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云归挣扎的力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弱, 江少辞从身后紧紧抱着她,额头抵在牧云归头发上,他仿佛一刻都不能等, 但又希望这一瞬间无限延长。
没有拒绝, 没有争吵, 没有离别, 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
短短一瞬, 江少辞的感官似乎被无限放大,怀中所有触感都鲜活起来。牧云归发间缭绕着一股清幽的发香,像雪后湖泊, 清冽干净。她颈后的皮肤是凉的,宛如上好的羊脂玉, 质地细腻, 但摸上去永远带着一股温润的沁凉。顺着天鹅般的脖颈线往下, 能感受到她的肩膀很薄,肩线平直, 没有丝毫多余的皮脂,而绕过肩膀后,她的身体骤然柔软起来,抱在怀里像水一样,冰肌玉骨, 清凉无汗, 美好的不可思议。
江少辞沉浸在这种熏然中, 连反应都慢了半拍。这对一个以剑立身的剑修来说是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情, 等他反应过来, 才意识到刚才牧云归好像说了什么。
牧云归声音很低,江少辞没有听清, 不由凑近问:“你说什么?”
在江少辞说话的同时,身后传来一声大叫:“江师兄,牧师姐,你们在做什么……”
牧云归一惊,立刻推开江少辞。江少辞眉心跳了跳,回头,一言不发看向说话之人。
裘虎教训完赵绪林后,一回头发现江少辞和牧云归站在前面不动,而前方魔兽不知道感受到什么,脚步停了下来。裘虎害怕魔兽有诈,赶紧提醒前面那两人,但是江师兄似乎并不感谢他。
江少辞脸上没什么表情,脸色冷白,薄唇轻抿,那双上苍杰作一般的眼睛一动不动盯着裘虎,看得裘虎头皮发麻,手臂无来由炸起一阵战栗。
仿佛被某种危险强大的生物盯上,求生本能告诉他快跑,但双腿被对方的气场碾压,根本动弹不得。兔子见到老虎,应当就是类似的感觉吧。
裘虎结结巴巴道:“江师兄,前面魔犀象不动了,我想提醒你们……”
牧云归已经站远了,她整了整衣袖,轻轻睇了江少辞一眼。江少辞勉强忍住掐死这个傻子的冲动,说:“知道,滚。”
裘虎不敢久待,夹着尾巴赶紧跑远了。牧云归轻轻咳嗽一声,无事般说:“魔犀象怎么停了?前面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江少辞没听到答案,颇为不服气,但是牧云归已经换了话题,江少辞就算是不忿也没法。他暗暗磨了磨牙,说:“可能吧。我们到前面看看。”
他们四人缀在魔兽后面,看不清前面景象,只看到魔兽群停在一丛参天古树前,不断跺着脚,似乎焦躁但又不敢上前的样子。江少辞正看裘虎不顺眼,他没有叫另外两人,和牧云归穿过象群,朝最前方绕去。
裘虎感觉到江师兄身上不友善的气息,正远远躲着,他偶然转头,发现江少辞头也不回朝前走了。裘虎怔了一下,连忙拉住赵绪林,快步往前面追去:“江师兄,牧师姐,你们等等我!”
这群魔兽实际上由江少辞控制,江少辞便是横穿也没有问题,但队伍中还有另外两人,他不好表现的太直白,便差不多绕了两步,随便糊弄一下就往前走去。
江少辞和牧云归走在最前面,他们绕过兽群后,视线豁然开朗。牧云归顺着视线慢慢抬头,由衷叹了一声。
原来,魔犀象之所以不敢再往前走,是因为前面便是昆仑宗的界碑。一座巨大的白色玉石坐落在平地上,上面遒劲有力写着“昆仑”二字。
再往上,是庄严工整、看不到尽头的台阶,最上方隐约有一道高大山门。可惜这里年久失修,白玉般的台阶旁爬满了杂草藤蔓,五颜六色的毒花挂在藤蔓上,团团簇拥着明显带着仙门风格的长阶,看起来怪诞至极。
牧云归极目向上,依然看不清山门,她只好将视线收回来,仔细打量界碑。界碑上“昆仑”二字是用锐器刻出来的,深邃凌厉,仿佛有无穷玄妙。牧云归不由被吸引住,她久久盯着这两个字,脑海里轰的一声,眼前似乎出现铁马冰河、风云变幻,许多人影从旁边掠过,他们身形、年龄、相貌皆不同,唯一相同的便是握着剑,剑锋所至之处天崩地裂。
一掠而过的人影中,牧云归仿佛看到一个白衣少年,即便修仙界普遍青春俊美也看得出他很年轻,长剑在他手心旋转,他微微转身,长剑顺着腰迹划过,下方衣袂被剑风卷起,翩跹作响。剑在他手中如同有意识一般轻巧,少年如玉,剑气如雪,他姿态轻松恣意至极,仿佛仙门中最受追捧的小师兄,一举一动都是风流意气的模样。
原本是有些轻挑花哨的耍剑花,由他做来便恣意潇洒,长剑挽着剑花滑到腰侧时,他突然变招,斜斜一剑直指前方,刚才的风流洒脱霎间消散,只余毁天灭地、一去不归的凛冽杀意。
牧云归本能感觉喉咙一凉,仿佛被剑逼住了咽喉,她的呼吸也不自觉急促起来。眼前忽然落下一片黑,一股暖意从身后传来,低声说:“不要看,这座界碑里封存了许多剑意,如果道心不坚或境界不够,会被里面的剑气反噬。”
牧云归缓慢眨眼睛,睫毛轻轻刮过江少辞掌心,终于回过神来。她放下江少辞的手,她此刻再看面前的巨大石碑,虽然还觉得目眩神迷,却不会像刚才那样被吸进去了。
牧云归问:“谁的剑意?”
