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衍挑的时机有点微妙,没过几日,六部封笔,所有的事情都要压后,也就给了顾栖做足准备工作的时间。
每年的这会儿是北陵最冷的时候,老百姓都不愿意出门,走得远一些还有被活活冻死的危险,所以这十几天里,是要停止一切事务的,江衍也松了一口气,这些日子以来发生的事情远远的超出了他的想象,他也需要有一段时间来缓解一下,调整自己的心情。
所有事务停止不代表漠北军情,这是特殊的情况,注意到了战报,自然也能看到匈奴的大将又换了人,听闻还是匈奴的王子,很受爱戴,六叔那次险死还生,那条毒计就是他出的,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匈奴人因为他的计策失去了那么多族人还会推选他上位,不过江衍对于自家六叔很有信心,他是匈奴人的克星,只会胜不会败。
他却不知道了,江翎在漠北许多年,几乎没有过败绩,早就成为了匈奴人心目中能止小儿夜啼的人物,甚至有很多人相信,江翎压根不是人,而是天神派下来惩罚他们的使者。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够让江翎吃败仗,甚至差点阵亡,而代价仅仅是失去一些失去了劳动力的老人和没长成的少年,青壮都在,女人都在,也没有损失牛羊和土地,这对匈奴人来说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
神话被打破之后,迎来的抵抗只会更加强烈,身在王都,早就习惯了安逸的江衍察觉不到这种变化,漠北那边却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裴越抹干净脸上几乎结成冰的血,呼出一口白气,对着骑在马上的江翎说道:“已经点齐了,这场战事我们大约伤亡五百人,全歼匈奴一千人,俘虏一共两百多名。”
江翎点点头,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挑起眉毛:“好像最近,抓到的俘虏越来越少了?”
“不光如此。”裴越叹了一口气:“问话也问不出什么了,以前没见这么烈性,咬舌自尽的,当了俘虏之后拼了命也要逃跑的,没法子,已经有不少列长私下里偷偷把俘虏就地杀掉了,因为带回去就是麻烦。”
江翎顿了顿,不过他没有太在意,只是说道:“以后不留俘虏了,抓到的活口全部杀掉。”
裴越“嗯”了一声,让身边的亲兵把话传下去,翻身骑到了马上,落后江翎半个马身。
“我记得以前有个列长,叫周至青的,嗯,就是护送王爷你回来的那个人。”
“嗯?”江翎不知道裴越为什么提起他,有些奇怪的挑了挑眉毛。
裴越说道:“他那个军列,几百个人,一个比一个的能杀,原本他一个亲兵,战功已经够当列长了,他偏偏不要,非守着那个编制都不齐的军列,说要等人回来,我是想问一声,那个周至青,他真的不回来了?”
江翎道:“那是个傻子。”
裴越不在意:“杀敌数千,还能培养出那么多优秀又忠心的手下,傻子又怎么了?”他有些抱怨的看了看江翎:“乱军中救下主将性命,原本应该官升三级,结果倒好,直接给人卸了官职。”
江翎眯了眯眼睛,没有再回答。
一刀砍下人头,鲜血飞溅数尺,瞬息,在雪地上凝固成冰。
徐成把手里的人头丢进筐子里,转头对身边的小兵说道:“俘虏的筐和其他的筐放一起吧,反正收的是一样的赏。”
小兵又敬又畏的点点头,抱着人头筐颠颠的跑远了,徐成长出一口气,在死尸上撕了块布,擦了擦沾满灰尘和血土的大刀,这是他刚刚从一个匈奴的将军手里夺的,刀的质量非常好,砍了一路也没卷刃,只是刀头有一点弯了,他试着掰了掰,没掰动。
他身边的李华嗤笑道:“得了吧你,当你是列长啊?”
徐成瞥他一眼,把弯了刃的大刀收回鞘,系在马背上,他们这些骑兵每个人都有两匹到四匹马不等,只有一匹是主马,剩下的都是替马,平日背一些重物,并不常骑。
李华不解:“都成这样了,你还留着哪?”
徐成言简意赅:“等列长回来。”
“这要问问王爷了。”李华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不满:“他把人带走,回来一句解释也没有,不就是知道我们列长是个傻的吗?傻子又怎么了?他去问问呀,整个军营里,谁有我们列长杀的人多?只怕都是占了手底下人的便宜吧?”
