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端起茶杯,喝了两口,润了润喉咙,这才徐徐说道。
“老夫告老还乡,从通州坐船南下,路过山东。山东也有老夫不少门生故吏,一路上多有叨扰。
他们拜访老夫时,无意间提起,山东屡屡发生惨案,乡间民夫聚众一起,殴打官吏。”
王一鹗目光一闪,“殴打官吏?还有这等事?”
徐阶摇了摇头:“现在朝中大兴新政,各项新举措层出不穷,中枢地方,应接不暇,十分混乱。出点岔子,不可避免啊。”
“恩师,是哪些人殴打官吏?山东地方也不管管?还有皇法国律在眼里吗?”
“老夫也是纳闷。山东吏治不差啊,怎么乱成这个样子了?于是细细打听了一番,才知道事出有因。”
“门生愿洗耳恭听。”
“其实,还是高大胡子最近推行的清丈田地一事。他在九边清丈田地,清出隐匿田地五百一十六万亩,大获成功。
太子殿下还亲自在太学宫举办了九边清丈田地总结大会。高大胡子是意气风发。这次能入阁,九边清丈田地的成功,至关重要。”
王一鹗不动声色地说道:“九边清丈的多是地方豪右世家侵占的卫所田地。太祖皇帝立卫所军户制时,天下卫所名下有田地约四万万亩。当时九边军粮一时可以自给自足。
经过两百年的侵占,兵部或五军都督府手里都是一笔糊涂账,谁也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亩。高部阁能从九边清丈出五百多万亩,确实下了一番苦功夫,不过在门生看来,还不够。”
徐阶哈哈大笑,“老夫知道子荐胸怀鸿鹄大志,不可与那些燕雀相提并论。不过高大胡子能做出这些政绩,实属不易。
他给西苑上的奏本里自己总结,其中一点就是派遣京中有志向、干练通达的六七品京官,组成工作组下到地方,招募当地秀才庠生,朝廷安排专款,作为俸禄津贴,从优待遇。
且事成后,工作组京官以及当地秀才庠生,皆优叙保荐,各有一份前程。钱、仕途,名利皆有,这些工作组的人才会干劲十足,勇往直前。”
王一鹗笑着答道:“门生也是做过地方官的,知道下面的人不好哄,也好哄。愚钝一点,只需钱粮给够,神勇无比。
读过一些书,知道些道理的,也把钱粮给足,再以忠君报国鞭策,神佛难挡。高部阁此法,当在此类。”
徐阶也笑着说道:“你们这些能臣干吏,各个都有手段啊。”
王一鹗问道:“高部阁在九边清丈田地成功后,得了西苑嘉奖,更加跃跃欲试。他奉了令旨,要在京畿、山东、山西、河南开始清丈田地。
只是这些地方与九边不同,世家豪右盘踞日久,关系错综复杂。高部阁有魄力,只是不知道有没有足够的手段。”
徐阶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说道:“手段嘛,可以抓住一批人做典型,杀头抄家,一了百了。”
王一鹗也是一笑:“恩师这是在考究门生了。杀人还不简单,而今兵权尽在西苑,杀谁都是一张纸递出来就行了。
问题是杀了人之后怎么办?破旧易,立新难。再说了,朝中大臣不仅要谋国,还要谋身。前宋王荆公隐居江宁,背负天下骂名郁郁而终还算是善终。前秦商鞅却是被腰斩了。
法存却人亡,利国而灭己,谁有这么大的志向和勇气?‘愿以深心奉尘刹,不予自身求利益’。张叔大的这句话,有几人能做到?”
徐阶目光在王一鹗脸上闪了几下,赞许地点点头:“子荐的见识,已经超出老夫的预料。你说的没错,‘事明主易,事中主难;事长君易,事幼君难’。
太子殿下是明主,却是少君。此间关窍,确实让人难以把握。
高肃卿有大志,也有魄力,派遣了十二个工作组下到山东清丈田地,短短五个月时间,被聚众殴打三十余次,其中伤重而亡者五人。抵制之烈,以山东为甚。”
王一鹗也清楚徐阶跟自己说的要紧事,就是山东清丈田地发生的巨大矛盾。
他脑子飞速地转动,把前因后果大致想明白,试探地问道:“恩师,山东抵制清丈田地,肯定有人在幕后指使。”
徐阶哈哈一笑,避而不谈,“山东地处腹里,民风剽悍啊。”
“恩师,山东乃孔孟之乡,圣人教诲传了千年啊,应该更加知礼明义。”
徐阶眼睛微微一眯,“孔孟之乡,子荐说得极是。现在山东清丈受阻,天下人都在看着。你说高肃卿会如何应对?”
