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投掷一次,李淳风都用笔在纸上做了记录。等到投掷完六次之后,他终于画出了完整的卦象。然后做沉思状,捋着胡须缓缓说道:“陛下,如果臣记得没错的话,之前就已经做过占卜了,这次你上一次并没有很大的差别,在边事或许有非常重大的成就,最值得担忧的就是上皇的龙体。”皇上显得非常的焦虑,李淳风说:“神龟虽寿,犹有尽时。陛下在所有的皇帝当中上皇已经是很长寿的了,这些都仰仗上皇能够顺应时势调和阴阳,也是仰仗了陛下的一片孝心。”一听这话,皇上的内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说:“能帮我推算一下手数吗?”一听这话李淳风赶紧匍匐在地,吓得浑身发抖,说:“此乃天机臣万死不敢泄露。”你听这话,皇上更加生气了,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用手指着李淳风恶狠狠地说:“马上把你知道的告诉朕,否则朕亲哥之间让你身首异处。”李淳风说:“陛下还记得当年那个梦吗?”
皇上竟然忘得一干二净,摊开双手一脸无辜的说:“什么梦?你这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李淳风说:“陛下不愧是天子,真是贵人多忘事。陛下不是做了一个梦,而是做了两个梦。想当年泾河龙王因为在下雨的时候没有按照玉皇大帝执意上说的点数和时间犯下了大罪,跑了一下陛下求情,陛下已经答应了,可就在陛下和魏征下棋的时候,魏征用打一个盹儿的功夫,竟然杀掉了泾河龙王。于是泾河龙王的鬼魂不停的来打扰陛下安眠,以至于陛下神志不清,最终龙体抱恙被黑白无常带到了森罗殿。到了阴间之后,陛下才知道自己已经在阴间被挂了号,建成和元吉控告陛下,杀兄弟于殿前,囚慈父于后宫。幸亏有人站出来为陛下说话,最终陛下能够全身而退,回到阳间。”皇上听了之后感到脑袋一阵酸胀,似乎隐约之间想起了这么一回事,说:“你这么一说,朕好像有点想起来了,朕记得自己还因为做皇帝的时候能够克勤克俭,为百姓广种福田,从而被赐予更多的阳寿。”
李淳风说:“由此陛下应该知道,一个人的享受并不是固定的,如果能够奉行天道、克己复礼,自然寿数绵长,要是一个人德行有亏,甚至祖上就不积德,很可能生下来就有重大缺陷,活着要饱受各种折磨……”皇上说:“你也相信我们所谓因果之说吗?”李淳风说:“何为因果之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是为因果之说。我说的是更古老的一种说法,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立即就报。”皇上说:“朕有一个想法,如果朕能够广中福田,能不能为上皇祈求到更多的阳寿呢?”李淳风说:“如果上皇不能顺应时势,他不能安享富贵到今天,如果陛下不种福田,上皇断然不能有如此持久的阳寿。陛下只管行善,即使不能让上皇受益,也必然让子孙受益无穷。”
听了这番话之后,皇上不由得点点头。明日一早与皇后一起来,到了大安宫上皇问安,上皇因为龙体沉重,自知来日无多。见面之后直接了当说:“皇帝你到底杀不杀房乔?”皇上说:“父亲,我能有今天很大程度上要仰仗房先生的谋略,如果不是他为我谋划,此时我定然已经成了建成和元吉的刀下之鬼,父亲让我杀掉房乔,这就好比人在饮用了井水之后,又要杀掉挖井之人,此举必然让我大德有亏,也必然让我以及整个宗室为此得罪上苍,从而贻害无穷。我知道因为玄武门的事情陛下不能谅解我,但我不能因为求得父亲谅解,杀掉对江山社稷有大功的人。”上皇流着眼泪说:“我以为你是一个孝子,没想到你不舍得为我下一个房乔,现如今天下大定,死一个房乔何至于叫动摇社稷。”
皇上说:“父亲,玄武门之役已经让我大德有亏,可我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后悔,为了打天下出生入死,我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那个整天想把我置于死地的人。”上皇说:“没有你大哥的支持,你能顺利的消灭一个又一个的对手吗?”皇上说:“即使没有他的支持,我一样可以建功立业。事实上后期就是如此,我在前线出生入死,父亲却在想着如何抑制我,甚至几次险些要了我的性命。”上皇说:“屠戮功臣的事自古不绝,而实际上我并没有将你怎么样,反而是一再破格的奖赏你,如果我不是我一错再错,你怎么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呢?”一经这话是皇上哈哈大笑,冷笑着说:“所以父亲一直非常后悔,对吧?如果是建成得了天下,就算是他仁慈,我也会被幽禁至死,元吉几次向父亲进谏让你杀了我,等到有一天建成坐到了皇位之上,我怎么可能像父亲这样安享晚年呢?我与建成、元吉有不顾百天之仇,而父亲从来没有站在我这一边。”
