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彦明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上午九点半了。
本来不想让孙红叶过来,她非要一起跟过来。也是在担心这个孩子。做了母亲的人,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事情了。
总院的环境那就相当OK了,不是区医院可以相比的,连区里的职工医院也远远不及。
给孩子安排的是个双人间。单人间有点奢侈了,完全用不着,四人间又太吵。
两个人跟着张义强来到病房,老黑和另外两个同学已经在里面了,正在和喜子的媳妇说话。
虽然刚刚过去了一夜,喜子媳妇的精神明显变化了很多,人精神了,脸上也有了笑容,有了活力。
孩子也是醒着的,不过有点可怜巴巴……她饿了,可是这会需要禁食禁水,为手术做准备。
手术已经安排好了,由副院长,原来的大外老主任亲自上台,现任的骨外和胸外两个主任做一配二配。
这个规格有点高了,不过到也不意外。人情社会的现实操作嘛。
张彦明一进病房看到的就是老黑和喜子媳妇推在一起的手……别说,喜子媳妇的手还挺好看的,是手控们会喜欢的那个类型。
“这是干什么呢?”
孙红叶没关注这些,直接奔着病床就去了,去看孩子。
“这什么,这不是我和咱同学说了嘛,大家就凑了点份子让我给带过来。就是那么个意思。”
“这钱我不能要,现在治病钱够了,那边也说会赔,这钱老黑你还是给大伙拿回去吧。”喜子媳妇往前推了十厘米。
“那不行,这是大伙的心意,孩子出事了我们这些叔叔伯伯阿姨的总得尽点心意,虽然喜子不在了,我们的感情不能没了。”
老黑又推回来十厘米……还要多一点点。
“我真不能要,我谢谢同学们。现在钱真够用了,别牵连大伙。”
“那不行,这是大家的心意,你怎么也得收下来,就当我们随礼了,以后大家有事你再来,但是必须得收下。”
“我真不能要。”
“那不行。你不用,孩子也要用呢,养病营养得跟上,可不能马虎。”
“我……”
张彦明过去把两个人分开,接过老黑手里的报纸包。这也太敷衍了,连个红纸都没准备。
打开看了看,不多,也就是两三千块钱的样子。
虽然不多,在这个年份也是正经不少了,这会儿结婚随分子也不过就是一百两百的,还得关系比较近的。
老黑不可能联系到班上的全部同学,估计最多也就是一二十个,那这钱就不能算少了。
必竟大家也就是靠个工资,都有家有老有小的。
钱的最上面是一张纸条,老黑的笔迹,歪歪扭扭的写着同学的名字,钱数。
张彦明把钱重新包好,往喜子媳妇手里一递:“拿着吧,大家的心意,以后又不是不来往了。喜子没了孩子在嘛,可不能不认我们。”
“那不能。”喜子媳妇接过报纸包,眼睛有些发红,使劲吸了口气不让眼泪流出来。
她可以拒绝老黑和其他同学,但是拒绝不了张彦明……也是有点不敢。昨天那阵式她再傻也看出来了,这个张婶家的老二不一般。
张彦明伸手在舒文生和刘希银的肩膀上拍了拍。
笑着对刘希银说:“其实从上学那会儿我就没想明白,明明你比老黑还黑,为什么他叫老黑,而且还是你带头喊起来的。”
舒文生笑着说:“先下手为强呗,要不然这外号不就成他的了。咱们班就他俩黑。”
刘希银眼珠子一瞪,指着老黑问:“他不黑呀?”
“黑。”张彦明和舒文生都点了点头。
“那不就得了,我又看不着自己。”
喜子媳妇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实在是没憋住,脸都红了,急忙把头转到一边。
“现在工作还行不?”张彦明问舒文生。
“还行,在动力厂上长白,比以前轻松多了。”
“这小子现在陡上了,工段长,也不知道怎么就让领导看中了。”
刘希银拍了拍舒文生:“好好努力,争取干个厂长,最好是调回来当,我们也跟着抬抬气借点光。”
舒文生有点不好意思,扭捏着看了张彦明一眼。张彦明说不让他和同学们说,他就什么也没说过。
工段长其实不是干部,没有这个级别,但在工人眼中却是个实实在在的领导岗位,是直接管理生产的。
厂里的所有的生产任务都是在工段长的直接安排管理监督下完成的,是工人的实际领导者,像车间主任什么的,那是大干部,工人根本就见不到。
工人的绩效,奖金,补贴,评比,等等等等,都是工段厂说了算,而且是脱产的。
脱产不脱岗,也就是天天要和本工段工人一起上下班,但是不用干活。
“挺好,”张彦明点了点头,对舒文生说:“没事抽点时间看看书,念个自考什么的,把理论和文凭搞搞。”
“彦明,孩子说饿。”孙红叶喊了一声。
“饿也没办法呀,手术前禁食禁水,饿也得忍着。等做完手术就好了,想吃什么吃什么。”
张彦明过去看了看孩子的小脸儿,还肿着呢,就是一双大眼睛相当清澈。
“真是的,胳膊腿儿手术,为什么要禁食禁水呀?”孙红叶握着孩子的小手有点心疼。
为什么?为了肚子排空呗,要不然上了全麻那手术台上得是什么样了?
“你现在在哪上班?”张彦明扭头问刘希银。
“矿上呗,还能在哪?就我这模样也没有哪个领导能看中啊,”刘希银笑着自嘲:“糊弄吧,还行,怎么不是过日子。”
他其实还是挺不容易的。他是农村户口,当时那会儿没有上技校进厂的资格,是后来矿山扩建占地进的厂。
占地进厂的农业户虽然户口改成了城镇,也成为了工人,但基本上都是被分到那种没有人愿意干的岗位上。
又苦又累,还没有任何的晋升空间,想调岗也没有人脉。
而且他们的家人还是农民,享受不到任何的城镇福利不说,还失去了土地……这才是农业户口人的生存基础。
这些人夹在城镇与农村之间成为了二层皮,上不来下不去,被整个社会完全忽视。
在工厂来说,我占了你的地,给了你钱和房子,又给了一个工人名额,仁义至尽。
在政府来说,是厂子占了你们的生存空间,你也得到了钱和房子,没有理由再来找我,我也没有义务来管你们。
大家都有道理,就是这些人自己没道理。
房子确实给了,但钱能给多少呢?几千万把块,再给一个进厂名额……这一大家子靠什么生活呢?就靠那一份不高不低的工资么?
没人在意,大家都感觉该做的都做了,你们不要太晒脸,你们应该露出开心幸福的笑容来,要么就是不懂事儿。
这样的家庭在区里可不算是小数,只是选厂自己这些年就迁了十几个村,几万人总是有的,矿山呢?机修厂呢?其他单位呢?
如果家里就一个孩子的还好,忍几年总有出头之日,偏偏原来那个时候,基本上家里都是两三个甚至三四个孩子。
怎么活?于是大家默默的集体选择了无视……只要我看不见,问题就不存在。
事实上也真是这么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