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死之间

凉城之外的荒野上,固然是血雨腥风的杀戮,凉城之内的街巷中,同样是一次又一次进攻与防守的胶着。

燕云的日子很不好过。

作为燕家军负责凉城城内战斗的统帅,燕云绝对不是因为燕南天侄子的身份而拥有今天的权势的。尽管是拥有数百年根基的世家,但是自从燕南天执掌家族以来,就从来没有什么出身血缘决定地位权力的规矩,和燕耳一样,他如今的成就完全是在沙场上一点一滴拚杀出来的,因此他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无能的人。

从关外的白山黑水,到中原的名城圣京,素来用兵谨慎、为人也寡言少语的燕云,也许没有燕耳那般的令人瞩目,却绝对是燕家最为优秀的攻城高手。正是由于上一次在昌化城吃了风雨军的亏,所以燕南天特地将他从齐鲁前线调回,为的就是对付风雨军的城池。

在征战之前,燕云的心中充满了自信。

毕竟,和中原数千年积累下来的铸城技术比较起来,西北大地的城池未免显得太过于粗糙了,似乎根本不值一提。

但是,燕云的自信很快就丧失在了凉城的面前。

从夜袭凉城开始,到此次侥幸得手攻入城内,燕云始终都没有以往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却似乎置身于一团沼泽之中,欲振乏力。

“不愧是著名的白起将军的部署!”

从一开始,燕云就忍不住这样的感叹。

白起的部署非常缜密,几乎滴水不漏,即便燕家军凭借着兵力的优势,在某些环节取得了突破,也必然面对着风雨军层层叠叠而来后续兵力的弥补,就仿佛遇到了武当太极的高手,任凭自己的拳头如何虎虎生风,自己的力量如何惊天动地,然而却都在对手四两拨千斤的妙招之下毫无用武之地。

即便是后来,在军中一直传说着的某方神秘力量的帮助之下,自己费劲了心机终于实施了一次成功的诱敌伏击战,顺利的攻入了城池,欣喜若狂之后面对着的却依然是风雨军如同生了根一般顽强防御,那些因为燕家军迅速突入而和友军失去联系,不得不依靠街垒、庭院负隅顽抗的士兵,竟然大多视死如归,在重重包围之下兀自死战不退,令燕家军进展缓慢。纵然是投入了十多万大军的优势兵力,纵然是实行了步步为营、挨家挨户寸草不生的扫荡政策,也始终无可奈何。

最让燕云头疼的,莫过于青龙军的弓箭手。

青龙军的弓箭手无疑和一般军中的弓箭手不一样,每一个弓箭手身边都有两个盾牌手舍命护卫和一个递箭手随时准备替补。弓箭手不仅箭法极准,而且箭速极快,大约一般军队射一支的时间,这些弓箭手可以射两到三支,这样的组合早在争夺黎仓的野战中就已经大显威力,如今在纵横曲折的凉城街巷中,更是如鱼得水。

这些可恶的家伙,基本上由两三个弓箭手和他们各自的盾牌手、递箭手组成一队,借助街巷的掩护和隐蔽,专门伏击燕家军的军官,以至于短短一天多的时间,燕云就发现自己麾下基层军官的伤亡率甚至超过了强攻城池时期。

而每当带队的军官牺牲之后,风雨军的其他士兵则如同地下冒出、天上掉下一般的忽然现身,猛击着群龙无首的燕家军战士,令在城内扫荡的军队损失惨重,最后迫使燕云不得不下令,没有三百人以上的部队不得出动。

“也许,突袭凉州本身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生平头一次,燕云暗暗的对内心敬若神明的家主产生了一丝怀疑。

这个念头在燕云的心中一闪而过,迅即便让他遍体冷汗。

从来不奢望燕家最高权力、一心只想着认真完成任务的年轻人,立刻认定这是自己太过劳累而产生的副作用,随即便强迫自己将这个该死的念头驱散,然后认真的研究起如何执行叔父刚才下达的命令来。

“天亮之前完全拿下凉城!”