一听这话上皇说:“我要是从来没有站在你这一边,今天就是另外一种局面了,我是想尽办法不让你受委屈。”总而言之,到了这个时候,父子两个把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可无论如何,皇上就是不愿意杀房乔。之后裴寂的儿子奉旨来到了大安宫,见到故人之子,上皇当然非常的激动,对方说:“家父生前最记挂的就是陛下,希望陛下能爱惜龙体,不要因为一些没有办法做到的事情徒生烦恼。”上皇叹口气说:“要是我当初听了裴公的话,何至于能落到今天这部田地。”一听这话吓得对方趴在那里浑身发抖。上皇说:“我是将死之人说话,没有那么多顾忌了。”对方说:“父亲生前说过,武德年六月之前他最担心的是陛下重蹈当年隋文帝的覆辙,可是世事难料,玄武门之役发生后,天下的事情并不像父亲之前所预料的那么糟糕,大唐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了历朝历代的帝王都没有办法做到的事,由此看来,秦王得天下本是天命,正因为上皇当年违背了天命,才有了兄弟相残的惨剧。”
闻听此言,上皇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说:“你这么一说,朕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对方说:“从古至今,得天下很少有像隋文帝那么容易的,隋朝的繁荣来的快去的也快。上皇能够抓住时机占据关中,从而以关中为基地扫平四方。其中很大程度上要仰仗秦王的谋略,我的天下之后,却以建成为皇嗣……”上皇好像陷入了巨大的痛苦之中,对方赶紧说:“这些事情俱往矣,既然过去了上皇何必把他们记挂在心上呢?人应该活在当下。”上皇说:“我正是因为觉得自己来日无多了,才迫不及待的想要杀掉房乔。”
在这期间,房乔的日子真是不好过。每次见到皇上,都感觉像是猎物见到了猎手。皇上的那一双眸子总像是猎人手里的弓箭一样瞄准了他。而大殿之上的文臣武将都像是猎犬一样,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他们随时可以将房乔撕成碎片。这一天群臣来到大内像皇上拜贺,三拜九叩之后,皇上说:“诸位爱卿,有一件事情朕既挂在心上,想必你们也能猜得到,那就是上皇的龙体了,朕现在做梦都希望他能够早日康复。你们现在有什么办法尽管说,要是真的有用,朕必定给予厚赏。”这个时候,长孙无忌说:“皇上,臣以为若要上皇龙体康复,恐怕只有杀掉房先生才能够让上皇龙心大悦,从而让疾病得以缓解,元气得以恢复……”不等长孙无忌说完皇上就在那里瞪圆了双眼,说:“朕一直把你事做实朝廷之骨功,你怎么能说出此等无情无义的话呢?”长孙无忌说:“如果陛下不这么做上皇恐怕难以康复。”
魏征说:“臣有一个问题想陛下提问。”皇上说:“只要是对治好上皇的病有益,朕没有什么不能回答的。”魏征说:“如果让上皇每餐吃一个小孩的心肝,据七七四十九就能够让上皇龙体康复,请问陛下愿不愿意做这件事呢?”长孙无忌说:“当然愿意,因为没有什么比尽孝心更重要,父母对于儿女来说就是天,父母的健康就是天大的事。”魏征说:“长孙太尉的孝心真是令人感动,如果唐朝的皇亲国戚都有长孙太尉这样的孝心,天下何愁不乱,社稷何愁不亡!”长孙无忌说:“陛下听说过一个人因为尽孝而让国破家亡的吗?”魏征说:“那么我在想长孙太尉提一个问题,如果让你挖掉自己儿女的心肝奉养父母,你大概也是非常愿意的吧!”长孙无忌说:“当年郭巨因为尽孝埋掉了自己的儿子后世的人们反复的传颂,我觉得为了父母埋掉自己的儿子这是非常值得称赞的义举。”
说到这里殿上的群臣很多都向长孙无忌投来的不屑的目光,长孙无忌说:“难道在场的诸公都没有读过《孝经》吗?在这本书里面所记载的那些感天动地的事情,何止郭巨埋儿一件?”在场的人哑口无言,长说无羁,显得非常的得意。而房乔面如土灰,这个时候戴胄说:“长孙太尉的话,我没有办法苟同,如果长孙太尉的父母为了向自己的父母尽孝,在他们父母生病的时候,将长孙太尉的心肝也挖了给父母煎药,怎么可能有今天酸菜味在这里向大家说教呢?”一看长孙无忌成了众矢之的,皇上赶紧说:“朕只是让你们各抒己见,不是让你们在殿上结仇。”戴胄说:“陛下身为君臣,是不是在将来也愿意接受这样的一份孝心呢?”皇上说:“你说这话是何用意?”
