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似是对朕选定的太仆、少府,都不甚满意?”
见刘荣面上,隐约流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天子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是发出一问。
虽然知道老爷子的本意,大概率不是真的敲打自己,而是提醒自己“有外人在呢,别什么事儿都挂脸上”,但刘荣也还是说着话头,坦然道出了自己对这两位新任太仆、少府的看法。
“中尉卫绾,为人敦厚本分,起于朗,兴于行伍,善弄车驭辇。”
“——确如父皇所言:以卫绾为太仆,至少父皇的御辇车架,能得一个善于驭辇的车夫。”
“但为帝御辇,始终是太仆最不起眼的本职之一;”
“太仆最重要的任务——乃至我汉家当下,最要紧的任务,却不外乎马政二字。”
…
“让卫绾掌握一支禁军,甚至是负责宿卫禁中,这当然是可以的;”
“更或是让卫绾单纯负责为父皇驭辇,也完全行得通。”
“但太仆马政~”
“恕儿臣直言:马政——尤其是今我汉家之马政,却绝非一个善于弄车的人,就可以轻易玩儿的转的…”
刘荣一番话说出口,一旁的现任太仆、准丞相刘舍,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起来。
刘荣说,卫绾这个太仆,可以很好地完成“为帝驭辇”的责任,可以让天子启“不再”担心自己,没有一个合格的御用车夫。
这话在刘舍听来,多少有点刘荣指责自己不怎么会驭辇、没能履行好太仆职责的意味在其中。
至于马政,那就更别提了;
——这么些年太仆做下来,刘舍对自己掌控的部门,自己本部门的核心业务:马政的具体了解,却大概率还没刘荣来的全面!
平日里,刘舍一向都是只负责将朝堂的任务摊派下去,然后再把属下做出来的成绩递上去。
至于刘舍自己,在有关马政方面的事务上,则主打一个“你打报告,我批条子”。
也不在乎自己经手批准的款项,有多少用到了实处——只要做出成绩来,刘舍也就不去细问,做不出成绩,哪怕钱确确实实花到了实处,刘舍也是该追责追责,该开除开除。
这就是孤臣、直臣的特权了。
凡是刘舍负责的部门,只要刘舍说哪个人不能用,那不说这个人会不会绝于仕途,起码刘舍这里,便不会再见到这个人的出现。
就是这般半甩手掌柜做下来,这么些年,刘舍在太仆任上,却也是做出了不少成绩。
自先帝年间开始的马政建设,在刘舍这个太仆的负责下稳步推进,边墙一带兴建起了一处又一处马苑,畜养起了一批又一批良种马驹。
到近两年,兴建最早——于先帝中元年间建起的几处马苑,更是已经开始逐年出栏合格的战马!
好歹也是有点成绩在手上,被刘荣这么有意无意的嘲讽一番,刘舍心里自是难免有些委屈。
但和其他的勋贵、外臣不同:桃侯家族,一向是以识时务、厚脸皮,来作为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对于刘荣这番无意中伤,刘舍只很快便付之一笑,还不忘顺着刘荣的话头,就势自嘲道:“家上所言,也不无道理。”
“便说臣这么个门外汉,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太仆,却至今都没弄明白马政为何物。”
“能不惹出祸事,以至于辜负先帝、陛下的信重,已然是上苍赐福,先祖庇佑…”
刘舍此言一出,刘荣也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有意无意间,似乎触碰到了刘舍的玻璃心。
但看刘舍一副逆来顺受,也都能屈能伸的模样,刘荣也只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以表示自己绝非有意,便也没再去关注刘舍。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得了自己这么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刘舍当即便眉开眼笑,原本生出的那些许不愉,也当即被刘舍甩到了脑后。
——起码刘舍面上,已经看不出丝毫负面情绪了。
