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沙城的人像是一阵潮水, 来时气势汹汹,离时沉默迅疾,只留下一地狼藉。石林中很快只剩言家自己人, 护卫队长皱着眉, 不解问:“族长, 您明明一直盼着语冰回来, 为何要说这种话?”
言适仰天长叹, 眼睛中热泪滚滚。他刚才在破妄瞳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他怕言语冰跟在他身边会遭遇屠戮,所以故意说狠话, 想让她跟着那些人走。霍礼手下有一整座流沙城,只要言语冰不和言家扯上关系, 将来衣食总无忧。何况, 言适还在队伍中看到了疑似江子谕之人。
江子谕和北境有过节, 祈求他出手庇佑言家绝无可能,言适只能将言家和言语冰划清界限。如果这次言家逃不过灭顶之灾, 至少他的女儿可以平安活下去。这算是他这个族长兼父亲唯一的私心。
但是言适没想到,言语冰听到那些话,竟然自尽了。他的女儿生于流放途中,从小没过过安稳日子,却依然安静懂事, 即便半夜被叫醒也从不哭闹, 只是乖乖趴在肩膀上。她长这么大连和人吵嘴都不曾, 言适怎么能想到, 她劈向自己时, 竟然那么决绝。
他这个当父亲的,无力给女儿提供安稳的生活, 无力让女儿选择自己喜欢的人,甚至还差点逼死她。这就是,弱者的命运吗?
霍礼等人走时悄无声息,回来却大张旗鼓。霍礼踹开门,大步抱着言语冰走入帐营,厉声道:“叫所有郎中过来。”
他们离开流沙城时打着帮牧云归采药的名义,车队里自然配备了郎中。陈老怪匆匆被提过来,他看到霍礼身上的血迹,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
霍礼哪还有心思说话,立刻让他过来诊脉。
帐营里围了许多人,都盯着陈老怪的动作。过了一会,陈老怪放下言语冰的手腕,凝重摇头:“夫人的状况不太好,恐怕没法救了。”
霍礼一听就怒了,他沉着脸斥道:“她弱的连只魔兽都打不死,那一掌就算集中所有力量也有限,怎么会没法救?”
“心脉上的伤并不是最重要的。”陈老怪说,“真正致命的,是蛊毒。”
霍礼听到,瞳孔猛地紧锁。屏风后响起一阵脚步声,牧云归冷着脸推开屏风,问:“什么蛊毒?”
陈老怪看看牧云归,又看向霍礼。霍礼正低头望着言语冰,对外界毫无反应。陈老怪就当霍礼默许了,说:“夫人身上有渡生蛊,蛊虫本来在休眠,按理不会有事,但坏就坏在夫人被击中心脉,正好把蛊虫震碎了。蛊毒扩散,已顺着血液流淌至全身,没法救了。”
牧云归冲出屏风后,江少辞慢悠悠的,落后两步才出来。他扫过里面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霍礼身上:“我记得,渡生蛊是城主才有的一种蛊虫。”
渡生蛊名字听起来悲天悯人,其实是一种极其恶毒霸道的蛊毒。中了这种蛊毒的人终身无解,平时不发作的时候像没事人一样,一旦有什么背叛行为,下蛊人动动手指就能让其痛不欲生。而且无论中蛊的人走多远,下蛊人都能感应到位置。
这是流沙城专门研制出来控制手下的,言语冰体内出现这种蛊,是谁干的不言而喻。
牧云归望向霍礼,目光忍怒:“是你下的?”
霍礼没说话,权当默认。牧云归怒不可遏,铮然一声拔出剑,直指霍礼:“你一方面对她好,一方面又用蛊毒控制她,你这种人怎么配待在她身边?放手。”
牧云归拔剑,帐内其他人也跟着拔刀,齐刷刷指向牧云归。江少辞淡淡扫了四周一眼,挑眉道:“想干什么?”
