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有一年国丧,加上漠北正在打仗,所以江衍决定一切从简,即使这是他改元后第一个春节。
大臣们也没有什么不同意的,每年过年事务繁杂,尤其是官员,又要跟着祭天,又要去宗庙祭祖,国宴差不多就是跪跪跪,拜拜拜,回来之后没过多久就正常上朝了,主要是天气冷,人都懒,能在家里休息最好不过,这不办也有不办的好处。
大雪连绵,皇宫里到处都是雪地,江衍裹得厚厚的,站在回廊下看雪,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和皇祖父都喜欢在这里看雪景,现在依然不明白,只是莫名的觉得,站在他们站过的地方,看着他们看过的风景,心就会慢慢的平静下来。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动,江衍已经能听出这是谁的脚步声了,他转过头,果然是殷姜。
殷姜眉眼带着笑,抖了抖手里的伞,伞是纸伞,很薄,画着山水人物,上面沾满了雪花。
“见过陛下。”他低声的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和殷姜说话,半边耳朵总是会热得发烫,江衍轻轻咳了一声,点头:“起来吧,朕那天跟你说的事情,考虑好了没有?”
殷姜充满感激的笑了:“多谢陛下抬爱,臣没什么不愿的,只是怕耽搁陛下。”
“没什么,这件事情还多亏你给朕提的醒,这是你应得的。”江衍原本准备像六叔对待属下一样拍拍殷姜的肩膀,手伸出去一半,才发觉自己想要拍到殷姜的肩膀,需要靠近一些,再踮一下脚,这个高度……
他心中存了一份怀疑,手不着痕迹的收回。
殷姜微微的笑了一下,突然说道:“陛下,回廊风大,吹了头疼,还是早些回去罢。”
江衍兴致正好,不大情愿,便道:“一会儿就走,听雪亭里架了火盆,正好守岁。”
按照原本的流程,小宴过后,皇帝应该是和皇后妃嫔以及皇子公主们一起守岁的,但是江衍孑然一身,就只能一个人守岁。
过了新年,他就满十五了,在大显,正是娶妻生子,顶门立户的年纪。
江衍对于自己的感情没什么期待的,他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公子时,可以想娶什么人就娶什么人,没人会在意,他成了皇帝,反而没了这个自由,无非就是选秀了,区别只是在于,选谁家的姑娘罢了。
顾栖已经给他看好了几个女子,他也见过了画像,心中没什么属意的人选,却也知道,他未来的皇后,非要在这几人中决断不可。
不期然想起了小竹林里遇见过的那位寒江公子,江衍面上一热,随即好笑起来,莫非他还爱慕男子不成?这定然是他见人家生得好,心中便多了几分旖旎的情愫罢了。
“陛下?”殷姜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江衍顿了顿,看着他。
“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妥?”
殷姜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臣只是见陛下也是一个人,所以冒昧了,臣,臣能和陛下一起守岁吗?”
他问的期待,江衍想起他刚刚和家里断了关系,又是一个人住,回去指不定多么凄清,心中软了几分,说道:“只是怕你觉得无聊。”
他没有观赏歌舞的兴趣,也懒得让人弹琴作诗,只是给自己准备了几样小菜,一壶酒,准备在听雪亭里看看雪景,守上一夜也就罢了。
殷姜唇角上翘:“有幸和陛下一起观赏雪景,怎么会无聊?”
几样觉得这话有些轻佻,但是看着他那真诚的眼睛和欣喜的笑容,只觉得他是一时失言,说错了话,摇摇头,作罢。
听雪亭就在回廊一侧的尽头,远远的四面已经让人围好挡板,风透不进,雪打不进,但是还是能观赏到大雪漫天的景色,也许是因为过年的缘故,今天倒也出奇,出了月亮下雪,月亮还非常的亮。
江衍见过几次太阳雨,月亮雪还是第一次见,抬着头,张着嘴,有些震撼。
殷姜垂下眼帘,喝了口酒,喉咙干渴的不像话,一口酒下去,更是火上浇油,他深吸一口气,暗暗问自己为什么要和江衍一起守岁。
微微抬起的眼眸,卷翘的睫毛朦胧间带着几分期许的亮光,粉色的唇瓣微张,露出一点猫儿似的小红舌头,这哪里是个人,分明就是妖物,无声无息的诱惑,即使是圣人,也抵抗不住。
江衍看了好一会儿,才收回了视线,他捧了一捧红枣,挑了颗最小的来吃,下一颗仍然挑的是那一捧里最小的,他吃得欢快,殷姜却挑了挑眉。
他曾经听人说过,吃东西有三种吃法,一种人挑剩下的食物里最好的,一种人挑剩下的食物里最坏的,还有一种人不挑,吃到什么算什么,江衍是第二种人,他每次挑到的都是剩下的红枣里最坏的,但是他剩下的食物却都是最好的,这种人总是会满怀着希望,但同时很多疑,因为他总是他要守着手里的食物,生怕被什么人给夺走。
殷姜笑得意味深长,他看了看江衍,忽然说道:“陛下备了酒,为何不喝?”
