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十一月十三日丑刻事)
十一月七日, 皇帝不豫从南苑围场返畅春园,皇子阿哥们俱留园中,只通过内侍晨昏定省。
看着他神情复杂的回到园中, 我也不敢多言, 只令红鸾将闹腾的福惠带下去, 一面奉了茶。
他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焦躁不安的在屋内来回踱步, 突的又停下来,对着身旁伺候的苏培盛吩咐:“你现下到澹宁居请安。”
“胤禛,苏培盛不是才从那儿回来么。”我放下手炉, 轻声开口。
“是么?”他不相信的喃喃反问,低头沉思片刻后方才作罢, 又开始不停的走动。
他的焦虑, 我看在眼中, 心里也跟着急了起来,好容易下按耐下慌乱不安的心, 拉了他在炕上坐下,奉上一碗雨前清茶,劝道:“胤禛,先坐下来喝杯茶,你这样着急也是无用的。”
他正要开口说话, 忽听见外面有些吵闹, 我忙令苏培盛出去打听情况。他耐不住, 亦想出屋看个究竟, 我拉住他的手, 柔声说:“心平气和些,一会儿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我能平静么?!我怎么能心平气和!”他急躁的说着, 将手中的佛珠啪的一声摔在炕几上。
我上前轻轻拥着他,低声道:“禛,现在是很关键的时候,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自乱阵脚,让人看出你内心的想法。”
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颤抖着说:“我知道,我知道的……”
片刻之后,苏培盛进来禀告:“主子,大内总管梁九功传来上谕:皇上‘偶感风寒,本日即已汗透,需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
我见他怔怔的不作声,便对苏培盛说道:“知道了。你速速差两个精明信得过的小太监至畅春园打探情况,有什么消息即刻回报。只一点要记住,行事须得小心,不可叫人发现了。”
苏培盛诺诺答应退下不提。
而今尚未明了皇帝的真是情况,究竟是偶感不适还是……重病,我只得装作轻松的样子对他说:“皇帝的身子想是没有大碍,只是需要静养调理罢了。”
“你不知道,你没有看见……”他喃喃的说,心思却不知飞至何处,“南苑行围时,我看着皇阿玛得病的样子,实在像是……”
他停住说话,目光游离的看着地面。看不透,他脸上表情包含多少对储位的希翼,又有几分对阿玛病情的担心,我只能紧紧回握他的双手,企图阻止他的颤抖。
皇帝老了,心中叹息,那些深深刻印在皇帝脸上的皱纹宣示着他身为帝国最高统治者的无奈;蠢蠢欲动的皇子阿哥们哪里顾得上皇帝对衰老的隐忧……
如若皇帝重病是真……我的心紧了紧,忙道:“胤禛,赶紧想办法见到皇帝。我怕皇帝借口养病不见众皇子,一面派人至西北前线召回十四贝子!”
震惊的望着我,他矢口否认:“不可能!”我却看出他早已想到这层,不过心里不愿承认,等待旁人说出来罢了。
他颓废的坐下来,气馁的说:“并非我不想,而是皇阿玛肯本不见,我能奈何?”
我二人正说着,忽见苏培盛急匆匆的进来说道:“爷,皇上那儿召见。”
他眼中闪过一瞬惊喜,又飞快的压抑住透露心意的表情。我拿来外褂为他穿上,握着他的手无声叮嘱,才目送他的离去。
等待中,独自看着窗外随着风势的加大不断流动变化形状的云,一如此刻难以预测的形势,我低喃:“胤禛,如果你成为皇帝,如果你拥有整个光鲜的后宫,我……”
突然有人从身后拥住我,我吓了一跳,回头见是他才松了一口气。
他凑到我面前,在我耳边淡淡的说:“纵使登极为帝,我还是我,不会改变。”
“馨,你想我为帝么?”他忽然有些不确信的问道。
“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只想在你身边。”我抬起头笑看向他眼底的孤寂,那样深刻,寒冰一般凝结在他内心深处。
见他脸上并无喜色,不由问起皇帝召唤他的事。“十五日的南郊大祀,皇阿玛命我恭代,今日便要起程至斋所斋戒。”他面露不满的皱眉回答。
“这个时候去斋所……”我有些疑惑皇帝的想法,此刻旨意恭代祀典,摆明是支开有实力问鼎帝位的他。
他握紧拳,愤愤说道:“我说了!我说了圣躬违和,恳求能侍奉左右,但是皇阿玛坚持命我前去!”
