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尚寒,吃东西的时候不觉得,走了几步江衍就感觉到冷了,他低下头裹紧身上的衣服,一边往前走,忽然撞到了一个人身上,他连忙道:“抱歉……”
“没事。”
一抬头,两个人都愣了,眼前的面庞虽然变化了不少,但是江衍还是立刻认了出来,这个人是父亲身边最为得力的护卫首领杨严,自从出事之后,他就消失了,而杨严惊讶却是因为江衍身上的气质太不一样了,虽然样貌一般,打扮也不出众,但就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立刻警惕起来。
失态只是一瞬,江衍也拿不清杨严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跟着父亲,还是早就隐姓埋名,他垂下眼帘,若是他还跟着父亲,那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这些年无论王都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父亲都没有回来,只能说明他不想见到任何一个曾经的故人,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这些人里一定也有他。
杨严收敛起那一瞬间的惊讶,笑道:“听口音,这位小公子不是本地人吧?”
江衍却不想多言,他挑起眉头,道:“在下姜言,是跟着家里人从王都往江南跑生意的,抱歉,失陪了,我家大哥还在等着我。”
杨严闻言笑了笑,很快让开路,看着江衍的背影消失在客栈二楼的楼梯拐角处,他脸上的笑慢慢的收了回去,捂了捂怀里那包还热乎着的点心,他慢慢的走了出去。
奇怪的是,他走路的速度明明很正常,但是只要盯着他一会儿,就会失去他的踪影,连他是往什么方向走的都看不清楚。
江衍回到房间里,发现江玄婴已经起来了,他站在窗前,并不开窗,背影莫名的有些沉重,江衍心中一个咯噔。
“怎么了?可是父亲那边……”
江玄婴把手里的纸条递给江衍,轻声道:“人不见了,是我的错,原本只是想确认一下他的具体住址,但是派去查探的人自作主张想要监视,被发现了,你要怪就怪我吧。”
江衍摇摇头,他其实来之前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算不是那些监视的人被发现,父亲只怕也是不想见到他的,这些年来无论他过得怎么样,他也从来没有回来过,哪怕只是让他远远的看一眼,告诉他,他还活着都没有。
江衍说道:“就算见不到人,我也想去他住过的地方看看。”
江玄婴不说话了,良久,轻声叹了一口气。
“好。”
先太子名为江澈,他生来便被封为太子,看似荣宠至极,其实只是先帝留给自己心爱女人和儿子的挡箭牌,他一直致力于把身份尊贵的大儿子养废,然后顺理成章的捧自己喜欢的那个,养废只有两条路,溺杀和打压。明面上的太子自然不能打压,朝中上下都不是瞎的,想要好名声就不能做这些事情,所以很不幸的,先帝选择的是溺杀。
要什么给什么,让所有人都跪在他的脚下,告诉他这个世上只有他最尊贵,告诉他,他那些兄弟没一个可以比得上他。这确实是一种很高明的养废方式,任是谁都能看出不妥,可偏偏谁都看得出来不怀好意。
先帝要的就是这样,他要让自己的儿子看明白,他想捧谁就捧谁,想废谁就能废了谁,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说的那些话,江澈当真了!
不是说所有人都要跪在脚下吗?自然连你在内。
不是说这个世上只我最尊贵吗?自然当掌权位。
不是说所有兄弟都比不上我吗?自然该他下跪!
