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胜屯外,通勤小火车靠站,周建军拎着个大三角兜从车上下来,和韩大名一道往家走。
周建军拎的兜子里,装有二斤苹果、二斤槽子糕,这是他买回来孝敬老娘的。
昨天因为打鱼、喝酒误事,没能把媳妇、孩子接回来,今天周建军从周春明口中得知胡三妹很生气,他不禁有些害怕,就在林场商店里买了些吃的,准备拿这些哄老娘开心。
半路经过韩大名家时,俩人分开,周建军独自回家。可当到自家院子,沿着篱笆帐子往院门口走时,周建军忽然一怔。
他隔着篱笆帐子能看到自家房前漆黑一片,当时就以为胡三妹自己在家出事了,顿时火急火燎地往家跑。
“妈!妈!”周建军拽开门冲进屋,摸索着拉开灯,把手里东西往炕上一扔,满屋子找胡三妹。
三个屋子找个遍,也没找到胡三妹,周建军更急了,他拿着手电房前屋后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便往隔壁薛家跑。
周建军进屋时,薛家人刚放好桌子正准备吃饭呢。一看周建军来了,薛万有忙招呼他道:“建军呐,上炕,跟我还有你四兄弟,咱仨喝点儿。”
“薛叔。”周建军哪有心思喝酒啊,只问道:“看着我妈没有啊?”
不怪周建军着急,胡三妹也不是东家走、西家蹿的人。再加上住平房活儿多,家里家外、房前屋后,日复一日地那么忙,胡三妹很少有不着家的时候。
“你妈……”薛万有拿着筷子往外一比划,道:“跟你小舅子走了。”
“我小……”周建军咔吧下眼睛,反应过来了,问道:“小军来啦?”
“啊!”薛中杰拎着酒桶进来,指着桌上的野猪骨头烀酸菜,笑着对周建军说:“这咱兄弟今天给我们送的肉,上炕吧,哥,搁这儿吃。”
识时务者为俊杰,周建军没逞能,当即答应下来,随着薛中杰上炕。
这时,正赶上薛中杰媳妇李翠英端着炒的黄豆芽进来,她一边把盘子往炕桌上摆,一边对周建军笑道:“春儿嫂子家兄弟,我今天头一回见着,那小伙儿长得挺精神啊。”
“嗯呐。”周建军闻言一笑,道:“浓眉大眼的,随我老丈母娘了。”
说到此处,周建军冲李翠英向里摆手,道:“弟妹你别忙活了,招唤孩子吃饭吧。”
“你们喝酒,我们就不跟你们吃了。”李翠英笑着往外一指,道:“我跟孩子搁外屋地吃。”
“哥啊。”薛中杰给周建军倒酒,说道:“让她娘俩搁外头吃,咱喝咱的。”
薛中杰说话时已给周建军杯中倒满了酒,然后他转头对李翠英说:“今天大娘没搁家,你一会儿吃完饭,去帮哥给炕烧上。”
“哎呦,那可辛苦弟妹了。”周建军闻言,连忙向李翠英抱拳。他是一点儿不逞能,刚才回家一进屋,屋里冰凉。
当周建军在薛家做客时,胡三妹在赵家喝着橘子味汽水、吃着十个菜。
今天亲家母来,王美兰肯定得设宴款待,但今天和往日相比,赵家人和食客们的情绪都不是很高。他们是在为张援民担心,这几个月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如今张援民生死不明,每个人心中都笼罩着一层阴霾。
“亲家母,来,你尝尝我这小鸡儿炖咋样?”王美兰说话时,给胡三妹夹了一块大腿肉,然后回手给小铃铛夹了一个鸡翅尖。
这小姑娘吃东西挺有个性,吃鱼爱吃眼睛,吃鸡爱吃翅尖。
此时小铃铛碗里满满登登,全是周围人给夹的肉菜,但小姑娘似乎没什么食欲,眼圈也是红的。
西屋里,赵有财他们这些男人也没有了往日的气氛,大伙很是安静地喝着酒,李宝玉一杯酒下肚后,使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
宝玉是绝对的性情中人,而此时李宝玉一歪头,对上了李如海戏谑的眼神。
“你瞅啥?”李宝玉抽搭下鼻子,语气生硬地问道。
