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险”,这是薛仁贵对这次东征的评价。
李素听着不由心中一沉,薛仁贵的看法与自己完全一致,大军还未出发时,李素便隐隐觉得此战吉凶难料,直到渡辽河一战后李世民仍没有任何分兵而击的想法,李素愈发觉得此战凶险莫名了。
没想到作为一名普通的府兵,薛仁贵也有如此清醒冷静的认识,人尖子果然是人尖子,无论他身处怎样的低谷里,都无法遮挡住他的光芒四射。
李素饶有兴致地勾起了嘴角,笑道:“仔细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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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仁贵小心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摇摇头。看神情似乎有所顾忌,毕竟大唐军队明明打得顺风顺水,他却说东征凶险,若话传到别人耳中,不大不小也会被治个动摇军心之罪,军队里的刑罚尤其严厉,“动摇军心”可是杀头的大罪。
李素不满地道:“你不信我?怕我出卖你?”
薛仁贵嘴唇嗫嚅几下,垂头不敢答话,但神态却已说明了一切,他确实不敢相信李素。
这个当然是合乎情理的,就算李素将薛仁贵收入麾下,但二人认识毕竟才不到两个时辰,短短两个时辰里,薛仁贵除非是个傻子才会如此迅速地对别人产生信任。
李素却不高兴了:“我堂堂县公,用得着花心思去陷害你这个小卒子?再说,你还吃了我二十斤肉呢……”
薛仁贵脸上顿时露出羞惭之色,也不知是因为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因为吃了人家二十斤肉而嘴软……
“呃,公爷恕罪,是小人多心了……”薛仁贵顿了顿,道:“……小人不过是无名小卒,军中素无依靠,有些话说出来可真就是大逆不道了。”
李素皱眉道:“没那么严重,陛下非昏聩之君,只要你的话说得在理,再难听也不会有人治你的罪,当年魏征当着陛下的面,指着他连骂三声‘昏君’,陛下龙颜大怒却终究没动魏征一根寒毛,你我有幸,生于明君当朝,无须顾虑太多。”
薛仁贵点头,道:“既如此,小人便直言不讳了……此次东征之战,在小人看来,犹如火中取栗,冒险之极,满朝君臣将高丽人看得太简单了,或许这些年他们沉浸在王师天下无敌的美梦里,就连薛延陀也教陛下平灭了,区区高丽哪里算得什么劲敌?”
“但是小人这些年陆陆续续看过很多关于前朝与高句丽交战的书籍纪要,发现高丽人之骁勇善战,几不下于我大唐府兵,高句丽本身立国于半岛之上,这片半岛上除了高句丽,尚有百济新罗两国,三国之间连年征战,还有一个倭国隔海挑拨是非,更何况还有我中原上国对其虎视眈眈,动辄刀兵相见,可以说,高句丽其国数百年来都是活在四面皆敌的夹缝之中,国中因征战而内耗无数,阖国之子民皆为举国之兵壮,可谓全民皆兵,而连年对外征战,能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战役中活下来的将士,可见其战场经验和临战反应等等是如何的百里挑一,我们大唐这次要与之沙场厮杀的对象,就是这么一批百战老兵……”
李素闻言不由悚然。
尽管自己对东征持悲观态度,但那只是从大的战略布局和两国军政比较上得出的结论,而薛仁贵的观点无疑将它细节化了,他从一个平凡府兵的角度看待这次战争,用最简单直白的观点比较出双方将士的强弱。
是啊,大唐王师或许是百胜之师,可高丽将士何尝不是百战骁勇之师?数百年以来在这个战争时时爆发的夹缝中苦苦求存,活下来的这些高丽将士在战场上将是何等的骁勇凶悍?
薛仁贵神色黯然,低声叹道:“从出征时开始,小人便发现军中气氛不大一样,小到火长,大至天子,似乎都对此次东征持傲慢之态,仿佛高句丽全境已落入彀中,只待手到擒来,前几日的渡辽河之战是与高丽军的第一次接战,此战胜后,军中将士对高丽军的轻蔑更是愈发不可收拾,全军上下皆视高丽为土鸡瓦狗,似可一击而功成……”
神情中渐渐带着几许愤怒和无奈,薛仁贵冷笑道:“殊不知,渡河之战皆因我军以势压人,说白了,拼的就是人命,而河道狭窄,将士拥堵而战亦是此战获胜的原因之一,饶是如此,一场渡河之战便令我军伤亡五六千,胜或曰胜,不过只是惨胜,我们有何理由沾沾自喜而目空一切?这种轻敌的情绪是非常要命的!”