内心慌乱,原想着的皇帝已经秘召十四贝子,愈加可能。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我喃喃道:“我去为你备些衣物,这一去要六、七日才能回,不可没有换洗的衣裳。”
“让丫环去收拾就行了,”他拉住我,轻声道,“馨儿,你听好。”
见他压低了声音,我严肃了神情仔细听候他的吩咐,“你要时刻留意皇阿玛的情况,还有老八他们……有不方便之处,可让用晦去打听,明白了么?”
“知道了,”我点点头,担心的说,“只是你……”
“我在斋所那边亦会日日遣护卫、太监至畅春园问安。”他打断我的担心,淡淡的说。
与他对视着良久,千言万语,不知再说些什么。
“我须得去斋所了。”他开口打破这刻的无言,多少困惑,不能回头。
“胤禛!”我不敢放开他的手,担忧着彼此的命运,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最后跟他说了句“我等你回来”,便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风雪中。双手合十,我默默的向天神祈祷他的平安。
如此焦急的度过三日,皇帝那边却异样的平静。众人俱在等待,等待一个盼望已久的结果。
十三日这夜鼓过四更,我仍未能入眠,披上皮袍呆愣的看着闪动的烛火,耳边不断传来乌鸦低沉的哀鸣。
心慌得难受,不知会有什么事发生?我耐不住下炕走到窗前,黑暗中见得一个人影走近,我慌忙跑至前厅。
“主子,熙少爷回来了。”红鸾进屋禀报道。
“快,快请他进来。”看着侄儿身上的冰雪,未及吩咐红鸾为他备下热茶,我焦急问,“怎么了,皇帝那儿有什么消息?”
侄儿瞥了我一眼,大力拍了拍斗篷上的积雪,用啪啪声盖过我着急的言语。我才惊觉自己的失言,忙命身旁的丫环、婆子自去休息,一面将侄儿拉进内室。
“冷么?”将怀里的手炉交给侄儿,为他倒了杯热茶。
侄儿左右看看,见再无外人,才开口道:“皇帝大渐,已命速召爷从斋所回畅春园了。”
“宣布旨意了么?”我握紧双手,心急问道。
侄儿摇头答道:“恐怕要等到爷从斋所回来才会有旨意。”
“有没有召十四阿哥?”我突想起心里最大的隐忧——远在西北前线的大将军王。
侄儿为难的开口:“熙儿无能,这个实在打听不出来……”
“也不怪你,我只是突然想到罢了,”我的心紧成一团,复又问,“八阿哥他们呢?现下在什么地方,有否被皇帝召见?三阿哥呢?”
“俱在畅春园候着。熙儿回来时,皇帝并未下旨召见畅春园里候旨的任何皇子阿哥。”
我放下心来,看着烛火摇曳,在窗户上倒映着狰狞恐怖的阴影,不由得想起数百年前宋代那个可怕的血咒——烛光斧影。
闭上眼,仿佛有无数地狱的冤魂涌上来,一阵血腥。
“小姑姑!”侄儿呼唤的声音将我的游离打断,我愣愣的看着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紧握的手臂,沁出血来。
我呼吸急促,皱眉问道:“现下,皇帝身边谁在伺候?太监梁九功外,有大臣在么?”
侄儿一下没反应过来我没由来的话语,愣着说:“现下是……”
“是谁!?”我紧紧拉住侄儿的手,大声问道。身旁伺候的红鸾吓了一跳,正要上来劝阻我的急躁,却听得侄儿突然了然的回答:“小姑姑,是步军统领隆科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