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协才在宫中焦急的等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黑了以后,终于等来了有关孔融的消息。
不过来的人并非郭嘉和贾诩,而是袁绍。
宣室。
刘协看见袁绍走进来后,连忙上前问道:“明公,那孔融现在情况如何了?”
言语间透着焦急和害怕。
孔融若出事,袁绍完不完蛋不知道,但他肯定没有好下场。
袁绍大步走到主位上坐下,瞥了刘协一眼,淡淡的说道:“算你运气好,孔融无碍。否则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闻言,刘协大喜过望,无比激动的说道:“那就好,那就好!草民都快被吓死了!”
说着他还抬起手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脸上满是后怕之色。
见刘协如此胆小怯懦的模样,袁绍眼中闪过一丝鄙夷。
遇到点事情,便如此惊慌胆寒。如此之人,如何能成就一番大业?
虽然心底里一万个看不上刘协,但袁绍对他有两点很满意。
一是和天子长相一致,二是演的太好了。
正阳殿上,将那高高在上动辄发雷霆之怒的天子威仪演的十分不错,甚至还骗过了孔融,让他辨不出真假。
不过贱民就是贱民,演的再像也就只能装装样子,唬一唬外人。
在他面前,只需稍微恐吓一下就会原形毕露。
袁绍嘴角带着讥讽的笑容道:“你似乎很怕我?是怕我杀了伱,还是怕失去了现在的荣华富贵?”
刘协连忙摇头:“这些草民都不怕,草民对明公只有敬重。”
袁绍微微眯起眼睛,这个回答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那你为何如此惊慌?”
刘协义正言辞的说道:“草民的一切荣华富贵都是明公赏赐,若非明公,草民还在荒郊野外跟野狗争食,能不能活着都得另说。”
“草民虽卑贱,可也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
“既然草民这条命拜明公而活,荣华富贵又是明公赏赐。即便明公要杀草民,夺去草民现有的荣华富贵,草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否则与畜生又有什么区别?”
“草民怕的是如果孔融身死,会坏了明公大计。若是这样,草民真的是万死莫辞了。”
刘协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声音也哽咽嘶哑。
如此诚恳的言辞,再加上他这副模样,立马让那番言语透露出来的感情,显得情真意切!
饶是以袁绍的城府,此情此景心中也不禁有所触动。
身处高位多年,真话和假话他还是分辨得出来的,刘协这番话无疑是肺腑之言。
他眼中这个贪财好色、胆小怕死的流民,竟对他如此忠心。
扪心自问,便是他手底下的那些心腹,也没有几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给予这流民财富和美人,他会时刻记在心中,不忘报恩。
给予手底下心腹财富和美人,他们只会认为理所当然,甚至还觉得少。
看着脸上写满了忠诚的刘协,袁绍心中一阵唏嘘,眼神都柔和了几分。
“你能有这份心便好。”
刘协擦着泪水,哽咽道:“明公……”
袁绍拍了拍刘协的肩膀:“你的忠心我很清楚,之前说的不过是气话而已,我又岂会真的杀你?”
刘协似乎受到鼓舞,眉眼中都透露着兴奋和激动:“论能力,草民远远比不上明公麾下的谋臣武将。但论对明公的忠诚,天底下没人比得过草民。”
袁绍麾下之人,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即便忠心耿耿,也绝不会如刘协这般赤裸裸的表达忠心。
袁绍满意的点头:“你今天做的很不错,孔融都被你骗了过去,觉得你是真正的天子。”
刘协停止啜泣,愤愤不平地说道:“那孔融只是嘴上这么说,实则狡诈至极,始终不肯承认草民的身份!”
“一问他,他就在那里扯什么大汉正统、责任重大、不敢妄言之类的话,最后甚至昏了过去。”
袁绍闻言不由得失笑。
刘协是假的,只不过演技好才会被当成真的;而许县天子是真正的天子,根本不用演。
所以在孔融看来两个天子都分外真实,无法做出决断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今天他昏过去是故意的,就是为了逃避你的逼问。明天他还会入宫,届时不可再逼迫他了。”
刘协连连点头:“明公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一切都听明公的!”