这是燕南天给燕云下达的死命令。

燕云从来就没有犹豫过自己是否应该完成这道命令,因为在他的心中叔父绝对是正确的,更何况征战多年的他也同样看到了天气状况正有可能朝非常不利于己方的方向转变——今年入冬的第一场大雪,眼看就有可能提前降临,所以自己纵然不是为了尽早腾出兵力来支援城外的友军,也必须及时拿下凉城来以便大军可以度过寒冷的雪天。

只是,自己真的能够完成这个任务吗?

如果这道命令是在两个时辰之前下达的,燕云虽然感到有一定的困难,却还是非常自信能够完成的,然而现在,仿佛是呼应着城外风雨的猛攻,面对着白起发动的全城范围的强烈反击,燕云的心中半点都没有把握。

这似乎是好多年以来,燕云第一次对自己的能力重新产生了怀疑。

尽管,燕南天将自己的亲卫营和所有能够调集的部队全部过来支援了,这让燕云手中能够调集的预备兵力突然增强了很多,但是道路狭窄,且出于占领后安置大军的考虑又不能真的一把火付之一炬的凉城,决非单纯依赖兵力的多寡就能够获取胜利的。

“命令,全军所有军官指挥位置自动前移,凡未能按时拿下自己负责区域的军官,一律处斩!”

面对着眼前糟糕的局势,燕云不得不下达了最为严酷的命令。

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身体力行的。

在拒绝了身边将领的劝告之后,燕云从设置在城楼之上的安全的临时指挥部出发,率领着一队精锐的战士,在夜幕逐渐降临的时刻,亲自踏上了视察前线作战的行程。

疯了,简直疯了!

燕云踏过自己征服的区域,然而无论身体还是内心感受到的却是如同天气一般的寒冷,还有沮丧与震惊。

即便是已经被燕家军占领的地方,也不存在什么绝对的安全地带。不时都有冷箭射来,不时都有三五成群的战士突袭。

虽然这些零星的袭击,在精锐的护卫队面前,实在不堪一击,却成功的给予了燕家军从将领到士兵心理上的巨大压力。

而更令燕云感到无法置信的是,举目四望所见到的战场狼籍。

他不是没有经历过战争,也不是没有见证过死亡。多年的厮杀,敌人与战友的阵亡,早就让身经百战的将军已经麻木和冷血。

然而,当他借着远处微弱的灯光、零星的篝火和昏暗的月色,看见战场上未及清理的遗迹,心中还是感受到了一种只有初上战场之时方才产生过的震撼。

倒在地上的风雨军战士,各种各样的姿态都有:有的浑身浴血,身体上插满了箭矢,却依旧靠在了墙壁之上,双眼怒睁,挺立不倒,好一番威武雄姿。

有的尽管肢体不全了,但是却死死的压着敌人,牙齿狠狠的咬住对方的咽喉,浑然不顾下面的敌人已经将刀剑刺入了体内,赫然是一场同归于尽的惨烈,由于天气寒冷的缘故,甚至已经无法将作战的双方彼此分离。

有的虽然仰天倒下,然而年轻的脸庞居然还含着微笑、手中依旧紧握着武器,这是一种面对死亡的何等的从容。

除了风雨军的战士之外,更有不少一眼看去就是寻常百姓的尸体,手里拿着的却是刀剑甚至铁铲、菜刀、砖瓦,这里面有七旬的老翁,年轻的妇女,甚至幼龄的孩童,无一例外的却是死亡之前的那一刻,肯定都是处在战斗之中。

也许,当幽燕老家被敌人侵占的时候,自己纵然不是军人,却也会这般奋勇吧!

燕云如此幽幽的想道,作为燕家军的高级将领,他多少也了解到呼兰人对幽燕的图谋,这种对家乡的忧虑,令他更是感到了烦躁和不耐,恨不得立刻结束这场该死的战斗,赶回家乡保卫亲人和家园。

“不好,有埋伏!”