李素脸色愈见凝重,拍了拍他的肩,道:“你所言有理,继续说,每一字每一句我都听进耳中。”
薛仁贵似乎渐渐说得兴起了,于是也不推辞,继续道:“再说如今的战略,陛下御驾亲征,自是三军之主帅,此次倾举国之兵将,毕其功于一役,参与东征的开国名将十余位,皆是难得的帅才,陛下率师三十万,无论兵力还是将领皆是我大唐立国以来之最,如此优势的情况下,我军渡河之后正应分兵而击,令几位老将各领一师,分别从北,西,南三面同时出击,一来可收获更多战果,将征战的时间控制在最短,二来可节省粮草,顺应天时,克服地利人和,三来可分担风险,互为策应,四来,可分流将士,避免因人多而导致将令传达不畅,贻误战机……”
“……分兵的好处实在太多了,或许其中也有弊端,但总的来说,绝对是利大于弊的,小人实在想不通,如此明显的好处摆在眼前,陛下为何偏偏要将三十万大军死死攥在手里,一兵一卒都不想分出去,这三十万将士聚在一起,看似人多势众,威风凛凛,不过打的都是顺风顺水的仗而已,一旦遇到危机,或是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圈套,便是全军覆没的下场,三十万人啊!若中了埋伏,不需要敌军上前追杀,一旦全军溃败,光是咱们袍泽互相踩踏,死的人都是一笔无法想象的数字,如今咱们已打到辽东城了,三十万人对辽东城围而不攻,或许陛下在吸引敌军援兵到来,然后一举围而歼之,可是战机瞬息万变,大军在敌国境内停滞不前,本身便是非常凶险的一件事,陛下他……”
薛仁贵越说越激动,最后甚至说得眼眶发红,满腔悲愤无处可泄。
李素也有点激动了,薛仁贵不像李素活了两辈子,许多事情有了预见性,他是真正靠自己的能力推断出如今的处境,不得不说,名将就是名将,历史上该发光的人,谁也挡不住他的闪亮。
看着薛仁贵悲愤的脸庞,李素拍了拍他,叹道:“不瞒你说,关于分兵之策,早在蓟州城驻营时我便向陛下进谏了,可惜,陛下未纳谏……”
薛仁贵吃了一惊,愕然看着他:“公爷亦早料到我军有凶险了?而且是在两军交战以前便料到了?”
李素叹道:“准确的说,在长安时我便觉得不妙,在陛下面前我亦劝谏过几次了,我甚至觉得东征之战仓促而兴兵,本就不该有此一战,再过几年或许时机方能成熟,奈何陛下乾纲独断……渡河之战后,我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所以这几日大军围困辽东城,我却坐立难安,此战凶险,我和你的想法一样,唯有分兵而击方可立不败之地,最坏的结果也应是惨胜而平,所以在蓟州城时我便向陛下谏言过了,奈何陛下不纳……”
薛仁贵急了:“陛下为何不纳?”
李素看着他,平静地道:“原因你不必知道,再说下去便是诛心之论了,我不能说。”
薛仁贵呆滞片刻,然后缓缓点头:“小人……似乎懂了。”
李素神色晦暗地叹了口气,道:“心照不宣吧,但愿攻下辽东城之后陛下能改变主意,还来得及,否则下场难料……”
薛仁贵沉默半晌,忽然朝李素躬身行了一礼:“李公爷不愧是国之英杰,盛名之下无虚士,小人原以为分兵之策只有我一人想到,却不曾想早在蓟州时李公爷便想到了,料敌于先,决胜于后,小人不及也,直到此刻小人方知,能入公爷麾下,小人幸甚。”
李素深深地看着他:“薛仁贵,让你做我的亲卫实因我在营房外听到了你那番分兵之论,能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你这人必不简单,所以才将你调来做我的亲卫,不过这个亲卫只是暂时的,用不了多久,你在这大军之中将会渐渐露出峥嵘,有本事的人迟早会出头的,我坚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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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万大军围困辽东城,三日后的深夜,辽东守将赵惠公派出一千人马趁夜出城,夜袭唐军前锋大营,却被埋伏岗哨的前军斥候发现,烟火示警之后,唐军大营全军戒备,出城夜袭的一千高丽军人马已失战机,无功而返。
又一晚,李世民派两千将士带绳索趁夜攀墙,欲图夜袭城头,也被高丽军发现,城头交战片刻便匆匆退兵而返……
围城十日,类似的偷袭,反偷袭,偷鸡摸狗互相伤害的小规模交锋已发生了十来次,敌我态势皆未见进展。
贞观十八年腊月廿四,辽东大雪,大军仍围城不攻。
前军斥候快马来报,高句丽有援兵至,直奔辽东城而来,援军兵马约十万之众。
大战,即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