李如海今天能坐住板凳了,但板凳上搁着厚厚的坐垫,他看了李宝玉一眼,道:“没事儿,你吃吧。”
李宝玉瞪了李如海一眼,夹起碗里的牛肉狠狠就是一口。
“唉呀!”赵有财轻叹一声,端杯与李大勇碰了一下,他视线落在炕头的三角兜上,心情顿时更差了。
一顿饭吃完,大伙各回各家。
今天赵军不在,王美兰就把胡三妹和赵春、小周到安排在西屋,而她们一家四口带着小铃铛住东屋。
就在王美兰给胡三妹安排枕头、被褥时,赵虹跑过来,拉着王美兰裤腿说道:“妈,铃铛哭了。”
王美兰闻言,眼中闪过一抹心疼之色,当即对胡三妹说:“亲家母啊,这被啥都是新的,你自己铺吧,我就不管你了哈。”
“不用你呀。”胡三妹冲王美兰一挥手,小声说道:“你快看那孩子去吧,怪可怜的。”
王美兰也没客气,拉着赵虹就往外走,等她娘俩回到东屋时,小铃铛正坐在炕上默默流泪呢。
赵有财手忙脚乱地拿卫生纸给小铃铛擦着眼泪,此刻的赵有财看着小铃铛,心里也不得劲儿,但老爷们儿不会安慰人,只会给小铃铛擦眼泪。
小赵娜抱着小猞猁坐在一边,小丫头撇着嘴、眼圈红红的,小猞猁似乎感受到了她们的哀伤,瞪着眼溜溜眼睛却不敢吭声。
“孩儿呀。”王美兰过来后,一把推开赵有财,搂住小铃铛道:“来,老奶抱。”
小铃铛扑到王美兰怀里,“哇”的一声就哭了。她家以前是条件不好,但一家三口除了穷再也没什么不好的。张援民每天钻山下河,但每天都回家,杨玉凤就更不用说了。
今天,是小铃铛长这么大,第一次爹妈都不在身边。下午放学,她照常带着赵虹、赵娜、李小巧回来,到赵家发现杨玉凤不在,小铃铛以为她妈没来,就想要回家,可却被王美兰给留下了。
一开始王美兰告诉小铃铛,说杨玉凤去她大舅家了,得几天能回来。但这个善意的谎言没能糊弄住小铃铛,小铃铛知道她爸不在家,她妈是不可能把她一个人扔下的。
这小姑娘聪明得很,脑瓜一转,直接就问是不是她爸出事了,然后她整个人就不好了。
此时小铃铛扑在王美兰怀里痛哭,赵虹、赵娜在一旁抹着眼泪,赵有财小心翼翼地拿着卫生纸往小铃铛脸上凑来,却被王美兰一把扒拉开。
赵有财转身去外屋地抽烟,王美兰则安慰小铃铛说:“铃铛不哭哈,老奶跟你说,我这心里吧,还感觉挺平安的,所以我感觉你爸没事儿。”
“是吗?”对于赵家人,小铃铛特别相信赵军和王美兰的,听王美兰这么说,她眼泪含眼圈地看着王美兰。
王美兰重重一点头,抱紧小铃铛说道:“老奶跟你说呀,你爸这人心眼儿好使,好人就有好报。”
“嗯!”小铃铛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点头眼泪就从脸颊上流下。王美兰抬手,轻轻给小铃铛拭去眼泪,道:“这回你爸回来呀,咱哪儿也不让他去了。”
“嗯!”小铃铛带着哭腔道:“从他走,我就总能梦着他掉大壕沟里。”
此时此刻,小铃铛她爸正在做梦。
张援民梦见自己出现在了永安林场,而这时候的永安林场大门内,人山人海、牛哞马嚎。
梦里应该是冬天,所有人都穿着大棉袄、大棉裤,戴着狗皮帽子。
一个棚子内,书记周春明端坐中央,两旁是营林、统计、保卫、调度的几大领导。
往下,众人分开左右,张援民就在右边这堆人里。
这时,张援民看到了身旁的赵军和李宝玉,忽然张援民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和赵军、李宝玉是结义的三兄弟,其中赵军是老大,他是老二、李宝玉是三弟。
“报……”忽然,一个声音在林场大门外响起,李如海飞奔而来,扑到棚子前向周春明抱拳道:“书记,保卫副组长洪云涛,已被黑熊斩杀。”
“什么?”众人闻言,纷纷大惊失色,可此时的张援民,心中却升起熊熊战意。
毕竟是领导,周春明神色很快恢复,向左右问道:“何人出战?”
“书记!”验收组组长徐宝山起身,向周春明抱拳道:“我组员张雪峰年轻气盛,可斩黑熊!”
