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元年九月二十三日,户部终于放出话,开始发放七、八月份的俸禄。
鸿胪寺主簿袁咸安在鸿胪寺里坐立不安。
同一值房的同僚也焦急不安,嘴里发着牢骚。
“我们五寺就是后娘养的,俸禄也得等六部都察院的老爷们领完了,才轮到我们。”
“那不,五寺就我们鸿胪寺、太常寺、光禄寺是后娘养的,人家大理寺虽然比不上刑部,可是多少能在刑名上吃上一口。
太仆寺更不得了,马政革新,银子就跟通惠河的水一样,源源不断地往他们仓库里流。现在京里各衙门,腰包里钱最多的,就是太仆寺了。”
“我听户部的同乡说,户部这次要清查欠账。凡是在户部欠有旧账的,从这回发俸禄起,从里面扣。”
袁咸安心里一惊,连忙出声问道:“真的假的?”
另一位同僚答道:“真的。我听户部的同科说,户部尚书高公亲自发话,所有在户部有欠账的,从这月开始扣钱。不过不扣禄米,只扣俸钱。”
袁咸安心里稍微舒了一口气,按照成祖时传下的祖制,“一二品四分支米,六分支钞;三四品米钞各半;五六品米六钞四;七八品米八钞二。”
自己鸿胪寺主簿七品官,每月俸禄七石五斗。
俸禄八成米,钱给二成,自己在户部有欠账,就算两月的俸银全扣了,还有十二石米,就算户部的人心黑一点,给三分之二陈米。
拿去米店换,还能换回七、八石的新米。加上户部发的新米,足够一家六口吃两个多月了。
袁咸安在心里暗暗地算了一下,觉得日子还能凑合着过,不由地踏实了一点。
这时,一位其它值房的同僚跑过来说的一番话,又让他的心悬起来。
“诸位,我听户部的同年说,这月又开始折色了!”
“什么!”袁咸安等人忍不住围了过来。
当年成祖皇帝为了修建北京城,下令百官、勋贵、宗室俸禄,三成支米,剩下七成“春夏折钞,秋冬折苏木、胡椒”。
后来宣德年后,废除了一段时间,可是一旦朝廷国库紧张,就会延用此祖制。嘉靖朝四十六年里,有过七八年这样的折色。
现在大明宝钞比擦屁股纸还不如,肯定折的是苏木和胡椒。
苏木是重要的染色物料,胡椒是香料和药材,这两样东西平时还能卖得起价,关键是百官都折色苏木或胡椒,京城到处都是折卖这两样货品,肯定卖不起价了。
又一位同僚窜过来,悄声说道:“没错了,这月折的是胡椒,户部、吏部领俸禄的人出来说了,四品以下支两成米,其余八成折成胡椒。”
“四品以上呢?”
“四品以上全部支四成米,其余六成折成胡椒。”
“操!四品以上的官老爷,也不缺那点银子,全折成胡椒也不影响他们吃香喝辣的。我们不行啊,我们没有夏冰冬炭的孝敬,全指着俸禄过日子啊!”
袁咸安在心里一盘算,凉了半截,完蛋,下月全家要吃土了。
到了下午,轮到鸿胪寺的官员去领俸禄,袁咸安随着同僚们一起来到户部陕西清吏司。
按照律制,百官、勋贵、宗室的俸禄由为陕西清吏司核算和发放。
只见陕西清吏司外面一堆的绿袍青袍官员,人头涌动,熙熙攘攘,各个嘴里都没有好话。
“码得,又折物!折它娘的物!原本到手的俸银就没多少,一家买布做衣、油盐酱醋、人情往来、看病抓药,全在那点俸银里抠。
现在好了,本来没多少,还要被折物,我拿着这堆胡椒干什么?能当饭吃啊,还是能当钱花啊!”
“听说统筹局、督办处那边,一水的金花银子。”
“码得,没天理,大家都是读圣贤书,都是科试出身的,凭什么他们俸禄给的那么高,还直接给银子。”
“岂止给银子,听说他们每月有福利,直接给购物券。”
“购物券?什么玩意?”
