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说些什么?”
周世泽这时候正好进来, 身上换过的是一身更利落的,原是为了行动方便。祯娘只见他身上出汗, 连忙唤人过来, 给他擦干净汗, 又换过衣服:“你就是常常这样就出来了?仔细外面冷, 内外一激就要风寒。”
祯娘自己且是一个小姑娘,却是像个做惯了主妇的,周世泽心里喜欢, 哪一句不应下,又抱着黏黏糊糊一会儿, 这才到了外头。这时候厨房已经送来了早饭,早饭饭食也简单。
丫鬟端了一碟子乾糕、一碟子檀香饼、一壶茶出来。又有
八个靠山小碟儿, 盛著十香瓜、五方荳豉酱油浸的花椒、酽醋滴的苔菜、一碟糖蒜、一碟糟笋乾、一碟辣菜、一碟酱的大通姜、一碟香菌,一时摆放停当。
也是这些日子吃的油腻过了,两人在外头拜访人家, 有时也躲不过酒饭。自在家的时候也是好酒好食, 这时候早间再不想那些油腻腻的, 让厨房尽捡着一些最清爽简单开胃的来, 故而送来这些。
两人用饭, 周世泽又问起来。祯娘只停了箸儿道:“本也没什么事儿,就是昨日问过你的那件罢了,今日请院子里的人说了。”
这个祯娘虽然听了却没有与周世泽说的意向, 她想起来听些长短是有的,但与人谈论这些还是不会。这从小管到了大, 这时候让她与人说这些,她自己不知道如何开口,反而觉得别扭。
周世泽自然也不是要追问这个,况且周世鑫家的那些事儿,他自己不清楚,却猜的着一些。这时候只是转而道:“这些事情算什么,你只在家端坐着,以后稀奇古怪的事儿多着,到时候你还嫌听起来麻烦。”
祯娘却是不惧的:“听你说的倒像是有多麻烦一样,你家这样要是说麻烦,世上还有事情清楚的?况且我也不怕,平常有文妈妈替我出主意,我自己也不是个傻的——你不是也是我这边的?你总归帮我罢。”
周世泽几乎不假思索:“自然是帮你的,你是我老婆,难道我还帮着别个?不过你也别把我家境况想的无事,到底还有些麻烦,就是不当什么,时时来也是心里厌气。到时候遇到了,你只顺着心意处置就是,可别得了一些人的意!”
周世泽说这话的时候虽然神色随意,但祯娘晓得他,明白这才是真的厌恶了,于是问道:“说话不清楚的,我且来猜,就是鼓楼东街那边了罢,只有说起这家你才是这个样子。”
后头有周世泽解释祯娘才知道他真不是无的放矢,这位曹老太君聪明的很。若是她来出手,从来就是踩在线上的,也不越过一点儿。总之就是周世泽不至于翻脸,她又占着了便宜。拿捏这样好,真不像一个她这个年纪的妇人,不是老糊涂,应该是人老成精。
周世泽回忆道:“第一回这样的事儿那时候我还小,只十五岁,父亲刚刚去世我还在守孝呢!她倒是做好人,自在宗族里说已经说动了我家,愿意给族里捐些功德田,是为了给我父亲积阴德。只是原来没有这事的,她这样说出来只她倒是做了一回好人。那时候人只以为我年纪小,与那边是揭过去了,要走动起来,竟也信了。”
那时候曹老太君是想借别人的银子做自己的好事,至于周世泽闻起来只说是他父亲答应的就是了——人到弥留之际忽然醒悟了,一笔写不出两个周字,何必与自家人闹的这样僵呢。她只想着,这还是一个收服周世泽的由头,反正他小人人家,懂得什么。
只是周世泽从来是一个刚强性子,她那如意算盘可是打错了。他压根没上门去问,只是付出那些功德田的时候顺道宣扬自己是个不知情的,只是说不准是不是父亲有过答应,也不管其他,反正是好事儿就做了罢——只是以后当家的是他周世泽,别家的妇人说自家的事儿算是怎么回事!作数么?
这花儿含沙射影,没有听不懂的。宗族里的人从周世泽这里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自然什么话都舍得说。哪里不说周世泽的好儿,倒是弘扬了一番曹老太君只怕是老糊涂了,没得一个名据就是真有这事儿也不该说啊!如今别人家当家人不点头,先给别人家嚷嚷起来,哪有这样的!
