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舞已经悄然退去,极尽人间荣华的宫殿此刻陷入了一片针落可闻的沉寂之中。
拥有着常人所无法及的地位与权势,出入车马云集显赫一时的天子和他的衮衮诸公,此刻都神情紧张的注视着一个脸色微微泛白,有些疲惫也有些病态的年轻人。
“微臣说过,风雨军是属于圣龙帝国的风雨军,是效力于整个神州的风雨军!只要还有存在和潜在的敌人,他就会继续战斗,他是保卫神州的利盾,也是扬我国威的宝剑!所以,风雨军决不会利用危难而对国家落井下石!”
出乎所有人意料,风雨并没有直接提出要求,而是突然重复起他当日曾经和只身来凉州祭奠故友尚信的卓静雯所说的话来,虽然是重复,却依旧飞扬,年轻的凉国公此刻双目炯炯,和退出中原舞台的燕家军谋求自保的务实截然不同,追求帝国权力的风雨此刻充满着天下兴亡舍我其谁的责任感。
而就在所有人以为风雨只是慷慨陈词一番,最终还是要回到现实即不高尚也不伟大的利益瓜分中来时,风雨却仅仅简单的说道:
“陛下,为了社稷江山,风雨军愿意遵守之前的承诺,避免冲突和内乱,但是不管怎么说,孩子是无辜的,还请陛下准许风雨将这两个孩子带回去,免受牢狱之苦!”
“这个……”
年轻的天子流露出了自嘲的苦笑。
虽然贵为天下至尊,又身处于如此华丽的宫廷,但是萧剑秋明白自己其实远没有父祖般的权势,眼前的局势自己仅仅是一个尊贵的调停者,却根本没有决定的权力。
难堪之下,内心其实真的很想立刻答应的萧剑秋却唯有将目光投向了身边的张兆,也只有这位燕家军真正的主宰者,方才有资格同风雨进行实质性的协商。
“风大人放心,幽燕的男儿尚不至于为难两个襁褓中的婴儿!”
张兆苦笑着沉声道,言辞中充满了慷慨激昂,但是内心却满是实力不如人的无奈。
风雨的要求并不算过分,就个人的角度张兆甚至很佩服风雨在这种情况下的大度和远见,但是张兆也知道将那两个婴儿交还给风雨,一定会激起燕家少壮派和强硬派们的极度不满——这是一种身处弱势者本能的缺乏自信、充满受伤感和过度警惕自保的表现。
不过张兆终究是张兆,在清楚眼前的利弊得失之余,他也同样清楚燕家长远的利害所在——退出争霸的燕家需要和强大的风雨和平共处,也需要一个稳定团结的帝国来支持家族收复失地,所以尽管头疼,张兆还是咬了咬牙,决定同意风雨的要求。
“多谢!”
风雨略带歉意的望了一眼面前的同僚,虽然对于朝廷和社稷来说,自己的要求并不过分,但是风雨明白,对于张兆来说却是一种为难。
为了避免局势进一步无法控制的恶化,张兆所承受的压力显然是巨大的——燕家内部对于张兆的猜测和谣言已经漫天飞舞,有野心的人更是巴不得借此机会挤走这个外姓,以便执掌大权。
如果有可能的话,风雨很不忍心为难这个已经焦头烂额的长者。
可惜,风雨不能。
身为风雨军的统帅,风雨必须维护自身以及追随自己的部下们的尊严,如果说同意刑部暂时羁押云明月以便查案已经是为了神州的安宁而做出让步的极限,那么将两个可能是自己孩子的婴儿交在敌人的手里,那就是一种对于荣誉的玷污和对于尊严的耻辱,是必须用鲜血和生命去洗刷的——就这一点而言,风雨自身也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咳咳,也许张某不该多言,但是如今执政议会的成员基本已经确定,十天之后将是第一次召开会议,而二十五天之后则将选出宰相,留给大人的时间恐怕并不多,张某也不可能长期压制住燕家的将领,但愿届时不要出现亲痛仇快的局面!”