四周兵戈相见,而霍礼像是感觉不到一般,眼睛一直看着言语冰。言语冰安静地闭着眼,睫毛纤长,脸色苍白,脖颈无力垂着,脆弱的仿佛一碰就碎。
霍礼路上就给言语冰用了止血的法术,可是她的生机依然源源不断从体内流逝,身上温度越来越低,似乎随时都会离开这个世界。
霍礼经历过那么多血腥危险的场面,从未怕过,这一次他却害怕得心脏紧缩。他用力抱住言语冰,仿佛稍一松手她就会消失。
牧云归看着他这番表现,冷笑:“如今你已经找到言家的位置,她又死了,岂不是正好?放手,你不配碰她。”
牧云归有生以来从未用这么不客气的语气和人说话过,想必霍礼也没有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过。霍礼依然不动,牧云归忍无可忍,执剑朝他劈去。
霍礼的侍卫大惊失色,立刻要攻击牧云归,被江少辞一个眼神吓退。牧云归这一剑用了十足力气,她没想过能杀了霍礼,只想将他逼退。但是霍礼依然抱着言语冰不动,他抬起手,硬生生接住牧云归的剑刃。
牧云归下手毫不留情,霍礼手上顷刻就见了血。伤口深可见骨,鲜血不断从霍礼掌心流出,将衣服染得通红。而霍礼仿佛没有痛觉一样,目光依然停留在言语冰脸上,说:“即刻整队,全速回城。”
陈老怪犹豫:“可是银霜天兰还没有找到……”
霍礼压抑了一路,此刻突然爆发:“都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银霜天兰?不惜一切代价,立刻回城。”
城里有母蛊,只要杀了母蛊,言语冰还有救。陈老怪意识到霍礼竟然打算对母蛊动手,吃了一惊:“三爷,渡生蛊有无数只子蛊,却唯有一只母蛊。如果母蛊出事,其他所有渡生蛊也都会失效。”
历任流沙城城主上位后,第一件要做的事肯定是培育新的渡生蛊母蛊。母蛊以下蛊人的鲜血为食,等孵化出来后,会一代一代产子蛊。这像一个巨大的树根,最上方是母蛊,下方一层层往外扩散,由此维系起庞大的控制网。霍家这只母蛊还是霍礼的祖父养出来的,霍家的血脉代代相传,由此牵扯出来的控制线不知道有多少。如果霍礼把母蛊杀了,整个控制网失效,那可是名副其实的家族罪人。
霍礼知道,但是他活在当下,只能管当下的事情。霍礼迅速冷静下来,似乎刚才的爆发只是错觉,他依然是那个理智残酷的少城主:“陈老怪,你来给她压制毒性,其他人准备,一刻钟后拔营回城。”
霍礼一意孤行,众多属下噤声,不再劝说,默默去做各自的事情。他们沉默并非赞同,而是无声的反对。霍礼现在丧失理智,等回到流沙城后,城主会制止他的。
说白了,只是一个女人而已。
霍礼一通交代后,周围似乎忙起来了,但牧云归冷笑一声,依然毫不领情:“虚伪。你现在做这些,又有什么用?”
霍礼手上依然汩汩流着血,他握着牧云归的剑刃,声音平静到冷酷:“至少,我可以让她活下来。”
江少辞上前,轻轻握住牧云归的肩膀,说:“如今追究谁对谁错已经没意义了,先救人。”
牧云归也知道现在唯有霍礼能救言语冰,她忍着气,冷冷收回剑。照影剑离体,霍礼手上又迸溅出一股鲜血,属下连忙上前,说:“三爷,您手上的伤……”
陈老怪要给言语冰压制蛊毒,霍礼暂时让开位置,去旁边包扎伤口。霍礼手上刚刚止血,外面仓皇跑进来一个人,惊慌道:“三爷,风暴又来了。”
大漠里天气瞬息万变,他们为了躲避主风旋临时更改道路,没想到风暴也转了向,直接冲着这个方向而来。
夜里赶路本来就危险,如果还遇上飓风,后果简直不堪设想。探路的人接连往回传话,霍礼的脸色越来越沉。他们这次出行带足了食物和饮水,无法赶路对车队来说并不是大事,大不了在原地驻扎几日。可是,言语冰等不得了。
所有人都反对继续前行,牧云归在旁边听了,冷嗤一声。她不想再和这群人耽误下去了,牧云归转身,打算带着言语冰离开。
牧云归刚刚靠近言语冰就被霍礼拦住,霍礼眼睛沉甸甸的,像是一座压抑的火山,里面跃动着可怖的暗潮:“你做什么?”
