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峰寺,寺门大开。
许是久无人打理,寺内落叶遍地,加上少有香客烧香礼佛,故而显得格外萧条冷清。
李暮蝉迈步走了进去
他一步踏入,身后的寺门无风自闭,竟是自己给合上了。
对方果然在等他。
李暮蝉也已看到了这个人。
他目光飞过前院,望着不远处的大殿,殿内的阴影中,一道枯瘦背影面佛而坐,身穿黄色僧衣,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气机,就像那迟暮将亡的老人,又像一截枯木,少有生机,散发着浓郁的腐朽之气,令人不寒而栗。
恍惚间,这人就像一具深埋土中的尸体又被人挖出来了似的。
李暮蝉振衣扬袖,只似游玩观景般踏步而行,走过了前院,也穿过了烈日,最后立足于大殿之内。
他袖手而立,望着蒙尘的观音像笑了笑,淡淡问道:“还未请教?”
老僧始终静坐如石,闻言木讷开口:“老僧弘法。”
“弘法?”李暮蝉合上双眼,呢喃道,“怎么感觉好像在哪儿看到过这个名字。”
老僧双手合十,低眉垂目,轻声解惑道:“数十年前回雁峰一战,我与沈天君皆撞壁而死。”
李暮蝉双眼一睁,幽幽笑道:“想起来了,原来是当年的弘法大师。”
弘法老和尚看他一眼,“敢问施主乃当世哪位大人物啊?”
李暮蝉漫不经意地掸了掸肩上的风尘,负手说道:“在下李暮蝉。”
“阿弥陀佛!”弘法和尚低声宣了一声佛号,不悲不喜道,“原来是天下盟盟主当面,老僧有礼了。”
李暮蝉已在仔细打量对方,倘若此人所言不虚,那可就是一尊和沈天君一个时代的武林名宿,江湖高人。
但越看他眼神越是惊奇,按理来说,这人怎么着也该年过百岁了,但观其面相,虽有老态,却也不过是堪堪花甲的岁数。
奇哉,怪哉。
弘法和尚淡淡道:“施主想差了,我成名甚早,而且天生慧根,加之悟性奇高,身具佛性,故而得佛门高僧赐号弘法,取意点拨世人,弘扬佛法,慈悲度世……说起来,我之年纪比朱四还要小一点。”
“啧啧啧,好大的气魄,”李暮蝉笑了笑,“唔,自古释教弘法之人无不是佛门大德,千古奇僧,看来和尚你当年也是不堕俗流的非凡人物啊。”
老和尚沉默时许,叹道:“堕入俗流如何,非凡又如何,和尚就是和尚,敲一天木鱼撞一天钟,念一辈子心经,也终是在那一方蒲团上蹉跎岁月,唯这泥胎青灯相伴,无人耳闻。”
弘法抬起眼皮,看向那尊泥壳斑驳的观音像,佛眼晦暗,似乎也正在瞧着他。
李暮蝉扬眉一笑,仅这一番话,这和尚便已是满心的离经叛道,浑身邪气凛然。
“莫非当年的事情你也是知情者?”他道。
老和尚点头,“我不但知情,还是参与之人……”
他话语一顿,眼神悄然生变,脸上浮现出一抹僵硬诡异的笑容,“同样还是沈天君的至交好友。”
“你是青龙会的人?”李暮蝉微微皱眉。
弘法默然不语,许久才道:“做和尚真是一点趣味都没有。我五岁便可与高僧辨经,九岁已将少林所收录的佛门经卷悉数览尽,后云游天下,共访一百二十七座千年宝刹,参透经书五千余卷。十七岁时,我已驰骋禅林,无有抗手,被誉为佛门两百年来第一人。”“可我寂寞啊……嘿嘿嘿……”老和尚低低发笑,笑声就像鬼哭一样,从喉舌间挤了出来,“而且我懂得越多,便越是觉得别人愚蠢,越觉得他们无可救药,尤其是那些不明经义,不辨禅机的人,一个个真是蠢到家了,偏偏我还得去普度他们。”
李暮蝉神情古怪,轻声道:“所以呢?”