面对风雨的道谢,张兆宽厚的一笑,淡淡的说道。
“哈哈,说实话,虽然朕内心并不愿意一个强大的臣子来主持庙堂,但是更不愿意朕和爱卿你共同倡导的宪政让神州成为一团散沙,出现四分五裂的局面!”
更出乎风雨意料的是,可能是因为京畿控制权这件敏感而复杂的大事得到顺利的解决,看上去十分愉悦的年轻天子也选择在这个时候道出了心里话——圣龙帝国的未来固然忌讳太过于强大的臣子干预朝政,同时更需要避免因为缺乏强大力量的制约而造成权力的真空,前者会导致君权旁落和强权横行,而后者带来的也决非是昌盛平和,而是一种无法控制的分裂与内战。
“请陛下和张大人放心,风雨一定会给天下一个满意的交待!”
风雨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管眼前的两人究竟是出于关心还是考虑各自的利益,这番话即可以说是一种善意的提醒,也可以说是一种无声的逼迫——毫无疑问的是,差不多一个月之后的执政议会以及宰相的选举,将会因为受到燕南天遇刺案的影响,而让神州的政局更加错综复杂、前途扑朔迷离。
“好,有凉国公的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萧剑秋目光炯炯的注视着风雨,嘴角边浮起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张大人,还不将两位小公子交还给凉国公大人!”
“两位小公子?
风雨愣了一愣,方才明白萧剑秋言下所指,随即一阵莫名的紧张与激动,突然不可遏止的涌上心头,直到侍女们将襁褓中的婴儿抱上前来,那面对着千军万马和血雨腥风也依旧从容自若的心灵,此刻却如同擂鼓一般的震动。
嫩红的皮肤,肥肥的小手,竭力睁开却难以如愿的眼睛,傻傻的微笑以及随即放肆的啼哭,根本就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然而就是这整个就象两只小老鼠般的生命,竟然让号令三分天下的权雄变得不知所措。
生怕用力过度弄疼了小生命,风雨根本不敢多抱,仅仅是片刻之间便赶紧蹑手蹑脚的还给了侍女,然而心神和眼睛却再也无法离开。
如果说之前还有些怀疑的话,那么这一瞬间风雨却突然很莫名的确信着这是他的骨肉,流畅着他的血液、延续着他的生命。
初为人父,难以说清楚是喜悦还是茫然,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执掌西北的强藩此刻毫不犹豫的决心这两个孩子将是他和他的军团、他的子民必须竭力捍卫和保护的对象,这两个孩子应该而且也必须继承和背负他风雨的理想和事业。
如果说,在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有什么遗憾的话,那么风雨决心让这两个小生命避免这样的遗憾;如果说在自己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有什么斩获的话,那么风雨决心让这两个小生命从诞生起便获得更加快捷的方式拥有。
“生命的有趣便在于他能够产生寄托了自身希望和理想的后代!而帝国的光明就在于无论沧海桑田,世世代代都流畅着同样骄傲、同样简朴、同样坚强、同样执著的血液,共同书写着一个伟大的传奇!”
拍了拍风雨的肩膀,已经为人父的张兆颇有感慨的说道。
“张爱卿说得有理!朕和诸位爱卿之所以如此艰辛的支撑着帝国和社稷,为得不正是让那你我的后代不至于对他们的父祖辈失望?”
萧剑秋豪迈的大笑着,眼神中流露的既有亲情也有豪情:
“很巧啊,三天前的晚上朕的公主也出生到了这个世界,风爱卿,希望这两个孩子女的能够和公主成为知心的姐妹,男的……哈哈,朕很愿意和爱卿结为秦晋之好!”
