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树上挂满了雪,旁边立着一棵老杨树,足有人腰粗,枝杈直戳戳的指着天。
风吹了过来,树叶“啪啪”的响,落了一地白霜。
一场雪下了三天,今天才见到太阳,气温反而更低了。
李定安搓了搓手,进了酒店。
将将七点半,餐厅的客人不多,稀稀落落。
随意一瞅,李定安看到了左朋。
这两天,他帮着何安邦协调各单位和旗、镇两级政府,所以很忙,那天吃完饭之后就再没见过他们。
今天突然出现,说明对接和沟通工作基本完成,随时都能实地考察。
身边还坐着两位,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出头,不认识,女的三十岁左右,挺精神,也挺漂亮。
那天吃饭时见过,好像是局办公室的副主任,姓肖,名字没记住。
三人的面前都摆着餐盘,已经吃了一半。
左朋也看到了他,站了起来,“李老师,这边!”
“左局长这么早?”
“肯定没你早,李老师刚从外面回来吧?何馆说你每天都要晨练,不管刮风下雨!”
“也没有,只是偶尔……”
“李老师先坐!”
他点点头,顺手端了杯热水,走了过来。
肖主任指指餐台:“李老师,你还要点什么,我帮伱拿!”
“我自已来就可以!”
“李老师,要不我先帮你倒杯牛奶,或是咖啡?”
李定安笑了笑:“真不用,谢谢!”
要是项目组的哪位,他肯定不客气,哪怕是姚川或是卫自立,更或是马献明。
之前在国博,他忙的顾不上,何安邦也给他打过饭……
但这位好歹也是领导,真不好让人家干这样的事情。
“李老师你别客气……我还正想着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李定安顿了一下:“左局你说!”
左朋擦了擦手,指了指旁边的两位:“小余是局里的司机,以前跟着考古队四处跑,省内省外的路他都熟,我给他安排了一辆越野,可以帮你跑跑腿什么的……
小肖以前在政府办工作,又是NMQ本地人,协调各方面非常有经验,你如果不介意,我让她也给你打打下手?”
这有什么可介意的?
但用不着。
一旦找到遗址的确定地点,就要常驻,既便不搭帐蓬,也要住到就近的村里或是镇里,基本不跑长途,别说省,可能连旗都不用出。
况且自己会开,方志杰也会开,要用车租一辆就行。
对外助理也一样:自己是项目负责人不假,但只负责技术指导和实地考察,不需要和地方沟通协调。
再一个程序不对,即便要配司机和助理也是国博配,不可能麻烦当地。
他摇摇头:“左局长,谢谢,真不用!”
“那就做做文字工作,小肖是华中师范毕业的,学的就是文秘专业,笔杆子很硬……”
李定安哭笑不得:自己不是领导,又不用写通知、总结、讲话稿,要文字秘书做什么?
真要写,管你什么样的公文,舒静好全能给你包圆乎了,所以更没必要。
再者,这位也太热情了些?
肯定不止那块罗盘。
自己那天说过,会帮左朋研究研究,所以第二天就把照片发给了吴湘和吕本之。
一是请他们也推断推断,查一查相关资料,另外再找人翻译一下上面的八思巴文。
已经两天,差不多也该有消息了……
闻弦哥而知雅意,李定安稍一顿,又笑了笑:“左局长,是不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左朋倒有些不好意思,犹豫了一下:“您先吃饭,等何馆来了我再请教!”
何安邦?
这家伙不会胡乱答应什么了吧?
正转着念头,“咣”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出来了好大一群人。
何安邦踏出电梯:“老左,这么早?”
“你上午的飞机,来送送你!”
何安邦点点头,和马献明走了过来。
李定安又往后看了看:卫自立、姚川、程永权……以及舒静好、方志杰……项目组的人全都在。
除了他。
“你们开会了?”
“嗯……待会就要走,开了个小会动员了一下。”
“怎么没叫我?”
叫你有什么用,你能听指挥?