牧云归同样冷冷地回视他:“你既然做不到,就不要承诺。让开。”
霍礼不肯让。他知道今日只要让言语冰离开视线,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霍礼不甘心,他没让她死,她凭什么离开?
▪тTk Λn▪¢〇
霍礼眼神压抑到极致,隐约现出癫狂:“谁说我做不到。陈老怪,不必压制毒素了,去取同命蛊来。”
陈老怪施针的手一抖,险些扎错穴位:“三爷?”
帐营里其他属下听了,也大惊失色:“三爷,一个女人何至于此?您要三思啊。”
江少辞从离开流沙城起就一直在看戏,他亲眼看着霍礼故意放跑言语冰,跟着她找到言家藏身地,最后,在几个微小变量的干扰下,一步步把自己逼入绝境。
作茧自缚,概莫如是。
江少辞把玩着手里的短刀,问:“同命蛊是什么?”
属下一脸不赞同,霍礼自己却很平静,以一种无关紧要的口吻说道:“一种子母蛊虫。主蛊与副蛊共享寿命,同生共死,至死方休。”
牧云归如今本能怀疑霍礼,她立刻问:“你死了,会影响她吗?”
“不会。”霍礼说,“主蛊主动与副蛊分享寿命,下蛊之后,若副蛊死了,主蛊同死;若主蛊死了,副蛊就自由了。”
牧云归皱眉,依然不相信霍礼会有这么好心:“那这种蛊虫培育出来的意义是什么?”
总体看来副蛊没什么损失,主蛊却要冒着死亡的风险,哪个下蛊人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霍礼勾唇笑了笑,不知道在嘲讽什么人:“这是一个女修为了挽救自己情人而培育出来的蛊虫,本来就没有道理可讲。这样,够了吗?”
看流沙城众人的反应,牧云归至少可以断定这种蛊虫对言语冰无害,但对霍礼却不太好。牧云归目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退一步,选择相信霍礼。
陈老怪本来不同意,但最终还是在霍礼的威逼下拿来同命蛊。陈老怪给霍礼、言语冰二人种蛊虫,牧云归不放心,坚持要亲自盯着。反而是江少辞一看到蠕动的虫子就浑身难受,默默躲了出来。
外界飞沙走石,黑云堆叠,宛如世界末日。江少辞独自伫立风中,衣袂猎猎作响,他的身姿却纹丝不动。
后面响起脚步声,江少辞轻笑一声,没有回头,道:“求仁得仁,自作自受。恭喜啊。”
霍礼刚刚种了蛊,脸色还是苍白的。看来这种蛊虫确实会影响寿命,才一入体,他的气色就显著变差了。
霍礼停在距离江少辞一步远的地方,展目望向浩荡洪沙。自然之威,天地变色,往常无所不能的修士,此刻站在龙卷风前却这般渺小。
霍礼说:“我也没想到,号称无所不能的江子谕,竟然怕虫子。”
牧云归看着那些东西面不改色,反而是江少辞受不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江少辞轻轻啧了一声,他这个人最是记仇,有人给他找不痛快,他就要让对方加倍地不痛快:“我刚刚和陈老怪聊了聊,他说,同命蛊不仅有同生共死的功效,还有一个附加的小惊喜。你猜是什么?”
“事情尚未办成,你一定要这样吗?”
江少辞笑了,虽不再说,但是两人都心知肚明。刚才当着牧云归的面,霍礼把同命蛊的故事形容成痴心女修为了挽救爱人而分出寿命,但事实上,流沙城的女修再痴心,骨子里也染着毒。
当年那个女修爱上了一个男人,但男人并不爱她。她强行将男子禁锢在自己身边,男子不堪受辱,饮毒自杀。女修为了挽救爱人,培育出一种蛊虫。她主动将自己的寿命分给对方,如果对方爱她,两人同生共死,长相厮守;如果对方不爱她,她就要忍受蛊虫反噬之痛,一旦副蛊死亡,她也要跟着同死。
江少辞觉得挺神经病的,谁想这种蛊虫还真有人种。同命蛊已经入体,言语冰的状况逐渐好转,霍礼这边也开始发作了。霍礼望着茫茫风沙,说:“雪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难侍弄的花了,无论捂多久她总是冷的,稍有不慎就会融化。你就从来不担心,雪花会离你而去吗?”
“不。”江少辞摇头,转身回去了,“她和她不一样,我和你也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