“剑道首席的。”江少辞说,“昆仑每年有小比,每十年有门派大比,宗门之间还有各种比赛名目,其中拿到所有剑法比赛第一名,并且打赢仙界群英榜前十名的,会授予首席之名。若首席出自昆仑宗,昆仑会举办隆重的授名仪式,最后,中选之人会在昆仑界碑上拓昆仑二字,将自己的剑意留存其中,供后来弟子参悟。但能打赢仙界前十名和天下所有剑修的人大多都是疯子,所以昆仑界碑里的剑气非常危险,若没有长辈护持,低修为的弟子不允许观看。”
牧云归点点头,所以她看到的人影并非幻觉,而是万年前仙门顶流昆仑宗每一代风云人物的合影。难怪她差点被幻象杀死,首席这个称号算得上修仙界最有含金量的排名了,毕竟要想赢得所有比赛,还要打赢修仙界前十名,无异于天下第一。而且不是靠丹药、符箓、灵石等堆出来的第一,是实打实的战力第一。
怪不得魔犀象一路横冲直撞,到了昆仑界碑却不敢前进,想必就是被里面的剑意镇住了吧。
牧云归眼睛避开“昆仑”那两个字,走向界碑之后。界碑后密密麻麻刻着字,最上方是一些冠冕堂皇的话,最后一行说,下面是昆仑历届获得“首席”之名的弟子。
牧云归一排排扫下来,果不其然,在最后一行看到了“江子谕”这三个字。他的名字是握着剑刻出来的,龙飞凤舞,银钩铁画,和《凌虚剑法》上的字迹一模一样。再下方就是一片空白,似乎自他之后,再没有足以称为剑道首席的人出现。
因为他被抹杀了。而昆仑宗,也随之覆灭。
江少辞也跟到她身后,默不作声望着这份并不算长的名单。牧云归以为他在看自己的名字,可是一抬头,发现他的眼睛望着上方。
牧云归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落目处是“宁清离”三个字。牧云归心中一凛,原来,他们师徒皆是整个时代最出色的人。
怨只怨仙者长生,这样两个人,偏偏相逢了。
牧云归无声叹了一声,悄悄握紧江少辞的手。江少辞垂眸,牧云归抬头对他笑了笑,眼中细碎闪着光:“我们走吧。”
江少辞亦握紧了她的手,重重点头:“好。”
他们两人踏上第一阶石台,牧云归灵台仿佛微微一震,江少辞紧紧抓着她的手,说:“这是问心路,只要坚守道心就没事。”
牧云归颔首,继续上前。果然,她内心坚定后,台阶上那股无形的压力消失了。两人拾阶而上,周围的藤蔓悄悄蔓延,想要缠住难得一见的养料,但是它才刚冒头便被江少辞一脚踩住,无情地拧断。藤蔓仿佛受到什么惊吓,呼啦一声缩回原地,再不敢靠近江少辞分毫。
裘虎正在警惕周围的环境,一回头发现江少辞和牧云归已经登上台阶,并走出一大截了。裘虎无奈地喊了一句,赶紧拉上正站在界碑前看名字的赵绪林,说:“别看了,他们已经走了。”
昆仑宗的台阶非常长,幸而路上没有植物敢堵江少辞,他们这一路还算轻松。就算如此,等登上最高一阶时,牧云归也有些微微气喘。她举目望向宏伟高大的山门,即便废弃已久,依然能看出当年的壮阔。
牧云归问:“这就是你的师门?”