“此后她就清楚我的性子了,再没有浑说的。或者有些小事儿打了我的名头,或者挂着我一点银钱上的事儿,我不好为着这些事翻脸。最重要的是我也没工夫为了这一点一滴的和人掰扯,咱们划定了道儿,她聪明,这就相安无事了。”
说到这里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只是这些日子她似乎又有些不同,找起事来没那么分寸。总之你当心一些,人家可能见你才进门好欺负,这就要试一试你的成色。到时候你不必顾虑,直接打出去就是了!”
祯娘倒是没有问最近没那么分寸到底是做了什么事儿,她听得出来里头有个大故事,但她直觉周世泽并不想提起,不然方才就顺嘴说了。便只是道:“这些里头门道我早就学着了,又有人与我参详,你不必管了,我哪至于急到把人打出去你只看着罢,若他们真是欺软怕硬的,只消一回以后他们对我也是安生的!”
周世泽也爱祯娘这样自矜聪明的劲儿,虽然怕祯娘失手,也不再说了——他想着就是有个万一也不怕的,能有什么招儿,他给她担着,收拾事后就是了。
“你们先去写了帖儿,等到哪一日周世泽那小子去了大营就去请她。到时候与人家亲热一些,只当之前什么事儿也没有,咱们依旧是好亲戚!我之前见这也不是个吃素的,说出那话,要么就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要么就是厉害的。总之,都不好打发!”
祯娘和周世泽还轻描淡写地说起鼓楼东街曹老太君这边,这边也正好说起了他们,或者说说起了祯娘。是打算等到周世泽去了大营,有个十来日回不来的时候,随便找个事儿请祯娘来赴邀——反正家里人多,找事情容易,随便哪个过生日、哪个有喜事就足够了。
曹老太君的大儿媳张氏自然应下,这些事情也不需她自己打理,只要丫鬟记下了让底下儿媳代劳就是了。只是她心里存疑:“母亲,这顾氏既然是不好相与的那就别惹着她就是了。她如今和周世泽是新婚,人家打得火热,有个惊动,周世泽时候不恨?况且能有什么好处。这些年了,周世泽也没给咱们寻着什么空,只是想不通母亲怎么总是盯着周世泽家里不放。”
曹老太君不答,这上头确实有她私心的。确实,天底下那么些人,做什么总盯着周世泽家。一个是为了两家那点子血缘,不然非亲非故的,拿什么做文章。还有一样就不好说了,这连曹老太君自己都难说清楚。
大概是因为周世泽家原就是从她手上走出去的罢,她才是当年的胜利者,当初她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但是现在看过来,周世泽家虽然一脉单传人丁不旺,自家阖家兴旺五世同堂,可是有眼睛的来看都晓得,自家如何失败,周世泽家如何的惹眼,原来是他家赢了。
每每想到这些她都觉得是心口的一根刺,再不能忘记一日。况且她如今年纪大了,性子越发有些老人的执拗,总之认准了越发不容易放手。这样说来,底下的孙男弟女儿子儿媳认为她是老人家的怪脾气倒也没错。
只是这时候她却不会说这个心思,只是道:“我自有我的道理,不然难道指望你们?可别忘了这些年没我这个老婆子,还能勉强支撑?再者说了,你也见了,你说那顾氏身家丰厚,带来的嫁妆是从来没见过的——似乎比咱们全家女眷加起来还多。这样放在眼前,你不动心?”
张氏更加疑惑了,要知道媳妇的嫁妆就是自己的私产。按着律例也好,规矩也好,从来由着媳妇自己支配,夫家无权过问一分一毫。若是将来这媳妇死了,有儿女便由着儿女继承,无儿无女便要送还娘家,根本没得沾手的余地。
即使有那些贫穷人家,急等着开销,或者靠着媳妇嫁妆考科举的,动用了媳妇嫁妆。但那也是人家媳妇自愿的,不然闹将出去,那就再没有抬得起头来的一日了。只有那等性子软绵绵的,针扎不出来血的,让个婆家人捉住了,才能行这事儿。
只是现在看来周世泽的娘子并不是那样的人,不管她是不是一个精明的,总归人家不是一个软弱的就是了。况且人家什么样关他们家什么事儿,隔着好远的亲戚,真能插手?再怎么想那些钱财,也不能是自家的啊。张氏心里只疑虑,莫不是婆母真个老糊涂了。
曹老太君似乎是看出了儿媳的一点意思,只狠狠地拿手上手炉一顿,道:“可别当我是老糊涂了!我自然想了主意,这世上法子多了去了,有时候也不见得多复杂多高明,但就是有用。当初我给你老公挣来这个千户官的位置不记得了,人都说没得法子可想,规矩就是嫡长子继承,总不能为这个杀人罢。不说这能不能事后瞒天过海,只说你那死去的公爹就不会乐意,再怎样人还是亲儿子呢!”
