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再次笼罩在圣京城,这座曾经拥有着无上荣华,近来却又命运多蹇的城市。
傍晚时分的哗变,以惊心动魄的气势开场,旋即又以戏剧性的结局落幕。
让人们高兴并且庆幸的是,帝国宰相风雨,这个近来被各种传说所注释的人物,终于再次出现在了圣京。
当他的身影进入人们的眼帘时,从最初的惊疑,到最后的确认,紧接着便是发自内心的欢呼和雀跃,没有一个士兵,无论出自风雨军的嫡系,还是来自其他各部,胆敢向这位当代的战神动用刀枪。
于是,一场骚乱便这样结束。
这位传说中的名将,身上的光彩并没有因为几天前的战败而有丝毫的退色,正相反,无论是军队还是民众,都因为自己再次有了力挽狂澜的领袖并且将一场足以令这座城市陷入毁灭性灾难中得浩劫予以避免而感激涕零。
在他们看来,和呼兰人作战的失利,仅仅是几个卑鄙的叛徒在背后施展了阴谋,却并不妨碍名将百战不殆的声名——尽管这场失败,让数以万计的子弟葬身野外化作白骨,但是却有更多的青年积极的请缨从戎,这样的景象是这个暮气沉沉的帝国数百年来罕见的。
此刻,在圣京城内,凉国公府无疑是人们心中的圣地。
只是凉国公府内,被视为将挽救危厄的英雄,却并没有如人们想象中的那般被部下众星捧月般的包围,又或者是面对作战的沙盘,灵感如同喷泉般上涌,制定出一个又一个假以时日必将成为经典教材的作战计划。
风雨只是静静的站立在凉亭内,独自面对寂静的夜色。
站在他身后的,是一直以来人们都认定其整张脸绝对不会出现哪怕些微变化的血衣卫统领魏廖。
“魏先生,看来你对风雨今日的作为很不以为然啊!”
沉默良久,从年轻的帝国宰相嘴里,飘出了略带着玩世不恭的话语,同时又隐含着强自克制了的怒气
从惨败的幽燕,绕开果然如风雨所料旋即被呼兰人攻克的雁门关,一路上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用刀剑开辟出了蜿蜒的小道,披星戴月的赶路,好不容易回到了圣京,却意外的发现自己的部下竟然刀剑相向,彼此相残,怎能不让风雨愤怒?
“微臣钦佩主公的襟怀,只是十年磨一剑,即然连当今天子都不愿意守卫他的都城了,主公又何必甘冒风险!凉州,返回凉州吧,那里才是主公的基业所在,那里有着甘愿为主公赴汤蹈火的子民,那里将为主公屏蔽一切的风浪,而且随时都可以为了主公的霸业而贡献出自己的一切!退守凉州坐观中原,不出一年,便将有一支百战的雄师追随主公再次出山,收复着万里江河!”
一番往常的冷漠,魏廖越说越激动,几乎声泪俱下。
“你错了,圣京绝非萧剑秋一人的都城,而是整个神州整个圣龙所有子民的都城,也是风雨的都城!”
面对部下的苦谏,风雨却丝毫不为所动,双目放射出坚定而且无悔的锋芒,严肃的正容说道:
“风雨不想否认,萧剑秋选择退出中原这盘已经无力回天的死局,坐拥江南半壁养精蓄锐,退则据险而守,延续祖宗基业,进则号召天下北伐故土,的确是非常精明而且务实的谋略!可惜,风雨却不想效法!风雨也不想否认,只要一年时间,风雨军的主力重新调整和汇集,必定能够纵横无敌,戏谑今日的耻辱,收复今日的失地,让历史为胜利者而塑!可惜,风雨却不想等待!
“幽燕之败,是风雨之过;中原涂炭,乃百姓之苦!所以,今日风雨别无选择,唯有逆流而上、知难而进,偏偏就是要和张仲坚斗一斗,和这老天斗一斗,从这一片绝地的死局中杀出一条生路!否则,纵然日后享尽荣华,也无颜九泉下的父老;否则,当日风雨起兵的初衷,今朝风雨军成立的目标,便将荡然无存!”