“桃侯虽不熟于马政,但好歹能知人善用——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马政,便极具担当的任用那些声名不显,却熟于马政的官员。”
“而中尉卫绾却不同;”
“——虽和桃侯一样,也是敦厚、本分的性子,却也终归还是外臣,和桃侯这样的家臣,是万万比不了的。”
如是一番话,算是抚慰了刘舍受伤的心灵,刘荣方继续道:“桃侯一门,世代为汉家臣,凡是我汉家之事,桃侯便能将名誉、功过置之度外,只以不辱使命为先。”
“但中尉卫绾这样的外臣,难免会想要自己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没有辜负父皇的信重。”
“而在儿臣看来,官员最容易闯祸的时候,便是明明什么都不懂,却非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后世有一句话,刘荣一直都深以为然。
说是华夏封建时代的官员,大体能分类为四种。
第一种,是他不懂,所以不乱来;
这种官员,虽然不大可能成为声名远扬的好官、贤臣,却也大都能成为安定一方的父母官。
第二种,是他懂,便按自己的能耐来折腾。
这样的官员,十个里面能有七个成气候,剩下三个就算没法高升,也大概率会成为能臣干吏。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以上这两种,都是好官。
而剩下两种,却是非蠢即坏了。
第三种,他懂,但就是不作为。
这便是后世人口中常说的尸位素餐,占着茅坑不拉屎。
这都还不算最可恨的;
最糟糕的,无疑是第四种:明明不懂,还非要瞎折腾,外行插手内行,闹的一县,乃至一郡之地鸡犬不宁,百姓难安。
相较于前者的消极不作为,后者的乱作为,无疑对百姓伤害更大、影响更大。
而在刘荣看来,汉家的官员——尤其是朝堂中央的官员,最应该避免的,就是这种不懂装懂、胡乱作为,外行指导内行的歪风邪气。
日后大权在握,刘荣自然会将自己的这一倾向,逐步转化为长安朝堂中央的政治生态标杆。
而眼下,天子启尚还健在,刘荣就算无法将这个观点转化为朝堂的现状,却也至少可以初步显露出来。
在场的四人,除刘荣之外的天子启、少府岑迈、太仆刘舍——显然都是聪明人。
真要说起来,这四个人当中最笨的那个,甚至很可能是刘荣!
故而,刘荣只是有意无意给了个话头,其余三人便很快明白了刘荣想要表达的意思。
——太仆,是九卿当中,几个专业性极高、对主官的专业素养有极高要求的部门之一。
不同于太常、典客等清水衙门,以及内史这种考验主官全方位综合能力的炼金石:太仆、廷尉等九卿衙门,是需要由专业人士领头的。
考虑到太仆的主要业务方向,是关乎汉家将来提兵北上、马踏草原的国家级战略项目:马政,这个人选的重要性,就更不容置疑了。
而在刘荣看来,卫绾这个太仆人选,专业性显然有待商榷…
“至于少府,儿臣倒是并不认为有什么不妥。”
发表完自己对准太仆卫绾的看法,刘荣便强压下心中的郁闷,言不由衷的表达了自己对准少府石奋的认可。
至于为何言不由衷——为何明明不喜欢这个新少府,却还是要装出一副没意见的模样,也是由于刘荣不喜欢石奋的点,并非出于宗庙、社稷的考量,而是单纯出于刘荣的个人立场。
现任少府岑迈,对当今天子启绝对忠诚。
但好歹也还是个有脑子、有思想的人;
再怎么忠于天子启,岑迈也总还能在不犯忌讳的前提下,尽可能为刘荣——尤其是刘荣交代少府的那些项目,以及博望苑提供便利。
但石奋这个人,却是个莫得感情的“机器人”。
从这样一件事,就能看出石奋这个“万石君”,到底是个什么人了。
石奋这个“万石君”的由来,是当今天子启即位之时,发现太祖高皇帝年间,只在太祖刘邦身边负责杂物的石奋,以及石奋的四个儿子都已经官至二千石;
于是,天子启便惊奇的感叹道:一门五个二千石,石奋岂不是成了我汉家的“万石君”?
就这么一句半开玩笑的调侃,石奋这个“万石君”的名号,便就此流传了下来。
换而言之:眼下,石奋一门父子四人,就已经是人均二千石了。
而在原本的历史时间线上,到了天子启之后的武帝一朝,石奋的大儿子石庆官拜太仆;
作为太仆,石庆自然要为汉武大帝驭辇。
有一天,坐在石庆驾驭的御辇之内,百无聊赖之下,武帝闲聊般问石庆:请问太仆,朕的御辇,是由几匹马拉的呢?
