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军功定尊卑,以骑射决纠纷,无军功者不得继承产业爵位,建军功者则赐土地官禄,赋税、罪罚皆可由军功折减……”
李逸如一条又一条,缓缓地念着秋里这几年在幽燕和辽东施行的赏兵令,越念脸上的神色就越加沉重。
“乖乖!”
一旁的家仆李忠不由吐了吐舌头,插话道:
“秋帅未免太大胆了!如此下去,这还了得?日后,还要不要长幼秩序,要不要官府断案?我看用不了几年,这里便成了纯粹以力服人、强者为尊的世界,人人都靠手中的刀枪弓箭来解决问题,人人都想着征战杀伐来获取财富,和草原上的胡人还有什么区别?还有谁去耕地?谁去经商?谁去读书?谁去做百工?整个国家岂不都成了军队?”
“你小子什么时候倒也有了这番见识?”
没想到李忠居然会说这番话,李逸如不禁哑然失笑。
“嘿嘿,小的也就是瞎说说而已!这些,只怕少爷你早就看出来了!”
被李逸如这么一说,多嘴的家伙不由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
“看出来?不错,早就看出来了,连你都看出来了,满朝的文武,还有英明的宰相大人又怎么看不出来?”
李逸如若有所思地喃喃,随即却将声音激扬了起来:
“可是,为什么这些年来,包括宰相大人,整个神州上下多少俊杰名宿,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制止?若说是当年为了驱逐呼兰人的南侵迫不得已为之,那么张仲坚退兵也已经有些年头了,神州一派安宁,却又为了什么,没有一个人出来,捍卫这动摇了帝国千年基业的大逆不道之举?”
“我,我不知道!”
面对着李逸如这一连串的质问,吓了一大跳的李忠,喏喏地应道。
“我知道!”
瞥了一眼显然被吓着了的部下,李逸如面色阴沉地说道:
“你没有发现吗?秋帅此举,比当年宰相在凉州的施政还要更进一步,虽然严重动摇了帝国的秩序和法统,却比什么都更有效地为帝国获得了兵源!”
“兵源?”
李忠茫然地问道。
“不错,兵源!”
李逸如的嘴角边泛起了一丝嘲讽的冷笑:
“自从圣龙历七五三年先帝被呼兰人击败损失五十万兵马之后,呼兰人的两次入侵,庞勋的叛乱,宰相和燕南天等藩镇之间的龙争虎斗,哪一次不是血流成河?圣龙帝国人口再多,又经得起几番这样的折腾?
“不错,咱们凉州将士在宰相的统帅下,个个都是好样的,硬是一刀一枪夺下了这大好河山!可是凉州有多少人?当宰相统御了整个天下之后,死伤这么多人的凉州,还能够为宰相凑出多少军队,去为他镇守江南,防备呼兰,驻扎高唐,远征西南和印月?”
“少……少爷,你是说……”
李忠被李逸如的话深深的震惊了,当下试探地问道。
“你现在明白了吧?”
李逸如颇有深意地望了自己的部下一眼,缓缓地说道:
“现在,宰相就指望着秋帅所治理的幽燕和辽东,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精锐之士了!若不是有秋帅,风雨军又如何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恢复战斗力,甚至更进一步的壮大?要知道,圣龙帝国虽然人口稠密,只需要略略调整便可以轻而易举的抽调出就数量而言足以和整个天下抗衡的士兵,但是若不采用一些极端的措施,又如何能够让这些拿惯了锄头的农夫,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出色的士兵?”
“这么说来,秋帅是得到了宰相的默许?可是小的还是不明白,既然秋帅的这些措施这么有用,为何宰相不下令在整个帝国推广?”
李忠说话的时候,显然已经被李逸如刚才的言论给搅得晕晕乎乎了。
“整个帝国推广?哼,宰相可不会像你这般疯了!”