“这都什么词啊?”人群中张援民不屑地看了徐宝山一眼,心中暗道:“这么大组长,就这文化?”
“报……”随着林场大门外一阵鼓声落下,李如海飞奔而回,向周春明抱拳道:“书记,那张雪峰不出三个回合,就让黑瞎子踢蹬了!”
“什么?”众人又惊又怕,等周春明再问何人愿意出战时,四周却是无人响应了。
“唉!”周春明见此情形,不由得长叹一声,道:“可惜有财、大勇没来,要不然何惧黑熊?”
要不说呢,没事儿多睡觉,梦里啥都有。也不知怎的,此时此刻的张援民,手中多了一把侵刀。
周春明话音刚落,张援民一提蹲刀的水曲柳杆,从人群中出列,向周春明抱拳道:“书记,张援民出战,定斩黑熊!”
“嗯?”周春明看了张援民一眼,问左右道:“这是何人?”
众人面面相觑时,人群中解忠出列,对周春明说:“此乃赵军之弟张援民,现任我楞场油锯手。”
解忠此言一出,周春明脸色大变,起身指着解忠喝道:“混账!我堂堂永安林场,竟派一油锯手出战,岂不让人笑话?”
说到此处,周春明往左右一看,向前挥手指着张援民道:“来人呐,将此人乱棍打出。”
“好嘞!”李如海欠登似的,刚把棍棒抄起要打张援民,就听一人喊道:“且慢!”
只见周建军起身,向周春明进言道:“书记,我观此人颇为勇武。”
说话时,周建军微微侧身,手已指向了张援民。
此时的张援民,头戴狗皮帽子,身上穿着打补丁的棉袄,棉袄袖口周围都磨亮了。关键是他下身穿的棉裤,裤裆都快到膝盖了。
这用东北话形容叫:水裆尿裤。
再配合上张援民一米五八的身材,好似跟勇武沾不上边。
但在梦里,周建军就是这么说的,而且还为张援民作保,举荐他这油锯手出战黑熊。
在得到周春明应允后,周建军更是不知从哪儿变出个大茶缸,那茶缸是林场发的,上面还有“拼搏生产,建设中华”八个大字。
“壮士!”周建军端着那茶缸走到张援民面前,举着冒热气的茶缸对张援民说:“喝了这缸子酒,让黑瞎子挠了也不疼!”
不知怎得,这时候的张援民,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气,抬手一拦,说道:“酒且放下,我去去就回!”
说完,张援民提着侵刀就往外走。
出了林场大门,只见外面一片漆黑,那山林之间仿佛有无尽猛兽。
可张援民浑然不惧,横刀在手、暴喝一声:“油锯手张援民请战黑熊。”
“吭……”一声熊吼,山风呼啸,张援民心头一凛。
而在这时,背后林场中传来声声战鼓,梦中的张援民不用回头,就看见三弟李宝玉抡着鼓锤在给自己擂鼓助威。
“呔!”张援民胸中胆气声,将身向前一纵,一刀直刺黑熊。
“这咋的啦?咋这顿扑腾呢?”林业医院病房中,李国强翻着张援民眼皮。与此同时,赵军、解臣一左一右地按着张援民胳膊,杨玉凤则按着张援民双腿。
“是不是疼啊?”赵军问道。
“不能啊!”李国强转头看了眼挂着的点滴瓶,道:“这里头都搁止疼药了。”
梦中的张援民,使一口侵刀与黑熊厮杀了三百回合,你来我往,战得不亦乐乎。
杀至兴起,张援民拖刀跑回本阵,将侵刀往雪堆上一插,麻利地脱下上衣,光着膀子持刀杀向黑熊。
或许是被张援民气势所慑,只两个回合,黑熊就被张援民一刀枭首,熊头滚落在地,一股血箭自黑熊脖颈处蹿出。
“哈哈哈……”张援民仰天大笑,一手提刀,一手抓起黑熊脑袋,大步走回林场。
当张援民把熊头丢在周春明面前时,看着众人惊讶、崇拜的目光,张援民高傲地扬起头颅。
而此时,周建军又端起那茶缸,递向张援民道:“壮士,这酒还温乎呢。”
“呵!”张援民端过茶缸,将温酒一饮而尽,然后重重把茶缸往地上一摔,听得“嘡啷啷”声响,茶缸滚至一旁,张援民酒气上涌,忍不住大声道:“威震乾坤第一功,辕门画鼓响咚咚。援民停盏施英勇,酒尚温时斩黑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