“就是几大商号发行的劵,上面有写金额,直接去那几家商号里买东西,不用掏钱,用那劵当钱用。”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码得,说得我都想去那边了。”
“想去?谁不想去,关键得那边要你。”
听着纷纷扰扰的议论,袁咸安跟同僚们终于听到一声招呼声。
“鸿胪寺的老爷们,到这里排队领俸禄,请把腰牌准备好,我们是只认腰牌不认人。”有户部杂役在那里大声喊道。
袁咸安跟同僚们呼啦啦跑到那里排队,很快走进陕西清吏司的院子里,里面也多是绿袍青袍的官员,少见绯袍官服的官员。
还有不少身穿便服的随从仆人,他们都是四品以上官员派来领俸禄的。
袁咸安看到同科魏云来,失魂落魄从里面出来,右手里拎着一个布袋,里面瘪瘪的装了半口袋东西。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院门走去。
“霏启兄,霏启兄!”
袁咸安的招呼声,魏云来根本没听到。
旁边有认识他的人问道:“欸,老魏这是干什么?”
有人摇头说道:“他日子难过。”
“怎么了?”
“当初为了留在京里,他借了一笔银子给吏部的那群貔貅。后来实在顶不住,找户部的前辈批了张条子,找户部借了笔银子,才把窟窿赌上。
看样子是清查欠账,把俸禄扣得七七八八。他家里人口多,十来口人全指着他的俸禄吃饭,看他手里拿着那点东西,估计就半口袋胡椒,能干什么?全家围在一起喝西北风?”
袁咸安跟魏云来同在嘉靖四十一年中进士,又一起在顺天府观政半年,然后同在京城里为官,往来得非常密切。
他知道魏云来家境贫寒,老家也没有什么人,所以没有什么带产投献门下的好事,全靠吃每月那点俸禄过日子。
又放不下面子,去卖文挣润笔费。堂堂国子学从六品助教,过得穷困潦倒。
自己有心想资助一回,却有心无力。
这月自家都要吃土喝风,哪里还有能力去帮魏云来啊。
慢慢排队,终于到了袁咸安。
他上前去,户部清吏司的主簿验过他的腰牌,在花名册上找到他的名字,点点头。
旁边的户部书办啪啦啪啦打了一下算盘,“鸿胪寺主簿袁咸安,官俸七石五斗。两月十五石。支米二成,给米三石。其余折物胡椒。
袁咸安尚欠户部库银七十五两,本月扣七两八钱。扣除欠债,再给胡椒六升。”
另一位书办递给袁咸安一本账簿,要他在上面签字画押。
完事后再递给他两张纸条,一张上写太仓库官米三石,另一张写有太仓库胡椒六升,均盖有官印。
袁咸安长叹一口气,收下这两张纸条。
出了户部,叫了家里仆人,又雇了一辆牛车,去南城太仓库里,用那两张纸条,把七、八月份的俸禄,一石新米,两石发黄的陈米,还有六升胡椒领回家。
家里的妻子一看,当即破口大骂。
“你寒窗苦读十几年,好容易中了进士,做了官,结果这日子过得,比乡下地主还不如!这日子怎么过啊!”
袁咸安连忙劝道:“休得呱噪!再等两三年,大哥儿长大一些,就能以读书的名义送回原籍,把家门撑起来,到时候就有人带田地家产投献门下,到那时候,你能安安心心做太太了。
且忍耐两年。要不是奔着官绅可免赋税,老爷我寒窗苦读这么些年干什么!”
袁妻这才慢慢忍下这口气来。
袁咸安住的地方,住的都是六七品官,左邻右舍,都是一片骂声。
他长叹一口气,“等明天把胡椒换了钱,好好盘算一下这月的日子。唉,这世道,越来越不好过了。”
第二天一早,袁咸安就被坊间吵闹声惊醒了,隐约间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他心头一颤,不好,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