“遵旨!微臣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风雨的嘴角泛起了温和的微笑,两个弱小的生命出现在决定着军国大事的朝堂,似乎有些不伦不类,然而却无可否认这两个生命的出现,让所有这些手握大权漠视生命的帝国强者们,心中早就已经被残酷的斗争所压制和淡化的亲情,此刻竟然神奇的浮现出来。
“恭喜圣上,恭喜凉国公!”
祝贺声随即萦绕在耳畔,当然声音之中的心情却各自有异——有无所谓的,有警觉风雨和皇家关系走近的,也有对天子在这两个孩子身份尚未正式确认便结亲不以为然的,不过总的来说,似乎这一夜血腥的冲突和残酷的厮杀到此真正的结束了,王朝恢复了至少表面的平和与融洽。
……
当风雨带着两个脆弱的小生命和张兆一同走出皇宫的时候,天色已经发亮,黎明终于驱走了黑暗。
“哈哈,看来城门的事情终究还须你我亲自走一趟!”
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张兆大笑着说道。
“只要张大人不怕风某乘机离开圣京就成!”
风雨微笑着回应。
“想必名扬天下的风雨不是那种临阵脱逃的人!”
张兆有意无意的望了身旁的年轻人一眼,淡淡的说道。
“那就多谢张大人的信任了!”
风雨和张兆同时大笑了起来,随即拱手作揖,策马扬鞭,和张兆方向相反,年轻的凉国公在近卫军的护卫下,沿着圣京宽敞的大道,朝西门行去。
一路之上,好不容易从战乱中重新恢复了一些生气的京城,此刻再次由于一触即发的战争而呈现出惶恐和萧条的局面。
四周都是散落的树叶,纷乱的垃圾,沿途的门户全部紧紧的关闭,路上没有一个行人,有的只是军队整齐威严的行军。
没有了曾经路不拾遗的安康,没有了夜如白昼的繁华,没有了歌舞吹笙的升平,没有了畅论时事的开通,圣龙帝国的都城圣京,几乎成为了整个帝国一个浓浓的缩影,对于乱世自保的冷漠和对于战争的恐慌,以及人际之间的猜疑、官民之间的对立、言论方面的严苛,无不折射出帝国衰弱时期民众的面貌。
“夫君!”
“主公!”
就在风雨感触之际,远处迎面而来的是一队精干的骑兵,当下的正是一整晚坐镇军营主持大局的妻子李中慧,她的身后则是云济、李逸如等众多将领。
“辛苦了!”
突然出其不意的当众和妻子轻轻的拥抱了一下,风雨注视着李中慧微微爬上红晕的脸庞,小声的说道。
“夫君……”
带着喜悦也有一些责怪的眼神,瞥了一眼风雨,李中慧还是忍不住出声提醒风雨眼前的场合。
“哈哈……”
心情愉快的风雨大笑起来,毫不顾忌众人的当街亲热的吻了一下妻子,说道:
“夫人何必谦让,有夫人中慧,是风雨之幸,更是全军之幸!”
李中慧不由无奈的摇了摇头,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应该欢喜夫君心中明白自己的辛劳,还是应该嗔怪他在这么多人面前让自己尴尬。
不过,不管怎么说,看见了风雨,让她的心头总算是放下了一块大石头。
昨晚的形势实在危急,在听闻了城内发生动乱之后,李中慧这才深深的发现军队除了风雨之外的确不是任何人能够完全掌握的。幸好弟弟李逸如在身边,而在场的军方将领中最有威信的秋里也非常配合,这才让李中慧得以实现了自己的意图——派出兵马抢占西门,并且做出即将全力攻城的模样,以一种蓄势待发的无声威慑来牵制住各路诸侯的蠢蠢欲动。
事实证明这是成功的,但是承受了太多压力和责任的李中慧,却在如今大事底定之后感到了一阵全身乏力的疲惫。
“咳咳!”