先帝居然还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一次小小的狩猎,太子留待王都监国,等回来,他就发现上朝的人有一大半都不见了,问了人才知道是去了太子宫,他怒火冲天的想要质问太子,却发现满朝重臣都站在江澈的身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先帝彻底成了光杆皇帝,没有了太子发令,他连倒杯茶喝口水都要等江澈同意了之后才能有人伺候。
江澈的心性和旁人都不同,他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平日里隐藏在张狂的外表下,先帝多年骄纵只是让他养成了一种理所应当的高傲,等到他稍微大一点,理解了这种肆意不是白来的,他终归有一天要给那些卑贱的弟弟让出位置,他立刻就冷静了,图谋十年,一朝得权。
没有人能够想象一个□□岁的孩子是怎么样慢慢的去收拢人脉,在暗地里悄悄形成一张密不可分的利益网,就在其他的兄弟还在母亲的怀抱下听着宫中的阴私,开始养成一点小心机,为自家母亲争宠的时候,江澈已经拜访遍了朝中阁老,身后悄悄站上了四五个大世家,越来越多的朝臣接着文华阁听讲之际来投诚结党,到了最后,江澈连瞧这几个弟弟蹦跶的兴致都没了。
架空先帝比预想中的要简单多了,但凡少年登基的帝王总是多疑,即使有心腹也不可能长久,但是他却会对自己充满自信,觉得这世上没有人敢背叛他,手段越发雷厉风行,毫无顾忌。但其实是有的,只要有另外一个更适合当皇帝的人出现,许的利益更多,为了从龙之功,朝臣们会前赴后继,而只要大部分人开始向他倾斜,大局就已经定了。
这就是势,君王势。而当大多数人开始发现,他们找的新主子脾气并没有比先帝好到哪里去,甚至更严苛的时候,已经晚了,事情不可能回头,而他们已经做了□□,除非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是不可能在其他的势力中出头的。
而且,也没有其他势力了。
江澈讨厌那几个弟弟,他的母后是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入宫后秉持中宫凤仪,对待父皇的妃子不偏不倚,她不争宠,不骄妒,却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替夫君暖上一壶茶,他觉得母后是这个世上最好的女子,但是只因为她天生容貌平平,就遭了父皇厌弃。他至今都记得,那年十五月圆,中宫夜宴,西域那边的小国进贡了他们的公主给父皇为妃,那公主生得寻常,奈何父皇有十分严重的眼疾,月光下愣是看成了绝代佳人,凭着一阵酒意,挥开母后,让那公主坐到他的身边,皇后的位置上。
后来那公主就生了老四和老五,继承了那副寻常的样貌,生了副没有脑子的外壳,他那时忙碌,竟然没有分出一点注意力在后宫,后来,母后就没了,三十四五的年纪,病逝。
年轻的皇后终归还是暗暗倾慕过她风流俊美的丈夫,但日复一日都只能看着他和美人调笑缠绵,再热的心也会冷,再聪慧的人,心一冷,就什么也不想防备了。
淑妃的香囊,文妃的笔墨,明妃的香料,贤妃的牡丹花,良妃的绣凤金丝帕。
江澈在灵堂坐了一夜,除了掌灯的宫人,没人陪他守灵,后来他也就只给元初帝一个掌灯的宫人,不许他做事,只让他站的远远的,守着灯火。
东宫掌权之后,江澈并不称帝,他的手却伸得比任何一个帝王都要长,在皇后忌日那天将元初帝的四个妃子活埋进墓,西域来的公主则是送回原籍,他知道,那个小国穷得皇帝都穿不起一件丝绸衣服,在大显养尊处优这么多年,回到那里,她过得只会比活埋惨。
江澈的行事越来越霸道,却也不至于去害有血缘的兄弟,几个亲王养狗似的圈在各自的府邸里,往来行事身边都跟着东宫的护卫。
江澈觉得自己一辈子就会这么过去,等折磨够了元初帝,他就会坐上龙椅,重复皇帝的轮回。直到他娶了妻子,生了儿女,他慢慢的开始觉得日子也没有那么糟糕了,或许他可以当一个和元初帝完全不同的皇帝,但是,这世上总有个但是。
江澈慢慢的抬起头看天,早春尚寒,星星和冬天没什么区别,很美很亮,不同的是人的心境。
轻微的敲门声传来,江澈道:“进来吧。”
杨严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外面的寒气大步走了进来,他关上门,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停了一下,那里点着火炭,他烤干了身上的冷气,这才敢靠近江澈。
“主子,糕点买回来了,是主子最喜欢的苏记梨花酥。”杨严道。
江澈兴致缺缺的瞥他一眼:“嗯,放哪儿吧,现在不想吃。”
杨严小心的说道:“主子,冷了坏肚子。”
江澈挑眉:“我再想吃的时候你不会去买?”
杨严不说话了,默默的给江澈挑亮了一点烛火,他的眼中满是担忧的神色,主子总是喜欢开着窗户,上次就冻病了,现在虽然暖和些,但也没暖和到对着窗户吹风的地步。
江澈却不管他,懒懒的给自己斟了一杯茶,乌底金边的靴子高高翘在桌案上,翻阅着新出的话本。
三十来岁的年纪,岁月只给他俊美的容颜留下一丝成熟的诱惑,眉羽仍然挑得高傲,他青丝垂落脸颊畔,恍惚间还是那个笑一笑就让无数北陵贵女要生要死的太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