说这番话时,风雨心潮起伏,就仿佛回到了当年草创风雨军的岁月。
曾几何时,昔日布衣少年一片赤诚的朝气和活力,已经被权谋的斗争和利益的考量所掩盖,直到今日方才重新回温,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却又带着一丝陌生。
“主公既然如此决定,微臣也无话可说,唯有肝脑涂地誓死追随!”
魏廖微微叹息了一声,恭声道。
“好!魏先生,还记得当年吗?呼兰南侵,先帝驾崩,帝国五十万大军尽数覆没,你我却带着数百人纵横而起,创建了如今的基业!这般艰难也熬过了,今日的困局虽然危险,但是后有凉州为盾,旁有父老支援,区区呼兰何足道哉?”
风雨大笑了起来,胸中涌起了无限豪情:
“明日,我便点齐兵马,和那呼兰人再决雌雄!”
“壮哉!但恨欧静不能生为男儿,又没有蒙璇妹妹那般勇武,否则也定要追随宰相左右,驰骋沙场杀敌报国!”
风雨正说话间,却听见一道清脆优雅的声音传来,却是无忧谷主欧静。
月色下的美人,就仿若奔月的嫦娥,美丽而且悠然,在薄沙浮动之下款款而来,一边轻轻的击掌,一边微笑着说道:
“幸好欧静此次还是为宰相大人带来了佳音,白将军已经在凉州为主公征集兵马,先头出发的部队想必这两日便可到来!”
“太好了!凉州有谷主和白将军,风雨便可高枕无忧!”
风雨大喜。
如今,年轻的帝国宰相,最缺的便是时间和兵马,因此欧静的这番话,在风雨听来的确是再好不过的喜讯。
“欧静不过是绵尽薄力而已,宰相胸怀,方才是令人钦佩!”
欧静微启朱唇,浅浅的一笑,双眸中流露出的是由衷的敬仰,在这朦胧的月色下,分外动人。
“哈哈,谷主不必如此过谦!赏功罚过,方才是长治久安之道,谷主和白将军乃是风雨军得以前方纵横的保障,风雨自当重重有……赏!”
兴致大好的风雨,说到“有赏”的时候方才呆了一呆,无忧谷主生性恬静,自然无求,因此要奖赏什么,片刻之间还真是说不上来。
“多谢宰相嘉奖,欧静不敢要求宰相奖赏什么,但求宰相能够宽宏大量,给那些妄议朝政的书生网开一面,他们虽然有过,却也毕竟已经受到了惩戒,且又是帝国的栋梁之才,欧静以为刑罚不宜太过!”
欧静紧接着风雨的话说道,眼睛却飘向了魏廖。
“这是怎么回事?”
风雨微微皱眉,他刚刚返回圣京,便恰好碰上乱糟糟的兵变,在运用个人崇高的声望顺利平息这场兵变之后,便在这里和魏廖讨论起日后的行动方略,根本没有来得及处理这些时日圣京发生的事情,因此听到了欧静此言,不禁有些云里雾中。
“前些时日,由于战场的不利传言,引发了民间的人心不稳,此刻又恰巧是天子因为宪政的实施而开设科举,汇聚了不少书生,因此颇有一些非议朝政攻讦宰相的言论。其中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那些心怀不满者利用局势的动荡,存心挑拨;一类是书生们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而故意卖弄;还有一类则是前凉州黎县县令王眺,他在圣京开始了一份名为‘京都时论’的瓦报,并且联合了一些士林闻人,结社联盟,名为公允,实则左右舆论!”
眼见风雨迷惑,魏廖解释道。
“嗯,第一类必须顺藤摸瓜,探查清楚,虽然如今时局动荡不宜过多杀戮,但是可以借此机会理清其中脉络,日后再算账也不迟!第二类不过是书生的鼓噪,不必太过认真,只需略加惩处,同时防备他们被有心人利用即可!只是第三类……”
风雨顿了一顿,问道:
“那王眺怎得不做官了?此人学问不错,见识也广,而且有很多出人意料的东西,作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倒也不足为怪!只是那瓦报是什么?左右舆论?好大的胆子!怎样左右?此事倒要详细探寻!”
“宰相!”
眼见风雨显然十分敏感魏廖口中所说的“左右舆论”这个指责,不愿意见到故人遭罪的欧静赶紧澄清道:
“所谓瓦报,乃是指用瓦版印刷纸张,将一些政治军事和社会新近发生的事情以及相应的评论写出来,然而一期接一期在固定的时间成批印刷流传,令市井街巷的平民百姓也得以获悉时事,对于朝政和官员则是一种监督!”