李逸如皱眉摇了摇头:
“你自己刚才不也说过,这样下去的话,整个国家都会变成军队?宰相虽然需要能征善战的雄师劲旅,可还不想让整个帝国因为穷兵黩武而衰弱。圣龙之所以能够成为圣龙,靠的可不仅仅是军队!强大的军队或者可以成就一时的霸业,但如果为了获得强大的军队,丢掉了帝国千百年来传承不息的文明,那么再辉煌的霸业也不过是过眼云烟,还会连带着整个帝国都成为昙花一现的虚影!
“所以,宰相这几年默许了秋帅的大胆施为,只不过是用幽燕,或者还有如今的辽东,换取整个帝国恢复元气的时间罢了!也正因为如此,宰相只会允许秋帅在幽燕和辽东作为,而且即便这两块地方,也只能够是暂时!”
“复杂!”
默然半响,李忠由衷地得出了结论。
在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无法消化李逸如的这番言语之后,李忠不得不承认,少爷就是少爷,所以才能够出将入相,统帅百万雄师,自己就是自己,所以之能够跟随在少爷身边,做一个跑腿的亲信。
当下,乐天知命的年轻人,毫不犹豫地放弃了顺着李逸如的思路继续思考下去搞清楚这件事情的打算,将话题从这伟大的国家大事转移到了他所担忧的现实问题:
“少爷,自从如今宰相大人任命秋帅远征高丽之后,秋风军的将士便十分愤怒,都认为这一次秋风军流血送命,却白白给少爷免费打江山,我看难保这些家伙会在暗地里向少爷发难。此外,咱们家族的少年子弟这次自愿组军北上,原本是想追随少爷收复故国,却没有想到如今便在了秋帅的帐下,情绪也颇有些波动。这两件事情,少爷您可得好生留意才行,免得出了大岔子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不错,你小子有些头脑了!”
李逸如随口赞了部下一句,暗地里却不禁苦笑。
“李逸如出任辽东总督兼北伐东路军指挥使,秋里挥师高丽驱逐安宇,秋十三郎为北伐军东路先锋,出兵西进连续骚扰呼兰。”
风雨这一道命令,可谓高明之至。
如此一来,秋风军一分为三,主力继续驻扎辽东准备北伐,因为有一个北伐东陆军指挥使的头衔,而被李逸如节制;堂堂秋风军统领的秋里却只能够率领部分兵马进军高丽;秋里最信任的爱将秋十三郎则作为北伐东路军的先锋远征呼兰,不能够再追随秋里。
与此同时,刚刚被夺去了赤狮军兵权的李逸如,接收的是一个别人已经经营得有声有色的摊子,几乎是要以赤手空拳来应对那些趾高气扬的娇兵捍将,更要命的是即便他顺利过关,得到的奖励,也只是一个别人帮他打下了江山的王位。于是,可以预见的将来,高丽王国注定不得不在圣龙帝国的羽翼下运转。
所以,不能不说风雨高明。
风雨的高明,在于不动声色间削减了两员大将的羽翼。
风雨的高明,在于波澜不惊中制约了可能会失控的北方。
风雨的高明,在于高深莫测下重新平衡了帝国的权力格局。
风雨的高明,最根本的一点,则在于这一切的调整,都没有影响到战略大局的进展,更没有让任何一员大将值此用人之际,却英雄无用武之地——无论是秋风军的将领还是他李逸如,继续受到重任并且活跃在风雨开疆拓土的霸业中;北伐继续北伐,内政继续内政,而远征高唐,表面看来似乎分散兵力、穷兵黩武,实则却是在麦坚人含而不发严重威胁帝国之际,以攻代守,打破僵局反向牵制麦坚的绝妙好棋。
“既然如此,那么就请宰相看看逸如如何帮您来看住这些秋风军的虎狼之师吧!”
