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日头正盛,郑国王都里敲敲打打,迎亲的队伍蜿蜒了整个主道,修夷穿着一身?袍,亲手将自己心爱的女人送上了别人的花轿。
他爱的那个女人,有这世界上最美的容颜,最诚挚的一颗爱他的心。可是他却亲手将那颗心打碎。
从行礼到微笑,他都做的一丝不苟。却在最后那一幕里,因为她的一个眼神,崩溃的近乎前功尽弃。
彼时她坐在另一个男人的花轿上,马车帘子高高的撩起来,她端端正正的坐在里面,静静的看着他,一瞬也没有转移目光。他看着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隐隐闪着泪光,心像刀剜似的疼。
无数次想要扑上去将她抱下来,然后带着她远走高飞,去哪里都好,这世上总还是有他们的容身之处的吧。可是他握紧了拳头,终究是忍住了。
他告诉自己。修夷,你上去干什么呢,她嫁去陈国,离你远远的,这不正是你需要的吗?你亲手促成了她的亲事,如今又要后悔吗?你没有机会了!你留下她干什么呢?看着她因为接近你,接近那个诅咒而死?还是让她亲眼看着你攻破她的国家,屠杀她的子民,将她的亲人送上断头台?别傻了!
如花,他看着花轿里面的她,倾城之颜,在心里暗暗的对她道,不要怪我,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相遇的,我发誓,若到了那一天,我一定要倾尽天下,给你幸福。
他看着花轿旁边的那个男人,儒雅的面孔上却微微的露出警告之色,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修夷心里便有了一些微微的后悔。自己千挑万选的这个男人,似乎也并不是表面上那么简单。
可是事已至此,早已经无路可退。他看着那个男人将花轿的帘子放了下来,生生隔绝住了他的目光。帘子的两边。是两颗无可奈何的心。
乐鼓声吱吱呀呀的响起来,刺耳的可怕,载着如花的那个花轿缓缓的朝城外驶去,他静静的看着一会儿,眼角突然掉下一滴泪来。
他抬手轻轻的擦去眼泪,身后跟了他许久的小厮走上前,轻轻在他耳边道:“公子,王上宣您马上过去。”
他微微颌首,转身朝王宫里走去,脚步没有丝毫的停留。
大殿里,他匍匐在地上,冲着高台上那个男人行礼:“父王。”
郑穆公点了点头,神色有些微的颓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问他:“如花走了?”
他轻轻的笑了笑,似是嘲讽,又似是叹息,但是幸好他低着头,郑穆公并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回父王,如花走了。”
郑穆公点了点头,半晌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忙活了一个早上,也该休息休息了。”
他叩头谢恩,并不惊讶郑穆公将他找来不过只为了问这一句话。如花是郑穆公最为宠爱的女儿,长的又美,人又甜。她出生的时候,宫里面还没有一个公主,她是郑穆公唯一的女儿。因为出生的时候不足月,郑穆公还专门将她送到宗祀山上去。拜东门炜为师,放眼这王宫之内,还没有哪个公子有这个荣幸,就连他。也只不过是在国宴上远远的看过一眼东门炜的模样。
如花出嫁,郑穆公恨其不争,却是实打实的挂牵着他的。不过是面子上过不去,所以没有去送送她罢了。
修夷回了自己的寝宫,刚刚坐下,身后便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并不惊讶,缓缓的转过身去。
是半个月前来找过他的那个中年男人,叫巫臣。他的生活也便是在半个月前因为巫臣的一句话。而有了如今天翻地覆的变化。
“看样子,你应该是决定好了。”巫臣负手而立,站在修夷面前。
修夷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我不过是怕有万一。如花是我最不能冒险的事。所以即便我对你的话并不相信,可我还是要将她送出去。”
巫臣弯了弯嘴角,笑的并不真诚:“所以呢?”
“你说你当年爱过我的生母,所以才这般苦口婆心的规劝于我。”修夷站起来,越过他走到窗边的书桌前,拿出一张干净的宣纸,又磨好了墨,将毛笔递给他,笑了笑,“那你定然对我生母的容貌铭记于心。现在,你将她的模样画出来给我看。”
巫臣的神色顿了顿,接过那只毛笔,缓步走到书桌前:“你既不信我,我画出你娘的样子来你就能信么?你又没有见过她。”
修夷的右手紧紧的握着,手掌被拳心里抓着的那个东西咯的生疼。半晌他笑了笑道:“你且画就是了,我自有我自己的判断方法。”
他握着的,是半块玉佩,上面有一个月亮。
巫臣曾经拿着这块玉佩的另一半。那个玉佩上有一个太阳,两块碎玉合在一起,同他在梦里梦见的那个女人手里的玉佩一模一样。而那个女人,总是用和蔼的目光,唤他,麟儿。
其实他没有告诉巫臣的是,从他找到自己的第一天,拿出了那个信物。他便对巫臣说的话深信不疑了。不然的话也不会留他留到今天。
只是他需要证明另一件事。
巫臣一只手执笔,一只手放在背后,眼睛微闭,手里的毛笔轻轻几个旋转,宣纸上一个女人的容颜跃然而上。
他的心里猛地镇住。他笔下的那个女人,分明就是自己梦里面的那个女人。
所有的事,都是真的,不是梦。不仅仅是一个梦。
他知道,从今天开始,自己将要踏上一条不归路,这条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没有人能帮他,也没有人会信他。
“三日后,你们来吧,”他看着巫臣微微眯着眼睛道。“我给你们打开城门。”
如花出嫁的第三天,楚国兵马军临城下,郑穆公和王后躲在大殿里急得手忙脚乱,一众大臣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缓缓的走了出去。
“修夷,快回来!”郑穆公在他身后慌忙叫道。
这个是他的父王,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尊重的父王,他宠爱自己就像宠爱如花一样。
修夷的身影在听到郑穆公的叫声的时候停了一下,终究是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身后是郑穆公的咆哮和母后的啜泣。
他缓缓的走到宫门口,亲手将宫门打开,外头呼啸的楚兵一拥而入,他站在一旁,深眸微垂,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巫臣将他接上马车,一路上,马车里的气氛沉寂的诡异,巫臣的嘴唇动了几次,终于开口问他:“心里难受?”
修夷摇了摇头,面上清冷一片:“不难受。”
可是怎么可能不难受呢?他想。
那是他的国家,是他的父王,是他的母后啊。虽然事实上,父王和母后都不是亲生的,可是他们将他养大,那个国家哺育了他,他却将他们全部出卖。
修夷掀开马车的帘子,朝后面看了看,那个城池被远远的甩在身后,硝烟弥漫,他的子民,他的亲人,在一种近乎平静的状态里,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