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人来了,法国人走了,法国人又来了,法国人又走了。
佛罗伦萨人觉得自己的城市就好像是一扇热热闹闹的大门,法国人,或者说以法国人为代表的那些强大国家的军队把佛罗伦萨当成了个可以随便进进出出的地方,或者说不好听点,当成了个只要胳膊根粗,就可以随便扒光了上的女人。
现在法国人又来了,所以很多佛罗伦萨城防军干脆扔掉武器,脱下制服铠甲,然后扭头钻进了自己门里,就等着占领军进城后他们就要被招呼到街上去夹道欢迎新的统治者。
即便是马基雅弗利在看到了佛罗伦萨城防军的表现后也不由沮丧起来,他已经打好了准备收拾细软然后跑路的准备,毕竟根据他的经验,给路易十二干似乎依旧不如在罗马忒西亚公爵手下舒服。
不过没等他抬腿开溜,一群气势汹汹的武装歹徒就把他包围在了他临时做为指挥所的市政厅小楼里。
这着实吓坏了马基雅弗利,看着那些衣冠不整一脸戾气的家伙,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萨齐夺权了”。
虽然改组成了军事督政府,但是稍微聪明点的人也知道作为军事督政却没有对军队的指挥权,萨齐显然是已经被马基雅弗利彻底架空了,现在佛罗伦萨的最高指挥者正是前任政务官,所以现在看着那些歹徒突然闯进来,马基雅弗利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可能要成为第二个萨伏那洛拉。
“政务官,你这是要去哪儿?”一个看上去像是所有人都欠他一屁股债的男人摆弄着手里剑向马基雅弗利问着,不过他似乎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所以不等胆战心惊的政务官回答就又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你的命令了政务官。”
“准备好了,准备什么?”马基雅弗利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看到这些人似乎不像是要把自己拉出去吊死在灯杆上的样子,他的精神稍微放松了下,然后他顺着这个人的手顺着窗户向外面的街上看了一眼,随即就愣住了。
一大群人正在从四面八方向市政厅方向走来,这些人穿着各式各样的服装,有些看上去似乎像是很富裕的小地主,而有些人一看就是那种除了一条命什么都没有的亡命徒,这些人身上带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门,除了战场上常见的各种杀人玩意,有些人还拿着显然并不那么常见的古怪家伙。
不过尽管这些人显得乱糟糟的,但是马基雅弗利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种相同的东西,那就是和眼前这个人一样的令人不安的戾气。
“我们是公会护卫队,”那人向马基雅弗利说了句,然后又耸耸肩膀“或者你愿意管我们叫什么都可以,总之我们是来应你的卯的。”
马基雅弗利愣了下,到了这时他才忽然想起来,自己,似乎,真的还有这么一支队伍。
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一个行业公会拥有一支武装护卫队这原本不是什么特别新鲜的事,几乎所有稍具规模的行业公会都会花钱雇佣一些佣兵保护自己的商队。
不过所有人也知道,这些护卫队的作用最多也就是保护商队不受那些沿途歹徒或是一些兼职强盗的**的骚扰,他们是没有实力更没有胆量对付军队的。
让人们对护卫队改观的,是那不勒斯。
在对付入侵的法国人时,那不勒斯女王除了调动了她所有的军队之外,还征召了所有那不勒斯商会武装护卫队,而就是这些武装护卫队,在围攻那不勒斯王宫长达半个月后,终于迫使当时法军的那不勒斯占领军司令夏尔仑缴械投降!
只是这虽然可以说是一个奇迹,但是马基雅弗利却从没真的认为佛罗伦萨的商会护卫队也能创造这样的奇迹,所以他甚至没有时间去看上一眼那些号称佛罗伦萨后备军的商会护卫队。
可现在他却愕然的发现自己似乎错了,特别是当他看到那些护卫队居然有人拖着几门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商会保镖该用得上的火炮时,马基雅弗利觉得自己也许忽视了什么。
路易·德·波旁的法军以一种缓慢却不可阻挡的气势向着佛罗伦萨城下逼近了,虽然城门紧闭,但是波旁公爵却信心十足,他这时候感兴趣的是佛罗伦萨人究竟能再坚持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一个上午,或许他们真还有些勇气,那么大概是要到吃晚饭的时候才能打开城门投降吧。
公爵心里这么捉摸着笑了笑,虽然还没有拿下城市就已经让书记官做了战局记录似乎有些不妥,但他相信即便再晚些佛罗伦萨人也不会拖到第二天才投降。
波旁公爵坚信自己不会猜错,直到一颗炮弹从城墙上呼啸着越过双方之间的距离,砸在了距公爵不太远的空地上,随着炮弹发着闷响在地面上掀起一条土龙,波旁公爵脸上的得意瞬间凝固在了这一时刻。
“开炮了?”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公爵还有些难以置信,他一边用力勒住受到惊吓不住跳动的战马,一边紧盯着那道被炮弹犁出来的虽然不深却让人汗毛直竖的浅沟,然后他才突然大声命令:“全军停下!”