前方护卫队的一声惊呼,惊醒了燕云的杂想。

仅仅是扫眼之间,燕云便明白了自己已经身处风雨军的重围之中。

密集的箭雨从四面八方射来,箭速之快、力量之强、箭矢之多,显然和之前所遇到的突袭不可同日而语。

风雨军的这一次伏击看来是精心准备的,竟然动用了为数众多的弓箭手,这在以前的巷战中是从来未有的,如果这一切不是巧合的话,那么只能够证明一件事情——似乎和燕家军能够屡屡渗透风雨军内部一样,风雨军对于燕家军同样也存在着重要的情报渗透。

大概,目标就是我吧!

燕云苦笑,虽然有了这样的感悟,然而在脱离危险之前,似乎也没有什么补救的措施可以采取。

眼下,他只能够仰仗麾下战士的忠诚和勇敢。

然而在狭窄的街道之上,根本没有太多的空间可以躲避。

大批忠勇的战士尚未来得及拿起武器在战场上一展他们威武的英勇,就已经永远的倒在了这座城市的街道之上。

剩余的战士用手中的盾,挥舞的刀枪,甚至自己的身躯,掩护着自己的统帅狼狈的向后退去,却迎面遭遇了为数大约有五、六百人的风雨军战士的猛击。这些敌人仿佛从地底冒出来一般,瞬间出现在了原本寂寥无人的街道,呼喊着,砍杀着,气势汹汹、勇往直前,似乎早就置生死于度外,一切的一切便是消灭眼前的对手。

面对在自己占领区内,突如其来出现的为数这么多的敌人,让燕云有些意外,但随即却又觉得能够理解。

毕竟,这里是风雨军的城市!

百姓的,熟悉的地形,事先有准备的秘密通道,让身处城中的燕家军,根本不存在前线后方的区别!

燕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那么多精锐而且庞大的军队,竟然始终都无法攻破已经失去了城池掩护的凉城。

因为,自己正在和整个凉城三十万誓死保卫家园的军民作战。从进入凉城的那一刻开始,这场战争就已经不再是燕南天和风雨之间的争霸了,而是一场侵略和反抗的战争。因此,燕家军并不存在绝对的兵力优势。

当然,这其中风雨、白起、李中慧这些风雨军核心领导人物也功不可没,他们在政治和军事上的运筹,成功的改变了传统的攻防战的形式,变成了目前这种燕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街巷战。

战斗短暂然而激烈。

当燕云终于从战斗的激情中冷静下来的时候,看见的是自己胸口汩汩流出的鲜血,造成伤口的元凶,是一把锋利的大刀,而大刀的主人则是已经被自己的佩剑刺穿了背心、仰面倒下看来已经奄奄一息的年轻军官。

燕云认出了这个军官。

正是这个军官,在昨天的凌晨草率出击,中了自己的埋伏,从而令自己顺势攻下了凉城的城池。

还真是冤家路窄、因果循环啊!

当燕云被自己的部下搀扶着离开战场的时候,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滴流逝的燕家大将,好奇的回首瞥了一眼看来是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对手,只见对方依旧面带着微笑,即便是被自己的士兵补了一枪,却兀自显得那般从容,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一般。

随后,燕云感觉到了全身的冰冷,温度的急速下降,眼前似乎也逐渐漆黑了起来,耳畔隐隐传来的喊杀声、擂鼓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遥远……

我的脸上是不是也有微笑?

燕云仅存的理智最后思考的便是这个问题。

紧接着,他似乎腾云驾雾起来,脑海中越来越模糊的闪现的,是幽燕的家园,那庭院,那果树,那妻子,那孩童……

就在凉城惨烈战斗的同时,凉城之外的荒野上,同样也是一番大战正酣。

“也许,千夫长就是我们家的极限吧!”