弘法双眼骨碌转动,“所以,我一直很想试试杀人是个什么滋味,直到遇上了朱四,遇到了青龙会,我才知道,原来杀人也可以普渡苍生,嘿嘿。”
寺庙外的蝉鸣不知不觉已经息了,除了老和尚的笑声,再无其他动静。
“知道伱想问什么,”弘法忽然敛去笑容,面无表情地道,“回雁峰一战,沈天君在和朱四交手前,早因与我一战而损耗了内力。”
“你不是说你二人是至交好友么?”李暮蝉道。
老和尚敛眉咧嘴,哑声道:“不错,我没有想背叛他,我充其量只是想赢他。纵观我这一生,事事都为人所惊叹,近乎完美,但直到遇见沈天君,此人明明看着寻常普通,却总能赢我,无论喝酒还是猜拳,就连骰子牌九,呵呵,也比我厉害,但最厉害……是他那双手。”
话到最后,这人语气阴沉,脸色也阴沉如水。
“这个人浪子心性,三十余岁才步入江湖,起步比我们晚,成名比我们晚,连模样也不出众,办事还多有马虎,总喜欢露出那双臭脚,但就是这么一个邋遢落拓的人,却偏偏赢了我和朱四。”
李暮蝉听明白了,这又是一个执念深重的朱四,而且还是一个修出邪心的妖僧。
弘法和尚长身而起,语出惊人地道:“呵呵,不妨告诉你,《无敌宝鉴》是我巧施手段送给柴玉关的,此物为我自一卷佛经中无意寻得,也是我暗中推波助澜,令柴玉关的谋划得以功成。”
李暮蝉啧啧称奇,幽幽笑道:“好个邪僧怪和尚,我还有最后一问,你这么做只是为了杀人?”
老和尚双手合十,低眉垂眼道:“不全是,那些什么名门正道,江湖大派,一个个道貌岸然,嘴上喊着要护持正道,结果谁不是为了无敌宝鉴去的?但凡动心之人,死了也是活该。至于另一个目的,是因为四照神功。”
“沈天君是得了四照神功没错,但我也得了一门功夫,而且源于四照神功,名为‘枯木禅’。”他看向菩萨像,眼中竟然满是慈悲,嘴上慢条斯理地道,“心如死,目不用,不准开眼来看,腹中空,不饮不食,不准想时间之长久,这便是枯木禅。‘枯木禅’分为正反两功,正功口诀可施功于人,而反功口诀可吸功于己,所谓枯木逢春,可吸他人之功以壮己身。”
“吸功?”李暮蝉眯起了眸子。
弘法眼皮急颤,嘎声道:“不错,我为了与他一战,便借那场浩劫暗中吸取了很多人的功力,可最后还是败了。”
李暮蝉背后的手不知何时已经垂了下来,他也看着那尊神像,双手十指已在轻轻舒展,眼神也变得幽暗下来。
“很多人是多少个?”
弘法摇头道:“太久了,记不清了,百十个还是有的,也正是因此才被沈天君所觉察。”
他眼神猛地一亮,“我想起来了,当年还有个女子取尸练功,她身体残缺,练不了内力,便想练那幽灵秘谱,沈天君还救过她,或许她无意中看见了什么,洞悉了一切……唉,本以为从今往后四照神功会就此失传,余生无望,哈哈哈……你就是为此而来的吧?”
李暮蝉毫不遮掩地笑道:“是。”
弘法笑声不绝,目泛幽光,“在哪儿?”
李暮蝉轻声道:“唔,赢了我我就告诉你。”
“阿弥陀佛,善哉?恶哉?哈哈哈。”
笑声中,弘法身上僧衣如尘而散,底下还有一件僧衣,黑衣。
二人目光交错,院内无风自来,满地落叶尽被卷动而起,回旋不坠。
大敌当面,恶战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