其实不用公爵的命令,当炮弹从头顶越过时,走在最前面的法军已经停下了脚步,他们甚至还齐齐的回头向炮弹落下的地方看了眼,当他们再看向前面这座似乎垂手可得的城市时,很多人的眼中已经露出了紧张的神色。
佛罗伦萨,似乎并不想成为一个随便就可以被剥光的女人。
而在城墙上,额头上满是汗水的马基雅弗利看着因为这一炮不由自主停下来的法军,不由自主激动的攥了下拳头。
“就是要这样,”马基雅弗利对身边的几个脸色难看的城防军军官说“看到了吗,法国人也不过如此,我们有士兵还有火炮,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一场胜利。”
听着政务官有些胡言乱语般的话,军官们看着那些忙忙碌碌在他们看来怎么也不像是城防军的那群人,一时间有种似乎自己这些人都是多余的错觉。
又是一声炮响,不过这次却是从法军方向传来。
一枚炮弹重重撞击在了城墙上,砸落了一片包裹在外的石头,随着哗啦啦的碎石塌落,露出了里面的砖泥。
法军对佛罗伦萨的进攻,在7月9日的中午以双方的相互炮击拉开了序幕。
路易十二静静的坐在一把椅子里,这把椅子是当初查理八世远征意大利的时候让一个米兰工匠为他制造的,椅子固然是坐上去结实舒服,难得的是整把椅子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拆卸组装起来,如果是在行军的时候,甚至可以装进一个专门的牛皮袋子里挂在马鞍上。
国王现在就坐在这把椅子里看着远处正在向敌人阵地逼近的军队,根据斥候的报告,对面的那不勒斯军队似乎构建了一道两侧向内弯曲的防御工事,然后整个敌军分成了前后两个部分,据守在这道野战工事的后面。
这让路易很是奇怪,虽然斥候的报告已经证明敌军似乎准备与法军正面交战,但法王是很怀疑那位那不勒斯女王的真实意图。
以3000人对付将近10000的正面敌人,这显然是很愚蠢的举动。
那位曾经迫使夏尔仑缴械投降的女王会下达这样的命令吗,路易十二不知道,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不论是谁下的命令,他已经给整支军队下了死刑判决书。”路易十二低声说,他拿着权杖在手里轻轻敲了敲,不过除了实实在在的触觉,他却没有听到权杖落在掌心里发出的声响。
因为就在这时,一阵他所不熟悉的整齐枪声突然从对面的工事里响了起来。
路易的手微微僵了一下,然后才权杖才缓缓落在手心里,国王从椅子里站起来,仔细看着瞬间就硝烟弥漫的战场,同时心里默默数着数。
大约七八个呼吸后,同样的枪声从法军阵型中响了起来,法军开始向敌人展开反击。
一队队的法军在号角的催促下开始加快了步伐向着那不勒斯人的阵地上冲去,一些经验丰富的老兵这时候却是甩了那些被第一轮火枪吓住的年轻人,他们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勇敢起来,其中冲在最前面的一些人甚至直接扔掉了盾牌,挥舞着长剑和手斧向着近在眼前的拒马后的工事扑去!
这些老兵知道,在这样的距离下,冲向敌人反而比踌躇不前更安全。
拒马就在眼前,用力把它们搬开或是干脆直接从上面跳过去,接下来只需要再向前冲出几步就可以杀进敌人的工事!
有人发出了吼叫,这是即将展开屠杀前的示威。
多少次,敌人只听到这残酷的吼叫就已经吓得抱头鼠窜。
一排枪管在这一刻从工事里露了出来,距离是那么近,甚至可以清晰的看到对面敌人的面孔,可这些掷弹兵却毫不动摇。
因为在他们眼里,这些法国人已经是死人了。
整齐的枪声响了,第一轮,第二轮,第三轮!
没有间歇,连续的射击瞬间在宽度有限的正面形成了一片密集得几乎肉眼可见的弹幕!
冲在最前面的一批法军倒下了,很多人没有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就被打成了血肉模糊的筛子。
密集的弹雨继续向前,直接闯进队列当中,有些子弹射在人体里发出令人胆寒的“噗噗”声,而更多的子弹虽然没有射中目标,但是却在空中带起一片刺耳的可怕呼啸。
一时间原本呈一队队横列前进的法,瞬间在中央部分出现了个不规则的缺口。
“在一定的正面射界内形成最大程度的密集射击,可以对敌人形成足够大的杀伤。”
箬莎站在一堵胸墙后认真看着前面的阵地,她的嘴里低声念叨着旁边的人大多听不懂的一些奇怪的词句,不过这些话如果让博洛尼亚军事学院的那些学生们听到,就一定能猜出这是罗马忒西亚公爵写的那本《与诸将书》中的句子。
密集的射击很短暂,短得几乎让正面遭到打击的法军来不及判断究竟发生了什么,队形的散乱瞬间影响了两翼,站在后面高处观察战事的路易十二立刻发现自己军队的两翼好像被人用力抻着向着敌人阵地包围了过去。
法王稍稍有些意外的“噫”了一声,他相信那应该不是那不勒斯人的本意,很显然对自己部队中央的进攻却无意中让法军对那不勒斯人形成了个包围的架势,这让路易十二一时间倒是觉得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不过陛下,那不勒斯人的阵地似乎是有所准备的,”一个侍从看着敌人那挖掘得如同半圆形状的工事有些迟疑的说“而且注意那些拒马。”
侍从的话引起了路易十二的注意,他立刻向更近些的右翼看去,当看到右翼的法军同样在拒马前面放缓进军速度时,路易十二向那个侍从看了眼。
“敌人可能要……”侍从说了一句,不过他的话没有结束就被枪声掩盖了下去。
到了这时,路易十二才开始有些真的感到意外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不勒斯军队居然是以火枪为主!