程越风很遗憾的想道。

这个时候,他身上的伤口已经连自己都数不清了,最为严重的莫过于腹部的那一刀,虽然自己缠紧了衣服,但依旧感觉到肚中的肠子似乎随时都有涌出的危险。

四个时辰之前,燕南天对战局的预测即对也不对。

风雨的骑兵突击,的确有力竭而尽的危机,燕耳的从容部署,也确实极大化解了近卫军的威力,但是就在燕家军逐渐合围,准备消灭风雨,这个当代圣龙帝国最为传奇的名将的时候,风雨却在间不容发的时刻,从燕家军防守最为稀疏的地方突围而出,扬长而去。

当然,代价也是惨重的。

在给予了敌人数倍伤亡并有效扭转了战局危厄的同时,近卫军也付出了两千多条生命的代价,仅剩下不到一千人的兵力,杀回了后方。

程越风便是作为近卫军的殿后部队,和一批近卫军伤重的战友自愿的留了下来,以自己的深陷重围为代价,掩护主力撤退的。

沉重的伤势,和四周一望无际的敌人,让程越风感觉到了此时此刻死神是如此的贴近,似乎黑白无常已经向自己挥舞起了手臂。

尽管作为风雨军近卫军的一名百夫长,在凉州被普遍认为相当于其他军中的千夫长,但纵然真是如此,毕竟也仅仅是千夫长而已,终究无法完成希望让儿子光宗耀祖的圣龙帝国前千夫长的父亲的心愿了。

自觉到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刻,程越风是如此盘算的。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我们得救了!”

正当程越风如此胡思乱想的时候,却听见了周围战友的欢呼。

只见,原本气势汹汹、似乎所向披靡的敌人,突然如同潮水一般退却了,大批大批的军队,虽然经过了自己战斗坚守的山坡,却仿佛视若无睹的擦身而过,根本就当自己这一撮人不存在一般。

与此同时,遍布整个战场的欢呼此起彼伏,令程越风欣慰的是,这些欢呼显然出自自己战友们的口中。

深陷重围的程越风,当时并不清楚,自己是何等的幸运。

风雨突围之后的战局,变成了风雨军的十五万兵马团团包围住了燕家军中路主力的十一万大军,而在风雨军的外围努力向内挤压的,则是燕家左右两翼以及后续支援部队的总计大约十万人马的兵力。

谈不上谁更有利,谁更不利。

双方都已经打得精疲力竭了,也很难再有什么精彩的战略战术,似乎战斗的搏杀已经成为了一种生命的本能。

这一刻,要么风雨军率先击溃包围之中的燕家军,然后腾出手来对付外围的敌军;要么在燕家军内外夹击之下全军覆没。

这两种可能似乎都在五成之间。

燕家军虽然兵多,但是他们被分割成了两部,首尾不能呼应,中路的十一万大军更是在同碧蛇军和近卫军的作战中损失惨重、阵形紊乱,面对着风雨军的野战王牌——神龙战车的逼近,一旦被风雨军穿插分割成功,结局必然是灾难性的。

而另一方面,风雨军显然也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从昨天到今天,连番的作战,已经耗尽了战士们的所有体力,外围在燕家军朱全组织下的猛攻,更是让风雨军不断的流畅着鲜血,造成了极大的损伤,能否挺住朱全的进攻等待主力对中路的围歼,似乎也不是一件很有把握的事情。

当然,对于风雨来说,应该还有一个选择。

那就是利用外围朱全没有足够兵力完全实施包围的机会,集中一点突围。

但是这种选择根本不存在于风雨的脑海。

这是一场决定生死的关键性决战,就如同兽群中争夺王位的决斗一样,无论哪一方的畏战退缩,都将永久的丧失继续争霸的资格——无论是从战士的士气、自己的心态、战略的时机还是政治的影响而言。

这对于燕南天来说,也同样。

因此,双方虽然都已经厌倦,虽然都感到了疲乏,却依旧驱使着忠勇的战士,在方圆的土地之上,竭力的拚杀,等待着对方的倒下,祈祷着自己能够站立。

而这种状态的延续,最后却出人意料的被一支无论风雨还是燕南天都没有估算到会在现在到来的生力军给改变了。

秋风军提前赶到了战场。

在目睹凉城失陷之后,风雨便明白自己必须别无选择的进行一场巨大消耗的大决战,为此他需要的是集中自己所有能够集中的兵力,而不再有什么资本可以保留作为战后的战略格局的杀手锏了。