“高部阁新近入阁,正是意气风发之时。且他的性子刚直强硬,山东清丈田地受阻,他也明白事关重大。不处理好,京畿、山西、河南等地的清丈,可能也会大受影响。
门生猜测,他定会采取强硬手段应对。”
“强硬手段,杀人抄家?”徐阶反问了一句,“杀人能解决部分问题,可是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
王一鹗点头赞同道:“恩师说得对。门生在整饬漕运上,也杀了不少人,可是心里也清楚,总不能把所有的漕军都杀了吧。
想必高部阁也会遇到类似的问题,他总不能请旨,把山东豪右世家全部杀了吧。”
徐阶捋着胡须答道:“子荐说得没错。这是个死结,高肃卿苦恼,西苑也会苦恼。谁要是把这个死结解开,功在千秋啊。”
王一鹗双目精光一闪。
徐阶看他神情,知道他听懂自己话里的意思,转言道:“子荐三十六岁了?”
“是的恩师,门生满三十六岁不久。”
“三十六岁的侍郎督抚,国朝两百年来,寥寥无几啊,子荐,你前途远大,定要继续努力啊。”
“门生定不敢有负恩师殷切期盼。”
告辞离船,王一鹗在栈桥上走了十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三艘官船。
恩师,你暗示我去对付孔府,打击山东抵制清丈田地最大的幕后黑手,谋取天功,可不要作茧自缚啊!
亲兵队长杨云鹏凑上前,他二十多岁,憨厚老实,一双眼睛格外灵动,轻声说道:“徐相的官船,好生气派啊。”
王一鹗幼年时拜把总杨顺为义父,原名杨一鹗,中试发达后才改回本姓王。杨云鹏是杨顺幼子,少年便跟着王一鹗,情同兄弟。
王一鹗淡淡一笑:“徐相的官船,气势逼人,可船上的人却是蝇营狗苟,良莠不齐。”
杨云鹏呵呵一笑:“一个小管事,连侍郎漕督不在眼里,太狂妄无知了。鹗哥儿,我觉得你离他家还是远点。”
“呵呵,就你聪明。鹏哥儿,有件要紧的事,交你去办。”
“鹗哥儿请交代。”
“带几个精干的人,乔装行旅去兖州,暗地里查查曲阜孔府的底。”
“孔府,孔老夫子后裔,山东最大的世家?”杨云鹏惊喜地问道。
“正是。现在山东局势微妙,小心点。”
“鹗哥儿放心好了。当年我可是乔装进过海贼老巢,山贼林寨,探取过军情的。”杨云鹏拍着胸脯答道。
王一鹗笑了笑,不再多说,嘴里只是念了一句:“流水淘沙不暂停,前波未灭后波生。”
摇了摇头,逐渐走远。
徐阶在船舱里听完徐琨讲述完李长涯的“好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恶狠狠地盯着徐琨,看得徐琨后背直冒冷汗。
“父亲大人,儿子马上打发了这厮。”
徐阶冷冷地说道:“这等恶奴,还留着他继续打着我徐府的旗号,为非作歹吗?继续给我徐府招祸?”
徐琨喉结连连晃动,低头应道:“儿子知道怎么做了。”
当夜,一艘小船摇到离官船很远的黄河下游僻静处。
惨白的月光下,两名男子撅着屁股,在一个还在蠕动的布袋子上系上一只废旧铁锚,直起身子狠狠踢了布袋几脚。
“驴日的狗才,自己惹事,还连累我们兄弟辛苦跑这么远。”
“四哥,少废话,赶紧送他上路完事。这里阴风森森,太瘆人了。”
两人合力抬起布袋,连铁锚一起丢进了汹涌的河水里。
噗通一声响,溅起一个浪花,迅速就消失无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