武帝此举,大抵是想借此引出太仆马政的话头,让石庆就太仆马政的成功拍拍自己马屁,顺带让石庆对自己感恩戴德。
不成想石庆听闻此问,却是当即作出一副比祭祖都还要严肃的架势,当即停下马车,走下前室,在马车前来回踱步间,挨个数起那区区六匹马来!
从左到右、从前到后足足数了有七八遍,石庆却已经不敢掉以轻心,将随行的副手叫来身边,问道:在陛下的御辇前,你看到了几匹马?
副手虽疑惑,却也不假思索的答:六匹。
石庆再招来随行的禁卫统领中郎将,得到了同样的答案。
得到了第三个人的答案,石庆才无比严肃、万般郑重的整理了一番衣冠和仪态,再走上前,大张旗鼓的跪拜在御辇侧方;
而后,便按照名士答对时的礼仪,对武帝恭敬地说道:回禀陛下,陛下的御辇,总共有六匹马…
恐怖吧?
吓人吧?
更吓人的是:这是石奋的儿子石庆,而不是石奋本人!
在平日里,石庆就总是因为父亲石奋太过于木讷呆板、不知变通,而闷闷不乐!
连石庆——连相对没那么呆板的儿子石庆,都能做出这种反复确认数马的事;
那被石庆暗下指责为“过于呆板”的石奋,又该到何等地步?
答案是:莫得感情。
完全没有任何思考和主观能动性,哪怕是吃个饭、上个厕所,都恨不能先征求天子允准,甚至是诏允!
这么一个人做了少府,刘荣丝毫不怀疑日后,自己哪怕想从少府内帑调两个匠人、挪三五百钱,都得等石奋先入宫觐见,请示天子启。
却不得不说:这么一个少府,无疑是天子启——尤其是当下的天子启最需要的。
一个呆板到无限趋近于机械程序的少府,无疑能让钱袋子牢牢掌控在天子启手中。
而钱袋子,是眼下最能为天子启,带来安全感的东西了…
“少府那边,太子也不必忧虑。”
“——鲁班苑那边,太子从少府直接调人过去,从今往后,这些人就不再是少府的人了;”
“而是鲁班苑——是太子的人。”
“至于财货,朕也会提前和石奋打好招呼:凡是鲁班苑所需、太子手令允准,便百无禁忌。”
有了天子启这么个表态,刘荣无疑心下稍安。
由衷对天子启写过恩,便暗下思虑起日后,与石奋这个少府的相处模式。
准确的说,是在思考这个机器程序的操作模式…
“至于太仆嘛~”
“便先如此定下吧。”
“——左右太子,也拿不出更好的太仆人选。”
“等日后有了他选,再让卫绾回来,继续做中尉便是…”
嘴上虽是这么说,天子启心中,却完全没有这么想。
——卫绾做了太仆之后,天子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中郎将郅都,任命为自己的中尉!
只有这样,天子启才能安得下心,才能不再担心不远的将来,必将发生的那场动荡。
至于太仆马政…
“就让卫绾那个老实人,好生替朕驭几天马吧……”
“左右朕,也没几天日子了;”
“等坐了我汉家的宗庙、社稷,再选个心仪的太仆,主持我汉家的马政不迟……”
“有了足够的马,再提兵北上,一血太祖白登之仇、冒顿书辱吕后之耻………”
如是想着,天子启的目光,便再未从刘荣那张日益成熟的面庞上移开;
就好似是生怕再也见不到般,想要将刘荣的五官牢牢记在心里。
盯着刘荣看了不知多久,久到刘荣都有些不自在了,天子启才冷不丁一拂袖,故作淡然道:“都退去吧~”
“一个监国太子,一个准丞相、一个准亚相;”
“朝中大事,哪有当着“太上皇”的面商讨的道理?”
“等议定了,给朕递封奏疏便是了。”
“也好让朕看看未央宫外——看看我汉家的江山社稷,究竟变成了个怎般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