所以,风雨在第一时间下了严令,命令在凉城以南、以北、以东、以西,四面八方所有所有的军队,还有所有能够拿起武器的壮丁,立刻赶来会合,其中包括了正在监视锦州、圣龙方向,准备在战后作为生力军投入与公孙世家为首的东方诸侯联盟对圣龙帝国主导权争夺的秋风军和黑狼军。

和欧仁、拓拔成兄妹近乎游山玩水的悠哉游哉不同,秋风军虽然比欧仁他们晚了整整一天方才接到调集的命令,却在日以继夜的强行军之下,仅仅比欧仁他们晚到了半天。

尽管也同样是人困马乏,但是相对于已经激战了两天一夜的交战双方来说,却依旧是一支无敌的生力军。

“快,快放箭,阻截他们!”

负责燕家军外围的大将朱全,在远远望见秋风军飘动的旌旗之后,顿时脸色煞白,但是多年军旅生涯的本能,让他还是下达了尽可能弥补危局的命令。

在战场最外围的燕家军战士,迅即展现出其战斗的素质,很快就排成了方阵,直面着秋风军出现的方向。

八百米!

七百米!

五百米!

三百米!

……

默默站立着的战士,终于开弓放箭了。前排射完便蹲下,后排立射后排射完,前排起而立射,交替不止。一排排劲矢射穿盾牌,刺透风雨军战士的身体。马上的健儿大量死亡,在战马的奔腾中成批成批地倒在了尘土飞扬的旷野上,尸体眨眼间消失在了千军万马的冲杀之中,唯有坐骑却依旧浑然不觉的向前疾驰。

然而,更多的战士,却凭借着娴熟的骑术,伏在了马背上,躲过了箭雨的洗礼,转瞬间便出现在了燕家军方阵的面前,随即而来的则是挥舞的刀枪和战斗的呐喊。

汇集了风雨军中最精锐骑兵的秋风军,首先投入战场的便是先锋秋十三郎。

他如同尖刀一般,切割开了外围的燕家军,却又在即将和风雨军会师的那一刻,拨转了马头,换了一个方向向外冲杀。

在他的带动之下,整个秋风军形成了一条优美的弧线,在空旷的原野上如一条长蛇变曲扭动,忽而弯成圆形,忽而展成直线,忽而折为椭圆,忽而倒转,忽而交叉。排成长蛇阵的秋风军,从战场的北面杀到了东面,又从东面杀到了南面,然后从南面杀到西面,继而又从西面杀回了北面,不断撕扯着汹涌而来的燕家军。

燕家军的战士死于阵外,秋风军的战士死于阵内。朱全的步兵方阵被摧毁了,战场上累起了层层尸山,一枝枝长矛倒插在原野上,矛杆上渗下的热血把枯草染成殷红。

周而复始的穿插冲击,很快就在外围的燕家军中搅得翻江倒海、昏天黑地,偌大的战场仿佛就成为了秋风军战士旁若无人、来去如风的猎场。

“放箭,给我放箭!”

脸色铁青的朱全咬牙切齿的下令道。

在他的威逼之下,燕家军的弓箭手,再也不顾和敌人纠缠在一起的友军,伴随着破空的“嗖嗖”声,无针对覆盖性的万箭乱发,带来的是无论敌我的大批死亡。

箭雨中,张平阵亡了。

“大哥,来生老子再跟你!”

手中饮血无数的巨戟落在了草地上,在血泊里冷冷地对着摇动遍地衰草的挽风。临时的喃昵中,这个朱全麾下的头号亲信,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自己厮杀正酣的时刻,却倒在了自己人的弓箭之下。

箭雨中,银玲公主也落马了。

“银玲!”