从火器出现在战场上开始,这种强大武器所带来的震撼就深深渗入了人们的心中。
但是即便是最大胆的将领也只是把火器当成是一种辅助的武器使用,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哪个将军敢于在自己的军队中配备如此密集的火器,因为那意味着增加多少火枪,同时就必须牺牲多少冷兵器。
可是现在的那不勒斯军队给路易十二的感觉,则是似乎这就是一支完全由火枪组成的军队。
“陛下!”
旁边人的叫声惊醒了因为这个意外发现有些发愣的路易十二,他顺着手下指使的方向看去,当看到一些将领骑着马来回奔跑着试图组织停留在拒马前有些混乱的部队继续发起进攻时,法王的心底莫名其妙的涌起一阵不安。
果然,一轮新的射击声迅速从战壕后响起,路易在这一刻微微眯起了眼睛。
硝烟中,有人倒下,有人在奔跑,有人则只是盲目的大喊大叫,那道匆匆堆树起来并不坚固的拒马成为了一道可怕的“死线”。
一阵很刺耳的尖利号角声从阵地上后方响起来了,那声音的来源飞快的在法军阵型中移动,号手显然试图尽量让更多的人听到这个命令,随着这号角声,因为被猛烈打击踌躇不前的法军似乎一下子松了口气般,开始向后撤退。
“逃了?”
一个掷弹兵意外的问了句,然后突然用力一窜从战壕里跳出来站到了地面上,发出了一声兴奋的大叫:“法国人逃了!”
这声喊叫瞬间在阵地上引起了一阵回应,士兵们激动的吼了起来:“法国人逃了!我们把他们打败了!”
一时间那不勒斯人的欢呼声顺着风穿过一片倒在战场上的尸体和在地上挣扎爬过死尸的伤兵,传到了正在撤退的法军当中。
军官们的神色变得难看起来,一些骑士甚至停下来开始调转马头,他们手中的长矛慢慢平举,而他们的目光都投向了一个全身重甲,如巨人般的高大身躯骑着一匹比其他战马都要硕壮得多的巨马上的骑士。
“大人,国王要我们撤退。”一个骑士压低声音急促的对这个如同希腊神话中泰坦巨人般的骑士说“而且那不勒斯人的火枪太厉害了。”
“他们的火枪的确很厉害,不过这要看是否是和法兰西的骑士相比。”巨人骑士说着抬起手臂在空中做了个绕圈的手势,他身边旗手立刻用力摇晃起了一面有着个独角兽头标记的军旗。
骑士们开始集结,除了马蹄和武器的摩擦声,没有人说话,当看到那个巨人骑士时,他们纷纷把手里的长矛指向地面,向他致以一个骑士最高的敬意。
“跟随我。”
骑士的声音不大,除了他身边的几个人没有人听到,但是看着他缓缓调转马头,其他的人跟了上去。
他们在这个骑士两边排成了两条长长的队列,前面所有人长矛指向前方,而后面的人则纷纷拔出了重剑。
“骑士们,我们很快就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了,”骑士首领掀起面罩对旁边的同伴说,那是张已经有了皱纹的脸,当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这个骑士放下面具端起了长矛,从他的头盔缝隙里,传出了一声沉闷却充满力量的呐喊:“法兰西!”
“法兰西!!”
骑士们的喊声震撼了战场,还在不停向后退却的法军士兵们停了下来,他们回头看向那些骑士,一些人脚下已经不由自主的跟着他们往回走。
骑士们开始冲锋了!
地面在不停震动,泥土被巨大的马蹄踩踏掀起,骑士的盔甲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所有人都在这一刻被这些法兰西骑士的举动吸引了,路易十二已经跳上马背,他的眼睛紧盯着那群冲向敌营的骑士,同时法军军官们也已经再次向身边的旗手示意,无数双眼睛在这一刻都聚集在那群冲向敌阵的骑士身上!
“法兰西。”
站在胸墙后的箬莎似乎也被这些骑士的壮举感染了,她攥着的拳头放在胸前,目光紧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敌人。
然后,她听到了在她不远处有人发出的命令:“重击兵,预备~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