轻轻的呼了一口气,遥望着西面,李逸如轻声喃喃。
“哼,李逸如以弱冠之年追随宰相西征印月,以孤军弱旅死守居萨罗而名动天下,之后独撑印月大局,执掌半岛军政,统御各族联军,如此人物,岂是你们这般小辈所能够对抗的?还不给我退下,安心执行宰相之令,对总督大人便要向对我一般尊敬,谁要敢阳奉阴违,就休怪我秋里无情!”
正当李逸如谈论秋里在辽东和幽燕的治政之际,秋里则在自家的书房内奋力拍案,斥退了秋十三郎等有心闹事试图留下秋里的秋风军将领。
“看来秋帅是准备遵循宰相的命令了?”
当所有的将领都乖乖退下之后,始终在角落中未发一言的费全缓缓地问道。
“怎么,你也认为秋某该抗令不遵,做这辽东的土皇帝不成?”
秋里冷冷地说道。
“那倒不是!”
费全的脸上浮现出无奈的苦笑:
“辽东苦寒新服,秋帅推行的法令虽然容易聚敛百万甲众,提升军队战力,但这法令却失之于偏颇,若是朝廷封锁幽云关阻挠物品输入,则指顾之间这么多的健儿便要无衣可以御寒,无食可以果腹,土崩瓦解也同样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情!更何况这几年风雨军调整,秋风军中的将领不少都来自其他各路,将士们虽然愿意追随秋帅,但若要他们真的和宰相作对,一旦开战,发生成批临阵倒戈的事情费某决不奇怪!哼哼,如今想来,当日宰相放手让秋帅施为,只怕便已经为了今朝未雨绸缪了!”
说到这里,秋风军的首席幕僚连连叹息。当日他便不赞同秋里离开幽燕,辽东虽大,但是却更为偏远荒僻,如果果然受制,不过仔细想来,即便当日秋里抗命留守幽燕,只怕也无法抵挡整个帝国的压力,总的来说,秋风军这几年尽管迅速壮大,然而在不知不觉中却始终都在风雨的掌控之下,似乎无论如何也难以抵御那位宰相大人看似无心的种种设计,注定了只能够乖乖地听凭风雨驱使。
只是,费全不甘,真的很不甘,不甘他自负所学,又投入秋风军为秋里所重用,白白以如今帝国最为强大的军队做后盾,却始终无法突破局面。
“既然如此,那么先生就不要多言!宰相用李逸如执掌辽东,可谓用心良苦,用了一个这天底下满朝文武中再恰当不过的人选,这些将领根本不可能是这个少年的对手,又何必自找苦吃?”
秋里仿若洞悉了费全的想法,若有深意地看了部下一眼。
“属下只是为秋帅担忧!”
费全叹了一口气,略有些急躁地道:
“其实包括属下在内所有将领都好安置,南征北战效力帝国这么多年,开辟了这么多的疆土建立下这么多的战功,不说日后封君列侯,至少福泽子孙的财帛土地绝对少不了!可是秋帅呢?秋帅您为宰相施行这赏兵令,虽然让帝国迅速恢复了元气,重建了虎狼之师,却也将天下的士绅得罪了干净,如今远征高丽,更是为李逸如小儿做嫁衣,而即便日后回朝,那白起主持青龙军镇守帝国劳苦功高,兵部尚书非他莫属,还有什么其他职位能够彰显秋帅的地位身份?”
“这你可就不必为我担心!”
秋里傲然冷笑了一声:
“秋某随宰相起兵,为的一是无愧父老祖宗,尽显我男儿英雄本色;二是为了和风雨的患难交情、肝胆义气,若要说那荣华富贵,当年我秋里便有的是机会自己取来,又怎会如今反倒要向风雨乞讨?”
“可是……”
费全皱了皱眉,正待说话,却见秋里摆了摆手,阻止了他说话,淡淡地道:
“我的去向,其实宰相早有安排,你大可不必为我担忧,连那李家小儿也能够得到封国,我和风雨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怕他亏待我不成?如今有这番闲心,还是帮我盘算盘算这高丽的战事吧!”