不合时宜的咳嗽发自血衣卫统领魏廖。和其他佯装抬头看天低头观地的将领不同,魏廖毫无情趣的咳嗽着打断了夫妻之间的恩爱,并且将一个密封了的竹筒递给了风雨。
风雨无奈的摇了摇头,虽然有心责怪,不过这却是他自己定下的规矩——尽管所有的情报基本都是交给长史部处理后由金岑递交,但是这并不涉及最高等级的五星密件,这样等级的情报只能够由血衣卫亲自交给自己,不但是其他将领和官员,即便如夫人李中慧都无权在获得自己同意之前与闻。
当下作茧自缚的风雨只好接过魏廖手中的情报,怀着有些不安的心情从竹筒中取出了记载着高等机密的纸片来,却是越看神色越严峻,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轻松。
“夫君,怎样了?”
并肩齐驱于当道,李中慧问出了其他将领们关切却不敢出口的疑问。
毕竟云明月的事情如同一把匕首,在最意外的时间和地点挥向了风雨军的要害,风雨无论是为云明月出头还是置身事外,原本通盘考虑的战略大局和顺利的发展形势都势必会实实在在的受到极为严重的损害,在这样的情况下,再出现任何其他的意外对于风雨军来说都无疑是雪上加霜。
“告知凉州的白起、欧静,让他们停止原本向西南的人力物力的调动,秋风军立刻返回玉门关,逸如也即可动身回印月,同时通知雁门关的风天华,让他没有我的亲笔命令,绝不离开雁门关半步!”
风雨没有回答妻子的疑问,而是十分平淡然而却不容辩驳的说道。
“什么?”
李中慧失声惊叫了起来,风雨的举动显然出乎她的意料。
“秋风军返回玉门关的话,我军在京城的兵力岂非太过于空虚?西南的征战目前虽然进展顺利,但是巴蜀暗流涌动,西南属国和大理的形势也绝没有到那高枕无忧的地步,停止对于西南的支援,万一有变怎么办?”
一口气的,李氏家族的女皇立刻毫不留情的指出了风雨着一系列部署的问题所在。
内心里,李中慧对于风雨突然大幅度的改变原先风雨军的兵力部署和战略计划,很不以为然。
“难道你没有发现,京城的局面已经不再是单纯军队可以解决的了!张兆是一个小心务实的人,所以燕南天的死亡标志着燕家至少在近期会全面退出中原争霸的舞台,反倒是公孙、令狐世家的加入和执政议会的出台,让这场游戏变得更加微妙!”
风雨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该展现的实力已经展现了,该做出的震慑和威胁也已经做出了,如今,除非你认为我应该立刻挥兵造反,否则我想这么多军队陈兵于京城,不仅于事无补,反而会落人口实。至于西南……”
说着,风雨突然犹豫了很久,方才转首对于稍稍靠后自己半个马头的云济说道:
“恐怕还得请云兄南下一趟,和七海龙王见一次面,为风雨当面转交的一封密信!”
“是……”
措手不及的云济心中的震惊和刚才李中慧没有什么两样。
莫非风雨要放弃明月?
这个念头在云济的心中一闪而过,只是看到风雨坦然的眼神,这才犹豫的打消,不过终究还是不放心,试探的问道:
“主公莫非有了新的想法?”
“放心吧,无论燕南天的案子是否水落石出,我风雨都不会让明月陷入危难的,只不过眼下我最担心的却不是朝中的天子和诸侯,也不是西南的局势,而是……”
风雨没有说下去,眼睛却注视着北方。
“张仲坚?”
云济和李中慧相互对视了一眼,看到的却是彼此的惊骇。
“难道张仲坚的手真的这么长,明月的事情和他有关?”
关心则乱,云济立刻将之联想到了妹妹的身上,却不由对于那个远在草原的呼兰大国师产生了由衷的戒惧,如果此人真的能够谈笑间影响到圣龙帝国的局势,以及风雨军的命运,那么他也太可怕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和明月的事情有关,但是我知道,这位草原的实际主宰者如今一定不甘寂寞,而且区区一个幽燕也绝对无法满足他的胃口!”
风雨满是忧虑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