“监督?怕是挑衅朝廷的威严才对吧!”
魏廖冷冷的反击。
“若是公正,百姓拥护尚且不及,若是偏颇,百姓则多了一条知情和申述的渠道,不至于六月鹅毛,或者石沉大海,魏大人,这样的挑衅,欧静以为倒是越多越好!”
欧静毫不示弱的反唇相讥。
“好了,这件事情暂时不要提了!魏先生,你明日弄几分所谓的瓦报给我看看,然后再作定夺!”
一旁的主君,赶紧出面打圆场,只是心中却从此记住了“瓦报”这个新名词,直觉隐隐的告诉风雨,这或许将是一件影响深远的大事。
“那么其余的士子……”
眼见风雨对王眺的事情做了决断,欧静只好退而求其次。
“主公,微臣已经得到确切的情报,风雪秘密潜入圣京,值此时节,万万不可轻易放出那些闹事的士子,以免为有心人所用,令局面不可收拾!”
似乎铁定了要和无忧谷主作对,魏廖赶紧说道。
“风雪?”
风雨微微的一愣,同时感觉到了内心的疼痛。
莫非天意性喜弄人,否则明明是同袍手足,却为何闹得如今势不两立。
暗中感慨之余,风雨想了一想,决断道:
“好了,如果风雪仅仅是利用这些秀才来对付我,那么血衣卫花费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在他身上,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嗯,除了少数极度危险的人物,其他那些秀才都放了吧!原则上便照我刚才的话去做……”
风雨这样说着,心里却因为风雪这个名字,突然想到了云明月,这个被自己花费了如此大的周折拯救了下来的女人,这个和自己有过十分亲密的缘分随后又人各天涯的女人,这个为自己也为风雨军的基业留下了继承人的女人,这个曾经是那么灵动如今却受人禁制的可怜女人!
去见一见她!
风雨突然决心在再度披挂上阵,打这一场自己绝对没有把握的决战之前,看一看这个自己的表妹也是自己孩子的母亲。
“云姑娘的病情已经基本稳定,只是……只是那暗中下手的人极为阴毒,令云姑娘的脑部受到了极大的重创,如今也唯有精心调养,恐怕……恐怕不是近日内能够康复的!”
江湖第一神医华一针的诊断,让风雨的心不由一沉。
挥手之间,所有的人都识趣的退下,皎洁的月光下,只留下了年轻的帝国宰相和风云世家的千金。
伊人依旧美丽,只是容颜有些憔悴,没有了往昔的灵动,却又平添几分令人爱怜的楚楚,娇慵无力的平躺在床上,是如此的平静,倒也无忧于外界的惊涛骇浪。
悄然的走进,风雨深深的注视,良久无语,只是将手轻轻的捋了捋佳人头上的发丝,终究没有将云明月从甜甜的睡梦中叫醒,而是飘然离去。
“主公,皇后驾到!”
等候外面许久的金岑,眼见风雨出来,赶紧上前一步禀告道。
“哦?”
风雨微微扬眉,这是一个让他多少有些意外的消息,毕竟堂堂母仪天下的皇后居然深夜来到臣子的府第,绝对是一件将引来那些顽固儒生们非议的事情,不过想到卓静雯卓大小姐一贯的风格,却又似乎十分正常。
快步前行,年轻的帝国宰相很快便看到正自在宽敞的客厅内来回踱步,显得有些焦躁的帝国皇后。
“臣风雨参加殿下!”
尽管曾经相交莫逆,且又是患难之人,但是风雨自觉岁月已经在两人面前隔离开了一条深深的沟壑,以至于见面之际已经没有了昔日的不羁和坦然,取而代之的却是繁琐且不可抗拒的规矩和礼仪。
“凉国公免礼!”
卓静雯淡淡的颔首,转而却又以卓大小姐一贯明快的作风,单刀直入的询问道:
“静雯此来,只问一件事情,这圣京城宰相究竟守还是不守?”