江少辞点头,漠不关心道:“算是吧。”
“难怪你嫌无极派小。”牧云归擦了下额头细微的汗珠,微微笑着说,“我总遗憾和你不是一个时代,时不时从书上看到你的事迹,却无缘得见。如今,我终于见到昆仑宗了。原来,这就是你长大的地方。”
江少辞并不觉得昆仑宗有什么特殊,曾经他每日忙于修行、练剑,即便出门也来去匆匆,很少注意昆仑宗的景色,后来他在这里被师友亲故背叛,回想起来全是仇恨,更不觉得有什么值得留念了。但是现在,他握着牧云归的手站在昆仑山门前,忽然想起一万年前这里云蒸霞蔚、仙气澎湃的模样,似乎,昆仑也没那么不堪。仅从景色而言,曾经的昆仑还是很美的。
江少辞终于能放下成见,难得以一种平常心扫过四周。他看着熟悉的景物,说:“这是南广场,可容十万余人集合,宗门有什么大型活动都设在这里。前面是承天殿,后面那座是太初殿,所有弟子交接任务的地方……”
江少辞一一指点,牧云归点头,记在心上。她看到的景象和仙这个字没有任何关系,宫殿依然高耸,但里面空空荡荡,窗檐上爬满魔植,地上也一片狼藉。可是她却极仔细地听江少辞说,眼前衰败的楼阁仿佛霎间回春,恢复曾经天下泱泱、唯我独尊的气象,白衣弟子御着剑从四面八方飞来,云流般往任务大殿涌去。
裘虎跟在后面,一路艰难地开路、砍魔植,等他终于爬上台阶,几乎已去了半条命。他毫无形象地瘫倒在门口,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裘虎视线倒立着,看到书生慢两步停到他身边,虽然脸色还病恹恹的,但形容并不狼狈,连呼吸都没怎么乱。裘虎又仰着头颅往后看,发现江少辞和牧云归已经走远了,明明是危机四伏的魔物大本营,可是他们闲庭信步,走走停停,自在的如同来陌生宗门观光。
裘虎默默嘟囔了一句:“大家都这么轻松,难道只有我是废物吗?”
裘虎喃喃完,身边传来一个清弱的声音,赵绪林低着头,手伸向他:“你休息好了吗?”
裘虎握住他的手,艰难地站起来:“书生,你为什么一点都不累?”
“没有啊。”赵绪林安静一笑,说,“我只是跟在你身后,再加上走得慢,所以看起来才没那么累。”
行吧,裘虎点点头,大咧咧把剑背到后面,说:“我们快去追江师兄和牧师姐吧。再不走就看不到他们了。”
前方,牧云归简单看过昆仑宗的主建筑,道:“我原以为这里会有许多魔物,但现在看来,除了魔植多一点,似乎也没什么特别。既然如此,当年昆仑宗为什么要舍弃万年基业离开呢?外面的兽潮,为什么又要不远万里朝涿山奔赴呢?”
江少辞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轻轻摇头:“现在我也不好说。我总觉得魔气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先去青云峰看看吧。”
“青云峰?”
“我练剑的地方。”
牧云归瞬间了悟,她记得江少辞入门没多久就被太虚道尊挑走,多年来跟着师尊修炼。换言之,青云峰是他和师父曾住过的地方。
牧云归有些担忧地看向江少辞,江少辞察觉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没事,我若是连这点都应对不了,将来还怎么找宁清离报仇?”
此刻无论什么语言都显得贫瘠,牧云归默默握紧江少辞的手,说:“我陪你。”
江少辞看着她湿润晶莹的眼睛,温声软语的话,只觉得心里无比熨帖。有她在,仿佛龙潭虎穴都不足为惧,却又无论龙潭虎穴都必须闯过。这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勇气。
江少辞握紧牧云归,说:“好。”
江少辞如今已经打通六星脉,可以施展缩地成寸、芥子乾坤,赶路已无需御剑。但在陌生环境中最好不要冒进,江少辞并没有用捷径赶路,而是带着牧云归,一点点除去拦路魔植,朝青云峰逼近。
江少辞一掌下去,凶险茂密的魔植瞬间枯死一片,两人走路十分轻松。牧云归挥剑砍断旁边一株漏网之鱼,问:“奇怪,为什么这一路上只有魔植,却没有魔兽呢?”
牧云归本是随意一问,但江少辞听到,猛然顿住。他立在原地,双眼轻轻转动。
“没有魔兽……不好。”江少辞抬眼,眼睛中光芒大作,“这里是……”
江少辞没有说完,牧云归忽然感觉周围环境扭曲,她和脚下的地面一同坠落。她失去意识前,最后看到的场景,就是江少辞寒着脸朝她扑来。
他的手即将接触到牧云归手腕的那一瞬间,牧云归视线变成一片空白,彻底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