徐成心里也不好受,相处的时间虽然短,但是他们每一个亲兵都知道,列长是个很好的人,上了战场,只要跟在他身后就好了,也许正因为他是个傻的,所以才不会让他们挡在前面,还会保护他们,一列五十个亲兵,每次战事过后,其他的列都会换人,只有他们,永远是那些面孔,没变过。
新兵营的时候曾经有老兵说过,入伍的前三年不要想着战绩,只要活下去就可以了,新兵营教不了什么,一切都要在战场上见分晓,没有人会手把手的教会你怎么杀人,更没有人会等你们自己明白过来,死了就什么也没了。
列长,就是那个会手把手教你怎么杀人的人。
徐成叹了一口气,他想到自己刚刚来到列长手下的那天,正赶上战事,他茫茫然的跟着队伍出战,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什么也不知道,只会呆呆的跟着列长,看到死人,吓得手都握不紧刀,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死在那里。这时候列长出现在他面前,背对着太阳,看上去高大而危险,他以为自己会受到训斥,但是列长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了一句:“跟紧我,不会死。”
他真的没有死,一直跟在列长身后,他忽然的就什么也不怕了,握紧了手里的刀,看准时机,还动手杀了两个被列长吓的魂飞魄散的匈奴人,列长回过头,对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犹如阳光刺透云层,直直的打在他的心上。
“这个时候就不要再吹牛了好不好?”李华深吸一口气,“列长什么时候笑过,除了军需官放饷银的时候。”
徐成不理他,他真的见过列长笑过,只要他自己知道就够了,不信就算了。
“当初我的命也是列长救的呢,说起来,王爷还真是……”李华叹气。
“本王如何?”身后淡淡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李华一个激灵,转过身来,徐成连忙单膝跪地,行了一个礼:“属下见过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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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华心中暗暗叫苦,也跟着下跪:“见过王爷。”
江翎看了看两人,“你们都是周至青的下属?裴将军给你们升军衔,为何拖拖拉拉,不肯应下?”
李华和徐成对视一眼,徐成咬牙说道:“回,回禀王爷,属下等只是想等列长回来,列长心智如同幼儿,若是身边换了人,怕会不安。”
江翎挑眉:“他一辈子不回来,你们就一辈子做个亲兵?”
“回王爷,属下无父无母,孑然一身,能为自己做主。”徐成毫不犹豫。
李华抖抖索索,但是说出来的话却无比坚定:“回王爷,属下的命都是列长救回来的,没有他,属下已经是个死人了,家中也会谅解属下的。”
江翎深深的看了两人一眼,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他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两个重情重义的好苗子,给他点时间,一定会让他们成为自己最忠诚的下属。
李华和徐成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王都,周家。
上好的精铁大刀劈在木柴上,木柴顿时四分五裂,周至青面露冷酷之色,好像在砍的不是柴,而是谁的人头。
一根,又一根,四分五裂的木柴几乎堆满了柴房。
周平安一回来就见他哥光着背在砍柴,吓得脸都白了,连忙上前,取了件衣服给他披上,絮絮叨叨:“哥,哥,大哥,算我求你了,别砍了,这么冷的天,安生点不成吗?你还不穿衣服,冻死了怎么办?”
真不是他小题大做,要知道这会儿冷成什么样子?撒泡尿都要护着裆!不然冰顺着尿结上来,把人生生冻掉了的都有,他哥居然还光着背!这还是个人啊?
周至青有些不满:“穿衣服,不好拿刀,会,会溅到。”
周平安知道拿刀会溅到是什么意思,他沉默了一下,冷下脸,严厉的说道:“以后不要再提那些事情了!”
周至青面无表情,只有熟悉他的人才能看出来他眼睛里的委屈,周平安深吸一口气。他不是想对他发脾气,而是那段日子是他这辈子最担惊受怕的时候,每个月去驿站收信,都害怕收到的是噩耗,他至今不敢去看那些信,只要确定上面没有代表噩耗的红封就够了,他害怕,是真的害怕,所以本能的想要逃避。
周至青小声的说道:“弟弟对我不好。”
周平安把他手里的刀夺过来,把他的衣服一件件的穿好,叹了一口气:“不好就不好吧,你也没地方去了。”
谁说的?周至青心里有些得意的想,他还有好多的干弟弟,每一个都跟他说要养他一辈子,对他好呢!弟弟对他不好,他就去找干弟弟,等弟弟对他好了,他再回来。
打着这样的算盘,周至青安心的睡下了,梦里,好多的弟弟在对着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