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六年三月三日事)
不知晓, 他欲言又止的眼神,有着怎样深沉的内幕。反复猜度,不得要领, 我只能眼看着朝臣们对孟光祖案的攻击, 只能焦急的等待皇帝处置二哥哥的谕旨。
幸赖去岁年末, 大哥由广西按察使升任安徽布政使司布政使, 总算避过这场无妄之灾。
一阵恍惚, 念起今日是三月三上巳佳节,我未出院门,命了丫环们在院中临水处支起锦帐, 又令仆妇挑来泉水,拿了佩兰, 欲在内院为映雪行祓禊、沐浴之礼。
映雪沐浴草药汤之后, 红鸾送上衣物, 我一一为她穿上,又依次在纽扣上系上碧玺玉坠、佩兰等物件。另命秋蝉为映雪梳了汉人家小孩的双髻。
雪儿看着镜中的自己, 开心的对我说:“额娘,雪儿好看。”
“没羞的孩子,哪有人自个儿说自己好看的。”我笑着捏捏她的脸,轻声说道。
女儿看向我,指了指我发上的荠菜花, 央求道:“雪儿也要花儿戴在头上, 跟额娘一样。”
“好, 额娘为你簪在髻上。”我挑了一枝模样儿俱好的荠菜花, 点上胭脂一.。
突听院门那边一片嘈杂, 抬头见他缓缓步入到院内。
“阿玛,”映雪跑过去搂着他的脖子, 亲昵地唤他。
他从我手中接过荠菜花,轻轻簪在映雪头上。我看了他一眼,对女儿说:“雪儿,先行完礼,再与阿玛玩耍。”
映雪抬起眼,可怜的看着他,百般不愿的挪步到我身边。
心里好笑女儿的样子,却仍严肃了神情,道:“去给西天王母磕头请愿。”
“去吧,”他看着映雪,笑道,“行完礼,阿玛带雪儿去玉泉山踏青、赏花。”
映雪瞬间亮了眼神,飞快的跑到祭台前磕头行礼。
“我叫人准备了点心给你们带去。”我收回放在映雪身上的视线,淡淡对他说道。
“同去。”他望着映雪,不顾我刻意的疏远。
青草柔嫩,飞花点袂,蝶舞车辕。
撩起车帘,见得一年之中最好的光景,恐怕全在这日了,我却重重心事,无意欣赏这片美丽。
映雪趴在他怀里,兴致勃勃地看着车窗外。
他亦未流连窗外的景色,等得车子驶出了园子,在通往玉泉山的大道上驰骋,他才拉了我的手,在我掌中轻轻写了个“信”字。
信?!是要我信任他,信任哥哥……还是,还是,我写给二哥哥的信!疑问的抬起头,定定的望着他。
“哪里用说出‘舍命’的话。”他轻轻叹息,抚着我的发,柔声道。
“伍哈什竟敢将信送到你那里?!”我气不过,愤愤责问,“我家的奴才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忠仆了?!”
“看你气急败坏的模样。”他将我拉入怀里,轻声劝阻,“如今孟光祖这个事,你不要过问,只管静静的在旁看着就好了。”
“我何尝不想置身事外,可那是我哥哥啊!我怎能不担心。”想着朝政暗潮汹涌,他与八党若即若离,如果不经意间得罪了什么人,对付二哥就是剪除他势力的最直接方式。
“傻孩子,你就是想太多了。”他微微笑着说,“孟光祖这个案子并非表面这样简单,不可等闲视之。”
我不解的反问:“不简单?不就是三阿哥属下人假借他的名义在招摇撞骗么?”