江衍愣了愣,这才想起来,他原本是打算开个酒荤的,一来二去竟然忘了,他随手把剩下的几颗红枣放在一边,给自己斟了一杯。
酒是江南那边的贡酒,去年的桃花酿,酒味略淡,但是十分清香,带着桃花的微苦,喝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当然,这是对于懂酒的人来说,江衍一口下去,酒味冲上头,顿时脸都紫了,碍着殷姜在旁边,勉强咽了下去,喉咙里立刻一路火烧火燎起来。
江衍连忙吃了几颗红枣,压下那味道,却是再也不敢尝了,伸手去剥桔子。
殷姜笑了笑,拿了一只桔子,细细的剥了起来,江衍眨了眨眼睛,发觉他剥桔子的手法有些眼熟。
轻轻剥开桔皮,过程保持桔皮不断,然后把皮放在一边,将桔子分成四瓣,细细撕开桔肉上白色的脉络,他的动作很熟练,居然能像剥桔皮一样,保持着脉络不断,四片白色的脉络落在桔皮上,一层搭一层。
江衍呆了呆,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桔子,桔肉和脉络分离开,也是四片,落在桔皮上,和他的一模一样。
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巧合,殷姜愣了一下,笑了,眉眼在雪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柔和。
“这还是我爹教我的呢,真巧啊。”他有些感慨的说道。
江衍惊喜的说道:“我父亲也是这么教我的,这真是巧……”他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奇怪的想,大约殷侍郎对庶子也不是那么坏,还会手把手的教他剥桔子,要知道,这可是他为数不多的和父亲在一起的温馨经历了。
殷姜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的目光沉淀下来,握着手里的桔子,很久没有动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的把分成四瓣的桔肉推到江衍面前。
“陛下不常喝酒,吃点桔子,压压味道?”他轻声的说道,不知道为什么,江衍心中狠狠一跳,方才那声线微微低沉,又透着一股别样的清冷,和寒江公子实在是像。
他疑心是自己喝醉了,红着脸接过桔子,低头咬了一瓣,小声说道:“多谢。”
殷姜垂下眼帘,淡淡的,只是应了一声,并不说话。
江衍吃完桔子就吃不下了,他也不勉强自己,半倚着胳膊趴了下来,抬眼看着外面的月亮,大雪纷纷扬扬,一轮明月挂在半空,这景象奇特极了。
殷姜看了看天,淡淡的说道:“雨中骄阳,雪中明月,都是异常之兆,或是大吉,或是大灾。”
江衍眨了眨眼睛,不明白殷姜在说些什么。
殷姜看了看他,轻声说道:“显朝灭道,这话,只怕是没人敢说的。”
江衍睫毛微微抖动了两下,眼睛眨了眨,眼神很亮,看着殷姜。
“前线的事情,恐怕不是你想的那样简单。这次的异象,怕是就应在这上面。”
“你设立明心苑,交给顾栖做什么?我那天带你去看了李素亭,就是想暗示你可以交给他去办啊……”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我怎么都看不出来了?”
江衍眼皮子上下动了动,趴倒在桌上,原来,他早就已经醉了。
殷姜站起身,脚下晃了晃,走近江衍,慢慢的俯身,突然在他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仿佛一只尝到了甜头的鸟雀,他的眼睛亮了亮,又在江衍的唇上啄了一口,他又靠近了些,把江衍整个人都笼罩在他的影子底下。
“我早该离开了,可是为什么,见到你就不想走,见到你就不想走,拖到现在,还来给你做臣子?”
他喃喃自语,贴近了江衍的唇,他的眼睛亮的就像一只真正的鸟雀一样,他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正要再次吻上那诱人的唇瓣,脚下一软,带着怀里的江衍,一起倒在了地上。
地上的两个人,半晌,不动。
原来他,也早就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