这大概是曹老太君人生第一得意事儿了,这时候说起来都听得出里头的神采奕奕。她大声道:“最后怎样,我不过是让你公爹说一声,他友爱弱些的弟弟,自愿让出这个位置来,他难道能反嘴?最简单的算计,偏生有效。”
从古至今提倡孝道,凡是父母之言就没有反驳的余地。遇到这样的事儿,周世泽祖父自然可以广为宣扬,甚至上告衙门,毕竟事关一个千户职位的继承。但他若是真这样做了才是不容于世人,‘子告父’本就是罪责。哪怕他只是对外发牢骚,真个败坏了他父亲的名声,也是自绝人脉。
曹老太君见儿媳不说话,这才点头道:“你也别多想,事情容易的很,还比之前的事儿容易——之前的事儿倒是耽误了几个孩子,到时候你给安排一番就是了。”
原先时候曹老太君忽然过了分寸就是想要把曹家或者张家的女孩子嫁给周世泽,这样的婚姻大事周世泽如何会让她插手,自然是不成的——把周世泽惹烦了直接跟着安应榉去了金陵,说起来周世泽与祯娘还是这事儿促成的。
曹家如今只是普通殷实人家,这还是这些年有曹老太君照顾,不然更立不起来。唯一值得称道的这一辈出了三个漂亮的女孩子,说是与曹老太君年轻时候品格相似。曹老太君见了一回也确实上了心,常常接到自家来小住。
曹家倒是想凭着这三个女孩子出人头地,毕竟当年杨贵妃还教天下流传出‘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的话来。只是如今的世道,长得好的不如嫁妆多的,谁都想要个有钱老婆。但凡有不计较这个的,人家是纳妾——只是做了妾自家能有什么好处,妾的娘家可不算是亲戚,到时候沾光也没得你的份儿!
于是就满心寄托在了曹老太君身上,周家已经是他们最好的去处了——毕竟曹老太君的年纪摆在这儿,她要是去了周家谁管他们死活,剩下的人也不是个会看顾外家的样子,于是有个女儿嫁进去倒也不错。
况且就是不进周家,周家到底是千户的跟脚,平常交往人家都是守备、千户、副千户,最差也是个百户。到时候在这些人里为三个女孩子打算,总归让孩子们有了个好出路,将来家里也跟着沾光不是。
只是曹老太君是从来没想过把娘家女孩子嫁进周家,至少是不能嫁重要的子弟。她心里算计的清清楚楚,周家的男人已经够不成器了,要是媳妇再选个没有身份或者嫁妆的,以后可怎么过活。
她只叹道:“原来打着主意她们几个里周世泽那小子总能看上一个,因此倒是耽搁了两三年,现在也还没个出路。你如今正和你几个弟妹儿媳给家里的几个孩子相看人家,既然是这样就一道儿罢。”
娘家女孩子要嫁人,周家自然也有适龄的女孩子要嫁人。至于与周家自家的女孩子混在一起,只能给她们自家挑剩下的了,这就不在曹老太君的顾虑中了。她如今多大年纪,这些女孩子和她亲缘早远了,又能有什么亲情可言。
见张氏应下她便接着道:“到时候也不必多难,你不只是说过家里有好些人打算做些生意,记得周世泽他爹那时候就是做得好的,周世泽家里也是靠着这个才发财——哼,想的倒是简单!还怨我这个老不死的阻了他们!”
说到这里她眼里满是轻蔑:“他们那些人都是什么货色,只看到贼吃肉没看到贼挨打的东西!原先家里难道没做过生意,二十年前的时候就是见了周世泽他爹生意做的红火,这也跟着上,人做什么,他们做什么。结果是什么。”
曹老太君记得清清楚楚,也不能不清楚。还没迈开脚步就让人骗了,找了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掌柜还以为人真有本事,把个好生意做的稀烂。至于外出跑货的更不要说,人能回来也不晓得是哪里的运气——仙人跳把办货的银子骗了个精光!