“啊……”
风雨微微一愣,转而皱眉,没想到眼前的帝国皇后,竟然没有半点改变,依旧是如此的爽朗而且直率,反倒显得自己过于拘泥,不由哑然失笑:
“那是当然,但有风雨一口气在,决不容胡人的铁骑进入帝都!”
“此话当真!”
卓静雯此刻的神情,便像一个得到大人承诺的小孩,高兴之余又异常认真的确认,唯恐满心的欢喜到时候变作一场空梦,模样煞是可爱。
“风雨的话什么时候不作数过!”
风雨傲然的应道,旋即觉得作为留守帝都的皇后,卓静雯其实是代表着朝廷的正统力量,对于朝野的号召力十分巨大,又超然于凉州一系之外,在稳定民心方面举足轻重,绝对是一个必须合作的对象,因此踌躇再三,还是决定道出了自己的反击计划:
“请皇后放心!呼兰虽然在幽燕侥幸获胜,然而其主力毕竟损失惨重,背后幽云关又被攻克,实在是强弩之末。风雨以为,只需要在京城附近实行坚壁清野,同时让各路官府放开粮仓、封地于民,将粮食辎重分散于民间,将土地农庄赠送给百姓,则南侵的呼兰人势必会陷入中原万民的包围之中,再加上风雨早已经在呼兰宫廷活动,张仲坚内外交困,此战实则胜局已定!”
“开仓放粮、封地于民?”
卓静雯一惊,双目流露出一丝锐利的锋芒。如果说风雨在呼兰宫廷方面早有安排,还只是让卓静雯感佩帝国宰相的深谋远虑,那么如今的开仓放粮一说,却让卓静雯立时感觉到了惊涛骇浪般的起伏。
“不错,开仓放粮,藏富于民!即可避免呼兰人掠夺到粮草补给,又令其和圣龙百姓势不两立,四面楚歌!这个计谋,当年阿育王朝的巴巴拉王公曾经提到过,可惜阿育王昏庸不能采纳,否则又怎有风雨今日在印月半岛的纵横?”
风雨神色从容的说道。
“宰相可知此举一旦实施,将会让士绅豪强将宰相恨之入骨?宰相难道不怕将这些地方的势力推到呼兰人一边?”
卓静雯冷冷的质问。
这一刻,她甚至怀疑起风雨是否故意败北,从而借呼兰人之手削弱中原的豪门,赢得那些百姓的人心!
“国难当头,岂容个人小利?刚才风雨说过,张仲坚南征,实则已经将其陷入了万死无生的死地,有识之士必不会盲目服从,而若有胆敢通敌者,于国家于社稷毫无裨益,正好斩杀无赦,清理掉帝国的蛀虫!”
风雨斩钉截铁的说道。
“可是……,根据最新的战报,呼兰人已经攻陷了韩陵,前锋甚至已经逼近近郊,宰相的这个计策,恐怕已经没有时间实行了吧?”
毕竟是将门虎女,震惊之后,卓静雯还是迅速觉察到风雨这个计划的致命漏洞所在——缺乏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回旋。
“施行总比不不施行好!风雨自当统率中原子弟捍卫帝都!请皇后诏令东撤的张兆、公孙飞扬部侧翼牵制呼兰,诏令天下各路诸侯纷纷北上勤王,同时风雨也将颁布宰相令,诏告天下适才的方案,若有官府阳奉阴违,百姓可自行获取!”
“你疯了!如此一来,岂不是让天下盗贼峰起,朝廷律令典章形同作废?”
卓静雯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突然感到眼前的那个年轻人是何等的陌生。
他的每一步都是如此的周密,如此的锐利,以至于如此的影响深远,足以颠覆掉一个千百年的帝国。
英雄,还是魔鬼?
帝国皇后的心中,油然生出了这样的疑问。
“盗贼峰起,也好过沦为异族奴隶吧?”
风雨淡然的回答,只是还有一句话却仅仅涌上了喉咙而没有说出来——帝国乃是神州人共同的帝国,而非一家一姓的帝国,若要选择,风雨宁可朝廷覆没,也决不容神州沦亡!
事实上也用不着说出来了。
昔日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揭竿而起,驱逐呼兰、整顿朝纲的青春梦想和少年热血,已经在现实的功利中淡化,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观念不同的利益注定了不同的立场。
今夜是如此的悄然,然而在悄然中,正孕育着明日的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