袁绍如今对刘协倒是很放心,回顾这一年多时间,这小子虽然低贱,可办起事来倒是一直很靠谱。
“你要的江北二乔,等孔融之事结束,我便让人接过来。”
“你知道我向来不吝赏赐,只要你好好听话,荣华富贵享受不尽。日后我若一统天下,封你为安乐王,让你安享余生,你的子子孙孙也能得到你的福荫!”
袁绍之前对刘协是不放在心里的,他原本打算一统天下之后,让刘协禅让,再过个几年就让其“病死”,永远埋藏这个秘密。
可刘协所展露出来的忠心,让他的想法有些改变。不妨留其一命,封个安乐王,让天下人知道他的胸怀。
“多谢明公,多谢明公!明公大恩大德,草民来世还要为明公效力。”
刘协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似乎因“安乐王”三个字激动到语无伦次。
随后袁绍又勉励了几句,便离开了。
刘协也始终保持着喜悦的神情,直到返回寝宫后,独自一人之时,才恢复平静。
“从安乐公到安乐王?本初啊,朕若一统天下,定要封你子嗣一个安乐侯。”
袁绍画的饼,对他而言完全没有一点作用。
他本身就是画饼的高手,甚至一饼两吃。
天下一统后禅位给袁绍,当一个安乐王?
即便袁绍不杀他,可他麾下的那些人呢?
看着窗外皎洁的明月,刘协露出几分疲惫之色。
“将各种面具来回切换,当真累人啊。这样的日子,何时才能结束?”
有人靠演技赚钱吃饭,他靠演技活命,稍有不慎就得人头不保。
今日他跟孔融说的话当中,有许多都是假大空的话,但有一句是他的真实写照。
他这一生,真的是如履薄冰,不知何时才能走到对岸。
躺到龙榻上,刘协枕着双手,回想刚才宣室中袁绍口中有关于孔融的对话。
“孔融分辨不出我是真是假,这对我而言是个好消息。希望他能够一直逃避下去,永远不对外宣称我与许县那位孰真孰假。”
站在刘协的立场,若孔融认定他是伪帝,那他的人生将走到尽头,所有的一切都会失去。
若孔融承认他天子身份,第一受益人并非他而是袁绍。
袁绍将会利用天子名义,四下扩张,壮大势力。
唯有真假不辨,他才能躲在袁绍后面浑水摸鱼,一步步实施蟒雀吞龙计划。
届时占据冀州、扬州、徐州、青州、并州五州之地,他便是假天子也成了真天子。
“一切就等明日孔融入宫。” ……
翌日,刘协早早的就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并非是自然睡醒,而是被寝宫外高览的通禀声给吵醒的。
“陛下,北海国相孔融在宫外求见。”
听到“孔融”二字,刘协瞬间睡意全无,干脆利落地从龙榻上爬了起来。
“将人请到宣室,朕马上就到!”
“遵旨!”高览领命而去。
寝宫内,刘协唤来宫女伺候他更衣。
心中嘀咕:“孔融来的这么早,好像还越过了袁绍直接求见我?”
如果是正式觐见,肯定是袁绍将孔融带过来,也会提前通知他。
但刚刚是高览通禀,说明孔融越过了袁绍,此次乃私下求见。
不过私底下见肯定是比正式见要方便许多,毕竟他心心念念要招揽孔融,当着袁绍的面,许多话都不好说。
若孔融真能投诚,以他在北海郡在青州的声望,怕是很容易就能拿下袁谭镇守的青州。
刘协刻意将宫女为他穿好的衣服弄的凌乱一些,才快步走去宣室。
一见在里面等候的孔融,刘协便上前拉着他的手,关切的问道:“爱卿身体无恙否?”
感受到刘协言语间的拳拳关切之意,孔融心中不由一暖。
眼前的少年天子衣衫不整,脸上还带着困意,显然还没睡醒便匆匆赶来,连衣裳都来不及整理。
而且见面第一句话并非问他与许县那位孰真孰假,而是对他身体的关切,这怎能不让他感动?