曹老太君当时只恨这出门办货的几个没死在外头,倒是家里少了负担,反正家里也不少男丁!那一回各种事儿没有一个成了的,还让家里元气大伤,只有几个铺子买下来如今看来赚了——也是跟着周世泽他爹的眼光买的。有些当时也只是普通地段,后头却越来越好。如今这边周家有三成的进项还是指望那几间铺子的瓦片钱。
张氏只劝道:“母亲别生气,他们年纪轻没经过事儿,当初就是有晓得的,只怕也记不清这教训了。我和老爷当时是与他们发过火的,没人敢私下这么干!”
其实也是私下没得银子这么干,都指望公中出钱,到时候风险也就没有了。反正除了长房里头的人,其他人将来也继承不到什么了。
曹老太君气平了一些道:“天底下做生意的若是都能赚的盆满钵满,那岂不是人人都做生意去,然后天底下就再没得穷苦人了。但凡有脑子的就该知道这道理的,就是我家这些废物想不通。”
“不过这一回可能让他们顺心随意了,这不是来了一位女财主?人都说和尚会化缘,就是给穷人些布施。叫花子讨钱也是一个道理,只是怕这群没用的连这个也不会了!”
张氏依旧不解,道:“这也没得道理的,总不能管隔了老远的亲戚媳妇要钱罢,那并不是一个傻的,人只怕不会应。”
这还是往轻了说的,张氏自己以己度人,身边有个这样亲戚上门,还不得把人打出去才是。想到祯娘当时来家里,对着人说出的那些话,她可不敢担保人做不出来。
曹老太君这时候看张氏就像是看一个傻的一样,想到这些年这个儿媳妇就不是一个多灵光的,只有老实听话这一点还算不错。只得与她解释道:“你也该知道,人听说家里是东南大商贾,好多生意。这时候人来了山西,虽然陪嫁里也有生意,但不是在江南。哪个当家主母不拿自己银子再生银子,银子多了也不烫手。”
曹老太君的意思明了,正是想要与祯娘合伙做生意。到时候两家出钱出力,一个是风险小了不少。另一个道理更简单:“人家家里是做老了生意的,可靠的掌柜活计不晓得多少。就是自己肚子里的算计也该比咱们家那些水货强得多,到时候亲戚一起做生意赚钱不过分罢!”
按说这也不算什么,一家力有不逮,或者干脆就是帮衬着穷亲戚,带着人做生意。总之亲朋里头合伙做生意的也好多,说破天去这也有道理。只是一样,人家答不答应。
这非得是两家关系极好才行——祯娘明显不是力有未逮的。不然人家凭什么与你家有银钱纠葛,凭什么让你沾光。若是赚钱大的话,人家自可以自己独享利润,犯得着给你?
“这就是咱们的难处了,不过也不打紧,她不过是个新媳妇,到时候咱们再说动宗族里其他几户,到时候大家一起。她就算受了周世泽那小子的教,心里警惕着咱们,也该知道宗族里头犯不得众怒罢。况且这对这个女财主也是小事儿,她犯不着为了这个与这许多亲戚对着干的,应下来是当然的。”
祯娘确实是要做生意的,不过她在做生意之前要先把周世泽家的生意理清楚——之前她不过是听周世泽说过一耳朵。账本没见,掌柜的没见,那就等于什么都没做。
这时候她只对周世泽叮嘱这件事:“亲戚也走了一遍了,家里的事情也该抓起来了。这几日你就把家里各种账本子给我,我略略看一回,等到心里有些数儿了,再安排见掌柜的们。”
祯娘这话倒是说的十分光明正大理直气壮了,也不知道多少新媳妇见到她这样要暗自咬碎一口白牙的。不要说那些当了几十年媳妇也当不了家的,就是那些过门就当家的哪里敢这样!她们往往都是一步步试探着缓和了声气,慢慢来。总之生怕中间有个差错,恶了丈夫和婆婆,又有别的事端。
周世泽这时候正在演武场上,只随意接过帕子擦汗,然后就在祯娘脸上亲过一口:“你说的都是了,待会儿就让人拿给你——你也别太急了,先和我玩儿几日就是了,这才哪到哪儿,说定逛完太原的,过些日子我去大营再没这样清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