“是!”
费全愣了一愣,有心想问秋里风雨的安排,却见对方一脸淡然,只怕是肯定不会说得了,当下按捺住心中的疑问,整理了一下思路道:
“高丽一向为我帝国的羽翼,只是这些年来帝国内乱也就无暇理会,这才给了安宇人一个可乘之机。如今安宇人几乎侵占了整个高丽的南部,扶植伪王,横行暴虐,俨然将高丽变成了他们未来图谋帝国的基地,帝国实在已经是不能够再袖手旁观了!宰相令秋帅此刻出兵,可谓及时,而且还选了一个好时机——眼看寒冬将至,那高丽的各处海港转眼便要封冻,宰相这是要我等来个关门打狗,在陆地上聚歼安宇主力,以减轻我圣龙这万里海疆的压力!”
“是吗?”
秋里不置可否地漫应了一声。双目则全神贯注地注视着面前标记了高丽地形的作战沙盘,这是他接到了风雨要他立即准备远征高丽的命令之后,让人制作的。
这作战沙盘,完全模拟了实际的地形,丘壑起伏,河流四散,大好江山便如此真切地展现在眼前,让人看了便不由涌起无限豪情。
“莫非秋帅另有高见?”
此刻,费全见到秋里对自己的意见有些漠然,便惊疑不定地试探道。
“你忘了这里!”
秋里信手指了指,却是在作战沙盘之外的地方。
“什么?”
费全茫然地问道。
“宰相早就在之前,便已经令云笑天的蓝鲸军北上登州,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吗?”
秋里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
“这……这,难道宰相想让蓝鲸军和安宇人决战海上?”
费全的脸上流露出匪夷所思的神色。
这太疯狂了。
谁都知道,尽管风雨主持朝政以来,十分重视圣龙水师的重建,然而水师和骑步兵不同,不是抓了一个七尺的汉子便可以增添一份战斗力的。战舰的打造,水手的训练,哪一样不是用银子堆砌出来的。
相对而言,如今的帝国水师,可谓是从一片废墟中完全重新组建,在仓促之间根本没有和始终全力以赴发展水师的安宇人抗衡。
“哼,安宇人算什么?”
不料,秋里的话让费全更加骇异。
安宇人不算什么,难道要让蓝鲸军和麦坚舰队正面对抗不成?
费全感觉自己的脑子有些混乱了。
“哈哈,用兵打仗,可不是看谁的人多便能够绝对取胜的,否则当年建立之初的风雨军只怕也早就被人碾成了粉末,又哪来如今的辉煌和显赫?”
眼见自己的幕僚一时之间跟不上自己的思路,秋里大笑了一生,揭过不提,转而豪气冲天地道:
“好了,这海战怎么打,想必宰相心中早有腹案,也用不着咱们来操心!费全,传我令下,高丽救援军兵分三路,于五日后渡江南下,按照本帅制定的路线前行,不可恋战,只需按时到达预定的地点即可!”
说着,秋里自怀中取出了一份详细标记了行军路线图的卷轴,交给了费全,按照那标记所显示的线路,圣龙的大军竟然是准备通过一连串的急行和突击,将安宇人正自乘胜挺进的先头部队给拦腰截断、团团包围。
“遵令!”
费全肃然地接过,他心中知道,从此之后盘踞辽东的三十万秋风军便将一分为三,身为秋风军主帅的秋里,则统帅其中的十万兵马,投入到了高丽的战场,而且这一出手便是一个大手笔,若真的能够贯彻秋里的意图,只怕圣龙帝国进入的第一仗,便将是一场经典而完美的全歼。
“可惜,看不到风雨这家伙纵横草原的威风了!”
而此时,这个宏伟作战计划的制定者却在暗地里颇有些懊恼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