秋里颇有感应的回头一瞥,看到的却是一幕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剧。负责指挥秋风军左翼的美丽公主身中数枚弓箭,在轻轻的娇呼中落马,落马的地方迅即便被随后敌我的千军万马所践踏。

秋里愤怒,秋里悲伤,直到这一刻他才突然发觉原来这个女人已经不知不觉的在自己的心中占据了如此重要的位置。

然而他却不能够拨马回返,身处全军中央,肩负着四万将士生死存亡重任的秋风军统领,是没有任何资格在激战的当口,杀回千军万马之中寻回爱人尸体的。对于秋里来说,他必须前进,必须厮杀,必须强忍住悲伤,用理智和冷静面对眼前的战局,想方设法挽回在朱全疯狂的乱射之下,自己左翼几乎全军覆没,中路、前锋和右翼也损失惨重的部队的危局。

幸而,这个时候风雨本阵的蒙璇、洛信、欧仁、拓拔成、秦纪等所有负责骑兵作战的将领,都投入到了外围的战场。

目睹了秋风军及时赶到大显神威之后,身处内线的风雨当机立断,改变了原先的作战计划,用擂鼓、号角和令旗,下达了新的作战任务,所有风雨军的骑兵迅速加入到了击杀燕家军外围部队的战斗中来,剩余的兵马则从原本优先围歼内线敌人的任务改为拖住燕耳的中军主力。

这道命令是及时、准确而且英明的。

正是因为风雨的这道命令,在最为关键的时刻,风雨军的其他各路骑兵及时赶到了战场,有力的支援了损失惨重的秋风军,并且所有的骑兵从各个方向遥相呼应、彼此支援,进一步重创了已经摇摇欲坠的燕家军外围战线。

“援兵,援兵在哪里?”

朱全的眼睛都红透了,可惜燕家军剩余的兵马,都投入到了对凉城的争夺之中,目前正因为燕云的遇刺身亡和白起的全线反攻,陷入了各自为战的困境,根本没有办法有力的支援已经支撑不住的朱全了。

不过,燕家军外围兵力的牺牲,却也不是完全无益的。

借助着风雨军精锐战力对外线的投入,内线的燕耳统率着他的部队,开始了集中兵力的突围。

正是这样迅速而且干净利落的突围,让原本已经觉悟到必死的程越风和他的战友们,侥幸的躲过了这一劫;但同时也保全了燕家军的主力。

“尾随追击!”

风雨苦笑着皱眉。

虽然他很想借此机会一举全歼燕家军,不过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已经疲惫不堪的战士,实在是再也没有力量阻截敌人了。

但是,他还是硬下了心肠,狠狠的命令自己的部下继续投入战斗。

正面作战的胜利,有时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所谓杀敌一千自伤八百,在付出自己重大伤亡之后,并不见得能够令敌人真正的元气大伤,身经百战的风雨清楚,最终决定性的打击,多半落在了锲而不舍的追击之中。

“本王将在此宿营!”

战场的另一方,燕南天脸色难看的拒绝了幕僚们出于安全考虑而提出的转移帅帐的建议,笔直的站立在山岗之上,在他的下方是一字排开的护卫,还有被高高悬挂的五、六个临阵脱逃的高级将领的人头。

这样的措施起到了一定的效果,再加上燕耳、朱全等将领高超的指挥,以及追击中的风雨军也确实已经非常疲惫,所以在付出了重大伤亡之后,双方的战线开始出现了新的平衡与僵持。

厮杀依旧在持续,擂鼓和号角的声响都已经令人麻木了,风不再倾听人们的呼喊,星星眨动着眼睛表示不安,只有大地敞开怀抱,收容了一个又一个倒在她怀中的男人,不管他是士兵还是将军,无论他是西北的健儿还是东方的勇士。

突然,无论是战场南面的风雨,还是伫立北方高岗的燕南天,几乎同时感觉到了有什么湿湿的东西落在脸上。

不仅是风雨和燕南天,很快所有在战场上殊死拚搏的战士,都发现白色的固体从天空飘落了下来,湿湿的,冷冷的。

老天终于感受到人们失去亲人的悲伤,而流下了热泪,并化作了片片雪花,纷纷扑向大地,去吻别他们的儿子、丈夫和父亲。

天亮了。

原野洁白,一望无垠。

身为战场上对峙的两位统帅,却是分别各有另一番滋味。

“天助我也!”