何安邦瞪了他一眼,和左朋打招呼,肖主任收起餐具让开位置,又问他和马献明吃点什么。
这两人倒没客气,随便报了几样。
李定安想了想,站了起来。
先吃饭,等吃完后再问老何……
刚转过身,舒静好走了过来:“你坐哪?”
“随便!”
舒静好左右一瞅,找了张没人的桌子,李定安也跟了过去。
离这边挺远,左朋下意识的瞅了瞅:“李老师怎么不坐这里?”
老何拿起筷子:“摆不下!”
什么?
随即,他就知道了。
舒静好先端来了一碗牛肉汤面,李定安没一点客气,抽出筷子就吃,面条吸的“稀里哗啦”。
舒静好又一样接一样的拿:鸡蛋、牛肉、小菜、汤包、烧卖……往往是后一样刚上桌,前一样的碗和盘子就见了底。
左朋和肖主任都有点懵:这哪是“吃”,头剁了往下倒都没这么快的。
吃的还很多,四个人的小餐桌快摆不下了。
左朋自认为饭量够好,但既便饿三天,顶到头也就能吃一半。
还有点怪。
李定安筷子一停,还没放到碗上,舒静好就知道他要的是醋还是盐,辣油或是胡椒粉,更或是包子摆的太远,不太够的着。
他刚放下筷子直起腰,餐巾纸就递到了手上,餐巾纸还没放下,漱口的水杯就摆在了面前。
关键的是,两人全程很少沟通,感觉李定安要什么,舒静好都能提前知道……
两个人直愣愣的看着,一直等李定安吃完饭,擦完嘴,才回过神。
再看时间,前后也就十来分钟……
“何馆,小舒是李老师的生活秘书?”
生活秘书……国博就没这个岗!
“就是研究助理!”
“助理这么细心?” “还行!”
何安邦轻描淡写的笑了笑。
准确来说,不是细心,而是熟练。
研究期间,十次有八次,都是舒静好提前到食堂帮他把饭菜点好,他匆匆忙的来,吃完匆匆忙的走,前后至多十来分钟。
次数一多,李定安喜欢什么,面食还是米饭,荤的还是素的,偏咸还是偏淡,以及这样那样的生活习惯……舒静好背都能背的下来。
况且又是专职助理,舒静好要不细心点,马献明早换别人了,她不用心谁用心?
所以,真就不奇怪……
“撰写文稿、整理档案资料,也是她负责?”
“不然叫什么研究助理?”
“文字功底很强吧?”
“那当然,而且专业对口:人大文学院考古系的高材生……”
老马顺嘴就夸,“研究能力不弱,关键是论文写的相当好,蒙古瓷相关的所有论文,李定安只制定框架,细节全是由她润笔……包括我和何馆的学术报告,教研材料,大多也是她代笔……”
左朋和肖主任惊了一下:怪不得李定安直接回绝。
“那对外沟通协调,是谁帮李老师?”
马献明理所当然:“我啊。”
左朋一下就愣住了。
好家伙,堂堂正处级研究所的所长,给人干秘书的活?
既便是人才,既便是国家级项目负责人,这也着实夸张了点?
“司机呢?”
“以前有,也有秘书,但被他……嗯,辞掉了……”
何安邦说的是王成功和孙怀玉。
觉得有点不对劲,他眯了眯眼睛:“老左,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本来想,让老余和小肖给李老师打打下手,比如接一接、送一送,再处处理处理人际关系、迎来送往什么……但李老师拒绝了!”
“他哪里需要这个……”
何安邦顿了一下,放下了筷子:“老左,有事你直接说!”
左朋犹豫了一下:“没什么事,李老师这么忙,还要帮我们鉴定那块罗盘,觉得挺过意不去的,就想着看哪里能帮到他!”
扯淡?
就为一块罗盘,你这又是配司机,又是配秘书的?
是不是热情的过了头?
“真的只为了鉴定罗盘?”
“当然!”
不至于吧?
“要是罗盘,估计该有结果了……”
何安邦瞅了瞅,恰好,李定安起了身,舒静好和方志杰一左一右,估计是要回房间查资料。
他招了招:“定安,这边坐!”