戴胄说:“臣的话非常的简单,臣记得陛下曾经说过,天下的父母都知道爱子女,而天下的子女如果没有教化,是不知道应该孝敬父母的。如果一个生病的人能吃得下,从儿孙身上挖下来的心肝,是不是就不是人了呢?不要说吃儿孙身上挖下来的心肝,就算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挖下来的心肝就可以吃得下去吗?”皇上说:“你这是在钻牛角尖……”长孙无忌立刻把话抢过去,大声说:“身为儿女怎么可以让父母知道这心肝是从孙子身上挖下来的呢?怎么可以如此不心疼自己的父母,让他们陷入良心上的自责呢?”魏征说:“陛下,一个人爱自己的子女是人之本心,而一个人能够从自己的儿女身上挖出心肝供养给任何一个人都是违背心性的做法。陛下应该知道管仲曾经在临死之际告诉齐桓公,有几个小人是万万不能够重用的。在这些小人当中,有一个人叫易牙,为了饱齐桓公的口福,竟然杀掉自己的儿子做成了一道菜,陛下一定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长孙无忌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指着魏征说:“魏夫子,你这是诋毁陛下不如齐桓公。”魏征说:“如果陛下为了满足上皇的心愿,害了房先生,恕我直言,陛下就连齐桓公都不如,因为在齐桓公的时候,只是听到了管仲的告诫,并没有前车之鉴摆在他的面前,而齐桓公血淋淋的例子就摆在面前,皇上却执意做这等不义之事,臣耻于在这样的天子麾下效力。”紧接着戴胄说:“臣附议。”之后马周等人一个接着一个都表示附议。皇上说:“你们这是做什么?是要逼宫吗?”长孙无忌一看这架势,立刻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一双眸子春光荡漾,说:“陛下,孰是孰非想被陛下已经非常的清楚,希望陛下圣裁。”皇上低着头说:“朕当然知道该怎么做,只是上皇那边不好应对。”长孙无忌说:“不如这样让臣去跟上皇说。”
皇上无奈的笑着说:“你不知道他现在恨死你了,你去了恐怕是火上浇油。”魏征说:“不如这样让臣去吧!臣曾经辅佐建成,上皇应该不至于对臣恨之入骨。”皇上摇摇头说:“恐怕未必。”长孙无忌说:“不管怎么样,先去试一试。”皇上说:“试一试当然没什么,朕担心的是非但没有让上皇回心转意,反而更加触怒了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还是答应让魏征去一趟大安宫,上皇在见到魏征之后,就像是见到了黑白无常一样,瞪圆了双眼破口大骂。他对魏征的痛恨程度不亚于对房乔,魏征却从容不迫的走了进去,站在上皇的面前,一双阴冷的眸子,直直的注视着上皇,然后用极为低沉的声调说:“上皇知不知道你之所以能够活命其中就有房先生的功劳?”