他冷哼一声,讥讽道:“一个镶蓝旗的逃人招摇五省这么多年,现下才被人揪出来当幌子,弄得朝堂震动,人人自危!若不是老三得罪人,恐怕孟光祖那样放肆的奴才再晃荡个三、五、十年的也无人敢拿他。”
“五省官员皆不敢参劾,三阿哥竟有这样的政治实力?”我惊讶的问,心里重新估量起如今的朝政格局。
他笑看着我说道:“这有何奇怪的,你未见过皇子、公主们的属人在官衙办事,如入无人之地,哪个官员敢多言得罪?那些不畏权贵的臣僚,我倒真敬佩他们的不屈了。”
“不过,”话锋一转,他阴沉的笑了起来,“若不是出了孟光祖这个事儿,我还真不知晓老三亦希图储位,暗地里使了人交结大臣呢,此次真要感谢老八出手撕开他的伪装。”
“八阿哥?他怎的突然寻起三阿哥的晦气?”我脑子被他说得一团混乱,只剩发问的余地。
他好笑的看着我纠紧了眉,努力思索的样子,说道:“想不明白就算了,朝堂这些纷乱的事儿,你哪能样样儿都弄明白。”
“阿玛!额娘!”我二人齐看向映雪,见她嘟着嘴抱怨,“你们怎么自顾着说话,不理会雪儿!”
我笑着搂了映雪,说道:“阿玛与额娘在商量送什么礼物为雪儿庆生呢,雪儿想要什么,告诉额娘。”
小丫头听到礼物二字,立即笑弯了眼,嘟囔着列举了一大堆她喜欢的东西。
他笑看着映雪的天真样,一面轻声道:“我都想寻寻老三的晦气!去岁老八患伤寒,我几被皇阿玛怀疑那个事儿,我还纳闷着皇阿玛怎的突然问我是否使人往看,原来竟是这书生的老三使坏!”
我靠着他的肩,喃喃问:“难道三阿哥趁势落井下石,现今八阿哥无恙,便揪着孟光祖报复三阿哥?”
冷笑了一声,他压低声音说:“底下确是这样。可是,老八他们都未料到,题参的事儿与皇阿玛有关……”
我忽的直起身,皇帝指使的?!那此次撂倒的这一大片官员,莫非是八党的人?皇帝是借着八阿哥对三阿哥的报复以其之道治其身,八党到头来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也只能暗咽苦楚……
他点点头,证实我心中的想法。帝王心术,如此之深,好一个“上屋抽梯”二.啊!
浑身颤抖,我担心起二哥的事,心急追问:“那二哥哥他……”
“放心,”他笑着拍拍我的手,打消了我的慌乱,“一早孟光祖经过川省,你二哥就想参劾,我及时阻止,只让他上了折子说明这个情况,一来可以试探皇阿玛对老三的态度;二来我不作那明面上锋芒毕露的人,留待那个心急火燎打击异己的老八唱黑脸。”
“可是如此失察,二哥哥定会失了官职,你做这许多又有何意义?”
“如今西北战事紧急,你二哥是个将才,皇阿玛不会怎样的,如果我未估计错,也就是革职留任的处罚吧。”
“真的么?”我仍有些不信,“若估计错误,哥哥失了官位不打紧,重要的是你……”
他收紧了拥着我的手,低声问:“馨儿,你看出来了?”见我点头,他接着说,“的确,皇阿玛不太可能授予我大将军职位,所以,你二哥是我在西北的最后势力,我绝不允许老八他们轻易掌控兵权,此番定会尽了全力保住你哥哥的官位!”
“胤禛,你为何这般了解皇帝心中所想?”喃喃问出口的问题,答案尽在他冷冷的笑容里。
一阵悲哀弥漫,他每日都在不停的揣测那位至尊的想法,甚至,忘记了自己。我将手覆上他纠结的眉,不要那么悲伤,这样哀恸,让我无法呼吸……
“这些话到此为止,不可再对人提起。”马车到达目的地停了下来,他又恢复了面上的淡漠。
我抱着映雪下车,眼前满是碧绿欲滴,冬日的严寒已然过去了吧。
注:
一.荠菜花为白色。清代仕女簪花,如果是白色的花朵,讲究礼节的需染上一点胭脂水,或安上一片金箔。(《中国古代服饰简史》)
二.“上屋抽梯:假之以便,唆之使前,断其援应,陷之死地。遇毒,位不当也。”(《三十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