欣喜若狂的是风雨。在确定大雪降临的那一刻,风雨果断下达了停止进攻,监视燕家军的决定,从而结束了这场大战。

对于风雨来说,燕南天败局已定,因此他再也没有必要消耗自己英勇的战士了,接下来就等待着老天降临的寒冬彻底击溃燕家军了。

如今的圣龙帝国西北定凉侯,最为庆幸的便是战争发生在自己的领地内——尽管从整体上说的确令凉州遭受了有史以来最为惨重的损失。

“此次,多亏两位大人了!”

风雨如此赞许着夏长杰和王眺。

正是这些文官,在几天之前动员了风雨军领地内的各州县百姓,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四面八方推着简陋的小车汇聚到风雨军的大寨,为风雨军送来了足以御冬的寒衣和粮草,使得风雨可以傲然不惧这白皑皑的大雪。

“此乃风侯深得民心之故,卑职不敢居功!”

王眺和夏长杰对望了一眼,这番话出自他们的内心。

这一仗令风雨军获胜的最大功臣,不是运筹帷幄的西北定凉侯,不是身先士卒的将军统帅,也不是他们这些地方的父母官,而是凉州的百姓。

这些朴实无华的百姓,默默的将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送上了战场,为了风侯而战;也正是这些朴实无华的百姓,在危急时刻他们挺身而出,和风雨军的战士一起无畏的面对燕家军的刀枪保卫自己的城池,更是这些朴实无华的百姓,他们毫无怨言的上缴了自己少得可怜的衣服和自己的口粮,保障了风雨军的胜利!

风雨大笑,继而默然。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战士,有这样的子民而笑,同时也为这样的战士这样的子民前赴后继的牺牲和历尽磨难而默然。

……

而战场的对面——燕南天双目失神的站立了一夜,目睹着自己的子弟战斗和牺牲的整个过程,瞬间显得苍老了许多,头盔下露出的头发白白的,是被雪染的,也是被现实愁的。

“这就是天意吗?”

只有最靠近燕南天身旁的颜如玉,方才勉强听清这位一代霸主口中喃喃的话语。

在心底里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颜如玉挪了挪嘴巴,却终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可以劝解的话来。

相对于在自己的领地作战,得到了凉城之外所有州县人力、物力支援的风雨,无法从后方获取补给的燕家军,仅凭着目前有限的粮草而面对这场提前到来的大雪,实在是一场惨重的灾难。

姑且不论风雨和燕南天彼此之间谋略、战阵、能力的优劣,在几经周折终于可以看到胜利曙光的时候,却因为天气的缘故而最终一败涂地,相信这才是燕南天心理上所无法承受夜天大不甘的原因。

但,这却是无法更改的现实。

野战因为秋风军的赶到,而无法取得突破性的胜利,城内更因为白起的大举反攻甚至已经很难立足,燕家军的明天一片灰暗。

一切都结束了!

历时一个多月,死亡了这么多将士,导致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的圣龙帝国当代最强大的两位诸侯的争霸战,虽然还没有完全落幕,却已经有了一个非常明显的结局,似乎再也没有什么奇迹可能出现。

剩下的,大概也只是燕家军如何在冰天雪地、四面环敌的窘境中最大限度的保存实力,和风雨如何利用这个契机进一步扩大胜利了吧?

颜如玉如此苦笑。

她紧紧的依偎在燕南天的身边,前面的道路还很漫长,对于她来说,接下来真的是一场难熬的寒冬。

战争的烂摊需要她陪伴他收拾,中原敌人群起而攻的政局需要她陪伴他应付,家族内部的发难和呼兰迫在眉睫的入侵,同样需要她陪伴他面对。

人生的道路似乎有些艰苦,但是却因此精彩!

面对着即将出现的可以想象和无法想象的挑战,颜如玉的心中一点都没有沮丧,反而是出奇的平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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