李定安走了过来,顺势坐下,肖主任忙给他端了一杯热水。
“老左的那块罗盘,有结果没有!”
“照片发给老师和吕院了,让他们看一看,再顺便查点相关的资料……不过暂时还没消息,待会我问问!”
马献明比了个口型:吴湘,吕本之。
左朋惊了一下:这两位,都是文博界和考古界的泰斗……
“你这两天没研究?”
“没资料我怎么研究?”
“等有结果了,你告诉老左,他挺急……”
何安邦又回过头,“不是……就一块罗盘,你着什么急?”
“当然急!”
左朋讪笑了一下,“何馆说,那块罗盘,有可能申请省级项目……”
李定安都惊呆了。
他刚喝了一口水,差点全喷出来。
何安邦,你这是喝了多少,这样的牛也敢吹?
什么是省级项目?
具有实用性、科学性、创新性,以及对地方经济、社会发展、科技进步具有重要作用,并涉及特定领域的深入研究。
具体到实际案例:摩睺罗、南宋世子铜椁够具有代表性了吧,京大也只是依此申请了一个市级项目。
宁王宝藏够轰动,八大山人及后人故居也够有噱头,江西那边和京大联合研究,这段时间正在京城跑。但李定安估计,至多也就能申请到“省级”的标准。
还有保定的那些文物,够多,经济价值够高,五十个亿都打不住,但如果去掉陀罗尼经被,撑到头也就省级项目。
反过来再看:就一块元代罗盘,材质只是普通的金、银、铜,工艺、技术都承自宋朝,早被研究明白了。
具体用途不好定论,但逃不出风水地理,特定领域的边都不沾,而且只有这一件,怎么立项?
说实话,别说省级,申请个市级和高校校内项目都难,至多也就搞个学术类会议级别的课题。比如请专家坐一块探讨探讨、交流交流,大多数的时候,连仪器都用不上。
李定安挠着头,不知道怎么说。
老何,真有你的,你是两瓣嘴一吧嗒,只管杀不管埋?
“你瞪我干嘛?”
何安邦“呵”的一声,又无奈的捂住额头,“老左,你好好回忆一下,我当时是不是说的是说不定、以及可能!”
“对啊?”
左朋两手一摊,“但李老师没来之前,我们别说可能,连这东西的具体来历都没搞懂……”
稍一顿,他又做了揖:“不怕三位见笑:我们局……准确来说,应该是我们市,从建立到现在,还没申批过这么大的考古项目……
所以领导知道消息后,兴奋的一晚上没睡着,但早上有个很重要的会议,他脱不开身,就让我先来打打前站。等会议结束,他第一时间就会赶过来,送送何馆长,再拜访一下李老师……”
何安邦傻眼了:自己就是那么随口一说,这下好了,人家当真了?
要是平时无所谓,关键在实地考古的节骨眼上,需要地方协助和支持的地方很多。
不然他也不会亲自跑一趟……
他看了看李定安:“怎么办?”
凉拌。
心情当然能理解:一个省级的考古项目,完全可以让一个地级市的旅游经济产生量级的变化,领导听了当然高兴。
但问题是,真的差着十万八千里……
“左局长,咱们都是同行,我说句实话你应该能理解……”
李定安想了想,叹了一口气,“孤证不立,孤据难考……就凭一块罗盘,即便是成吉思汗的遗物,离成立课题、申批项目,也差着好大一截!”
“李老师,我知道,但罗盘并非孤证……我们收到罗盘的时候,还有其它东西!”
好像想到他会这么说,左朋并没有慌,打开包拿出了几只盒子:“您看!”
那十几枚八思巴文的铜钱?
确实很少见,但说实话,从考古角度而言,这些铜钱的价值还不如那块罗盘。
转念间,他准备解释一下,又不由的一顿:这是什么?
一枚铜钱,背面无文,正面印着一排直读的蒙文。
李定安下意识的拼了一下:呼毕勒罕……
这是蒙古的朱古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