“陛下放心,臣并无大碍。”
孔融说着后退一步,向刘协行参拜大礼。
尽管天子平易近人,但他依然恪守着臣子的礼仪。
“无碍便好。”刘协和煦一笑,“朕尚未醒来,爱卿便至,实在令朕汗颜。稍后早膳送来,爱卿可要与朕一同用膳。”
孔融道:“是陛下令臣汗颜才是,臣本以为陛下见了臣,会第一时间追问昨日的问题。”
“真也好,假也罢,又能如何?”刘协说着,似乎是才注意到自己衣衫不整,赶紧整理了一下,“何况朕也担心,若是继续追问,国相又会如昨日那般借昏迷遁走。”
“既然国相不愿抉择,朕又何必逼迫?”
孔融忍不住老脸一红,心中很是尴尬。
“陛下如何看出来的?”
刘协笑吟吟的说道:“爱卿以为朕不读书吗?这类事情,史书上可有不少记载。”
孔融摇了摇头,心中一阵苦笑。他也是看了史书,才学来的。
“臣这拙劣伎俩让陛下见笑了……还望陛下恕罪。”
“朕心怀天下,此等小事,岂会介怀?”刘协摆了摆手,不以为然道。
“不过爱卿既辨不出朕是真是假,今日入宫,又为哪般?”
刘协心中也很好奇,孔融昨天还借昏迷出宫,今天又这么早入宫,这是有什么打算?
“陛下,臣心中已有答案了。”孔融沉声道。
闻言,刘协心中一震,瞬间紧张了起来,但表面上还是云淡风轻。
“哦?那告诉朕,你心中的答案是什么。”
在刘协的注视下,孔融只觉得心有亏欠,垂下头说道:“臣的回答可能会令陛下失望……”
话音落下,刘协的眼神一下子变了,心中十分恼火。
昨天还觉得他是天子,无法辨认真假。
怎么一夜过去,态度就变了,难道看出了什么端倪?
刘协眯起眼睛,冷冷的说道:“看来爱卿认为朕这个天子,是假的了?”
“非也。”孔融摇头,只觉得自己接下来的那番话,委实有点难以当着眼前这位天子的面说出口。
“莫要打哑谜,有话直言便是。”
孔融艰难的抬头,迎上刘协的目光:“臣……臣以为,陛下和许县那位,都像天子,臣委实无法分辨。”
“臣会告知天下人,臣无法鉴别出天子真伪。”
声音不大,在刘协听来却如同惊雷一般!
孔融竟然真的分辨不出真假!
这对他而言,就是最理想最完美的结局!
尽管心中兴奋不已,但刘协表面却脸色无比铁青,怒视孔融:
“你要朕与许县的伪帝共享天子之名?岂有此理,这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孔文举,你满腹经纶、学富五车,可曾听闻天无二日,民无二主?”
孔融叩首三拜,脸上老泪纵横。
“陛下恕罪,臣真的分不清啊!”
“臣思来想去,却想不到任何解决的方法。”
孔融一哭不能识别真龙,使大汉正统有旁落的风险;二哭自今日起,他将声名扫地,孔家也会遭受牵连。
“朕不明白,你为何做出如此选择?”刘协目光复杂的看着孔融。
他很明白,孔融身为孔子二十世孙,又是名满天下的文坛执牛耳者,在全天下都等着他鉴别出天子真伪的时候,他若对外宣布分辨不出,等待他的必将是天下人无尽的唾骂。
所有人都会认为他贪生怕死不敢得罪人,或者被袁、曹收买,唯利是图。
无论是哪一种,他一生所积攒的名望都将毁于一旦!
对于一个重视声望的名士大儒来说,这简直比死还可怕,可孔融偏偏选择这么做了!
刘协想不明白他这样做的理由。
孔融似乎整个人苍老了十几岁,有气无力的说道:
“臣知道这个决定很荒唐。”
“可臣真的分辨不出来!”
“臣宁愿一生清誉尽毁,也不愿因为臣的误判,致使大汉正统旁落。”
听到这里,刘协心里肃然起敬。
连文人视若生命般珍贵的名望都可以弃之如履,只为了不让大汉的正统被假天子窃取。
孔融无愧于“大儒”之称,无愧天下读书人之楷模!
“爱卿,朕亦有最后一问。”刘协定定的看着孔融。
“臣叩首聆听。”孔融深深叩首。
“朕欲取青州,当如何?”
刘协声音落下的刹那,孔融浑身一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