那就看吧,我倒要瞧瞧,上面到底是些什么东西,若有妖孽出现,神剑自会诛之。”
说罢,率先踏出一步,将琅琊神剑抱在胸前,凝神细看。
从她所站位置,一直到那尽头门户,甬道左右两旁一幅接连一幅,全是壁画,共同组成波澜壮阔的画卷,上面却无任何文字。
画卷之初,背景是崇山峻岭下的广袤原野,有身骑骏马手持武器的汉人士兵,对阵装扮奇特的异族男女,两路人马迎面展开大战。汉人士兵挥舞长矛刀剑,飞羽骤发,并有弩箭投石车之类的大型武器;异族男女则是驱赶着无数巨大的飞禽走兽,攻向巍然军队,群兽末端,是一条通体雪色的双头怪蛇。
从画面可以看出,开战初期,即是战况惨烈,有被异兽啃咬坠马仰倒的汉人士兵,也有中了刀剑俯地不起的异族男女,双方各有胜负,白骨成山,血流成河。
而后,形势忽然一变,战场从山野转为城池,所占空间增大,看来是着重描绘这一情景。
这是一场攻城战。
在城池正门,有许多汉人士兵,地上有无数士兵倒伏着,看来已经战死。城墙上的守军,箭如雨下,还有巨大的石块向下砸去。城门紧闭,有不少攻门的巨木弃在地上,天上飞着数只状似凶猛的大鸟,也是被士兵纷纷射杀坠落,看来城门坚固,攻不进去。
看起来是一幅普通的攻城图,并不足为奇。特别的是,在离城门不远处,有两株巨树,在巨树上,被绑了绳索之类的物事,把两棵树连了起来,那些绳索,由先前那些异族男女指挥着许多奇形怪状的异兽,用力向后拉,把两株巨树都拉得弯了,在绳索中间,是另一株巨树的树干。
两株巨树相距约有几丈之遥,这样一来,等于把两株巨树组成了一个其大无比的弹弓,而绳索上的另一株巨树,则成了巨大的箭。从巨树被拉至弯曲的程度来看,那些拉紧绳索的异兽只要一起松手,那株直径超大的树干,必然带着雷霆万钧之力,向前射撞出去。
那巨大的箭,正对准了城门。
一看就可以知道,攻城的一方,要以这个匪夷所思,但是现成之极的方法攻城,而守城一方,显然准备不足,无能为力,城破已成定势!
这一幕幕场景,直把众人看得心惊胆战,胸中雷鸣,却又禁不住朝后继续看去。
接下来,箭矢发出,城门大开,无数异兽涌进城中,将汉人士兵撕碎咬烂,吸血食脑,剁成肉泥。这些禽兽连同老弱妇孺都不放过,到处可见惨死的男女老少,肢体横飞,血溅如雨,护城河中满是散落的尸体,河水被染成一片艳红。
画面是无声的,静态的,但是底下所有的人都能感受到那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耳畔仿佛回响着不可抑制的血泪悲呼,呼声直逼苍穹,控诉人间惨剧,天地不仁。
身边已经有感叹吸气之声,有人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神剑在怀,秦惊羽只觉得耳目清明,而前世更多更为惨烈的战争场景都见过,此时也无所畏惧,继续朝下看,甬道右边的壁画却到得尽头,在那紧闭的门户处戛然而止。
下一处场景,是从左边石壁开始绘制。
原以为必定又是继续那无休止的杀戮,没想到侧头看去,眼前景致忽而一变,出现一大片如云似霞的桃花林,粉色妖娆,灼灼其华,一名头戴金冠容貌娇艳的异族少女对着林边溪水梳妆,一方汗巾之类的布帕随水飘走,却正好飘到下游一名俊秀男子跟前,男子俯身去拾,背上一柄长剑露出半截。
那长剑仅露出剑柄,却是异常熟悉,秦惊羽只瞟了一眼就已认出,正是自己手中这柄琅琊神剑。
当下再看,却见这一男一女身处一间木屋,屋外是青青翠竹,四周碧草鲜花,如同仙境,而男女相互依偎,神情十分亲昵,尤其是女子眼波流转,其中无限情意,活灵活现。几幅类似的画面之后,便是轻纱薄幔垂下,两人衣衫尽褪,身体交缠,翻云覆雨,行尽欢好之事。
男子阳刚如铁,女子娇柔似水,交合的画面绘制得相当细腻逼真,令得底下一干童男犹如身临其境,皆是面红耳赤,喘息微微。 wωw tt kan Сo
要命,她竟然与一大群男人同看春宫图!
秦惊羽蹙眉咬唇站在其中,匆匆一瞥就欲错开眼,目光一凛,突然发现一丝不对劲。
是了,那男子的手!
一只手搂住女子的纤腰,低头去吻,另一只手却摸向床榻边上,那里,斜斜放置着他先前所负的长剑——
如胶似漆,郎情妾意,却原来,是一出美男计!
下一幅图,隐去了偷袭击杀的剧情,直接是男子神情冷峻骑在马上,被众多汉人士兵簇拥着,奔出山腹,女子一身狼狈,满是血渍,被绳索捆缚长剑相逼,却依然昂首挺胸,气势高傲。在他们的对面,异族男女纷纷俯首跪拜,弃械投降,其后是大群异兽,尽数臣服。由此看来,少女当是这异族人群中的领袖人物,男子正是以她为质,赢得战争胜利。
再往下,男子将长剑抛向空中,但见紫光过处,海水席卷,天崩地裂,大陆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三,却是秦惊羽所熟识的地形,左为赤天大陆版图,右为密云蛮荒二岛。
紧接其后,画面又是一变,异族男女与飞禽走兽皆已不见,硝烟过后,重归平静,翠竹木屋,只剩下男女二人,男子轻抚女子长发,眼中似有怜惜,女子垂头,目光隐隐闪动,却是盯着挂在墙上的长剑。
接下来的一幅,女子手持长剑,神情决绝,直插自己心窝,男子立在她背后,面色大惊,伸手去夺,看似已经抢救不及。
画面最后,却是两人紧紧相拥,长剑穿透女子胸膛,深深刺入男子身体,鲜血溅出,嫣红如初见时盛开的桃花,女子在笑,男子也在笑,所有种族恩怨,爱恨情仇,都在那粲然一笑中灰飞烟灭,不复存在。
不知不觉,众人尽数围合站立在壁画之下,稍有见识的人都不难看出,男子应为汉人先祖,女子却是巫人一族,这画卷上的故事,正是讲述赤天大陆的由来。
却原来,天下三分,海陆相隔,竟是如此因果。
而那柄琅琊神剑,之后又被大夏皇室所得,落入自己手中,不能不说是机缘犹深。
“好美的故事……”秦惊羽看得又是感慨又是心折,当即长声喟叹,“唉,异族之恋,原本就没有好结果的,如此这般,也不足为奇。”
“是么?”
燕儿眼睫颤动,忽而轻笑:“这些欺骗后人的故事,我却不信——”话声拖长,一只手揽上她的肩头,在她疑惑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将那下滑的外衫往上拢好,一边动作,一边以一种极低,极柔的声音惋叹,“古往今来,总有例外的。”
秦惊羽瞥他一眼,见着那眸底一抹异色,正要询问,却听得有人咦了一句,低叫出声。
“快看,那门开了!”
循声望去,甬道尽头,门户缓缓开启,隐有光芒闪现,露出一片未知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