上皇如何能够忍耐这样的话,竟然扑上去要打魏征,魏征突然发出一声断喝,说:“上皇此等行为就好比要陛下杀掉皇子挖出心肝让上皇解馋,如果这件事情发生一定会触怒上天,引发不可预测的大祸。”上皇说:“魏征,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对我吆五喝六,你要换过多少次君主,我记得曾经在建成的麾下,你反复劝他杀掉秦王,现如今你又助纣为虐,跑到大安宫向皇帝说话,皇帝如此不孝,背后一定有你这等人在撺掇。”魏征说:“上皇这么说,我怎么能承担得起呢?”话虽这么说,可他的目光像是两把锋利的刀子刺入了上皇的体内。上皇说:“你最好马上给我滚出去,否则我让你顷刻之间变成肉酱。”魏征说:“上皇自知来日无多,我听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上皇却在临死之际想要杀一个人垫背,真不知道身为人主上皇的德行在哪里?”上皇说:“是皇帝安排你到这里来训斥朕的吗?”魏征说:“是我出于义愤,不请自来,与皇上无关。”上皇说:“你这个奸臣,不愿意跟着建成和元吉一起赴死,现在又跑这里来对朕说三道四,你也不要太得意,你在千秋万代之后必然留下骂名。”
魏征一听这话,感到自己心上受到了撞击,他反而冷静下来,心平气和的说:“如果骂我可以让上皇解恨的话,我没有什么不能听的。”折腾了一阵之后,发现两个人说话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魏征从大安宫出来一脸沮丧,皇上说:“你也不用为这件事觉得有什么负担,朕不会怪你。”魏征说:“臣不是担心陛下会怪罪,只是心疼陛下,虽然作为天子,仍然有这么多不能左右的事情。”皇上太一口气说:“谁说天子能随心所欲呢?举手投足之间都是规矩。”魏征说:“陛下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皇上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实在不行就大赦天下。”
一听这话魏征笑着说:“是啊!今年与吐谷浑之间的一场大战是不能避免了,不论胜负,杀伐之气如此之重,一定不利于上皇的龙体,如果能够大赦天下予以缓解,陈以为是非常妥当的。”之后围绕着要不要大赦天下在政事堂展开了第一轮讨论。房乔在这个时候选择了回避,高士廉临时代替房乔主持这一次会议。戴胄说:“我一直是不主张大赦天下的,频繁平凡的大赦天下对于那些犯罪的人无疑是一种鼓励。”马周说:“过去之所以一再大赦天下,是因为当时的刑罚很重,只要大赦天下,意味着很多人命运都会迎来转机,很多已经破碎的家庭会重新聚合在一起。现如今刑罚越来越宽松,在这种情况下还要举行大赦,很多善于钻空子的人,就会利用这个机会作恶,对于朝廷的治理非常不利。”
临时被安排出席政事堂会议的长孙无忌说:“以上你们说的都不是这次大赦考虑的重点,重点是这次大赦能不能缓解,因为边境杀伐而带来的戾气,从而让上皇的病况得以好转。”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感觉眼前一亮,说:“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上皇希望陛下能够杀掉房先生敬孝心,可这个时候上皇病重神志不清,他所下的命令当然也是乱命了,乱命完全可以不遵守,因为遵守这样的命令一来会败坏天子的圣德,二来会让唐朝损失一位贤臣,第三也会让上皇陷入不义,为天下人所口诛笔伐。”大家轰然称妙,魏征说:“这当然是一个好办法,可大赦到底要不要做呢?”高士廉说:“上皇病重边境上发生了战事,这无疑是犯忌讳的,颁布大赦令着,冲一下是说的过去的。”长孙无忌点点头说:“但愿天下人都能够理解陛下的良苦用心。”魏征说:“就算是有所议论也是应该的,而且我们在世间已经估计到这一点。”
有了成案之后,就让中书省拟定了章程,门下省审核之后,廷臣们带着经起草好的诏书来到御前,如此这般一说,皇上点点头说:“并没有什么不妥,就这么做吧!”于是就让人加盖了玉玺,大赦令颁布之后,社会上很快就有人开始议论了,一时间有的人赞成,有的人不赞成,吵得非常激烈。长孙无忌很不耐烦,说:“朝廷的命令,其实庶人可以随便议论的,应该严厉的惩处这些人,让那些人再也不敢胡言乱语。”魏征说:“刚刚颁布大赦,然后又兴大狱,至于我们缓解戾气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长孙无忌说:“难道就让他们这样随便议论?就让朝廷这样毫无威信?”魏征说:“的确如太尉所言,当年商君为了推行新法,把所有敢于议论朝廷命令的人处以重刑,从此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在街头巷尾议论朝廷的事了,可到最后秦朝二世而亡,从长远来看,商君的做法未必就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