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黑人把天仁叫到自己的小办公室,说:“天仁,你准备一下,明天新员工全部到齐,你的座位也搬到隔壁408去。”
天仁问:“那我的具体工作是什么?”
“具体工作你自己安排,大方向是你要领导新来的员工,尽快开拓市场,打开销路。明白了吗?”
“明白。”天仁起身,走回自己的位子。
天仁坐下,又忍不住激动起来。噫,明天,黑人要祝坛拜将啦?盖世勋名三杰并,登坛威望一军惊。反正我现在坐在409室里也不自在。409室好比未央宫,伴君如伴虎,逃离未央宫,搬到隔壁408室去当个淮阴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岂不快哉?再则,好像真的如同眼镜和自己当初点评历史时所说的那样诸葛亮要是去了曹操那边,想当丞相门儿都没有,曹操手下那一帮先到的元老早把他挤回隆中乡下种田去了。丹妮对我不冷不热,丽丽更是成天对我翻着个猪拱嘴,好像巴不得把我拱出办公室似的。丹妮她妈说,丹妮跟我会。哪里是?是窝里斗——中国人的劣根性。有你丹妮一个人斗我,我都受不了了,再加上你的女仆,我哪里是对手?女仆,你的猪拱嘴拱错方向啦,你应该拱黑人。不去拱黑人,却来拱我天仁。吃柿子,你专挑软的捏。算了,好男不跟女斗,我斗不过你们,我躲。呃,黑人好像蛮理解我的嘛,知道我不愿跟她们两个女流之辈斗,把我调到隔壁408去,还是男人理解男人。丹妮说的对,这个世界终归是男人的世界。
下午下班后,天仁特意绕道西门老街,一连走了二十多家西装店,东挑西挑,总不满意,最后跨进一家名叫大展鸿图的西装店。
这家西装店的店名取得好,就这家,讨个彩头。
天仁刚一跨进店门,卖西服的大妈两手一把就捉住他的一条手臂不松手。天仁胳膊一紧。哎哟,莫非大妈你练过大力鹰爪功?十根爪子是两把老虎钳,力大无穷,都快要掐断我手臂上的动脉血管啦。
大妈嘴甜若饴,用广东话夹杂着普通话嚷:“哦呀呀!靓仔!人靠衣服马靠鞍,哩哏么靓,穿上哦嘚西装,宾个靓妹不人见人爱?来来来,大妈为靓仔挑一件啦。哦呀呀!可惜呀,哦的女仔都嫁呗人佐。”大妈的一把老虎钳依然捉逃犯般钳住天仁,另一把老虎钳松开来,变成五根爪子,麻利地去衣架上取下一套西装,硬生生往天仁身上一披,这才松开自己依然钳住天仁的那把老虎钳。
蒙大妈松绑,天仁下意识地甩甩胳膊,好让动脉血管畅通,低头一看,耶,就是不一样嘛,金子也需要包装嘛。
天仁再翻开胸襟,瞅瞅里面原先那件西装。呵呵,咸菜缸里拉出来的吧?哪里像件西装?
“行,就这件,多少钱?”
“呔呔哦的标价,嗨500闷,呗靓仔打8折喏!”
“8折?”天仁着势脱西装。
大妈的两把老虎钳又齐齐钳住天仁的手臂,嚷:“仫讲价!350!”天仁挣扎。大妈的老虎钳一箍,天仁动弹不得。大妈又嚷,“300!哩个嗨底价……好吔!好吔!250!”
“什么?!你说我250!”天仁全力挣扎,作势脱西装,快要使出游身八卦掌的化劲儿来化解大妈大力鹰爪功的箍劲儿。
“200!”大妈的两把老虎钳又加力大约50公斤,天仁哪里是对手。
“180!”
“180就180!亏死我啦!”大妈终于赌气般一攘,松开两把老虎钳。
天仁再次感激大妈松绑,下意思地甩甩手臂,好让手臂动脉血管再度畅通。
等天仁付了钱,大妈见钱已到手,买卖成交,又啰嗦起来,说道:“好快就到夏天啦,买咩吔西装嘛?想身上焐出蛆来?哎呀呀,噫噶的哩个后生仔,点解哏么会享受?哎。”
天仁明白大妈话里留下空白,好让自己去慢慢体味她们老一辈人是如何吃苦的,笑道:“呵呵,大妈,这个世界上胡乱享受的好像永远都是我们这些不知道物力艰辛的年轻人。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都在你们这样的感慨与担忧中变成了老年人,又把同样的感慨与担忧赠给了下一代年轻人。每一代老年人都好像自己从来就没有年轻过,每一代年轻人也都摆脱不掉胡乱享受这一顶帽子。大妈,等到我将来变得像你这把年纪了,也许我也会像你这样念叨下一代年轻人。”
“你讲咪嘢?”大妈听不明白,随手从衣架上拉下一条金利来领带,“这个领呔送给你啦。”
天仁接过领带,笑嘻嘻道谢:“多谢噻。”
晚上,天仁翻来覆去睡不着,肚子里打起腹稿来,最后,干脆坐在沙发上,拿出纸和笔写了起来。嘿嘿,明天,在新人面前发表的可是我的施政演说,一定要一炮打响。啊!命运啊,我要扼住你的咽喉。算了,这个句子用在明天的场合好像不太合适,让人听起来觉得是传销大会上被朋友骗来入伙的民工喊的口号。给我一个支点,我能撬动地球。算了,这话更不合情理,就算给你一个支点,可你站在宇宙里哪儿好呢?到处空空荡荡。就算给你站到别的星球上,可还没等你站稳,手里的撬棒就发生了位移运动,地球早溜掉了。这话不吉利,要知道我是刚刚上台的,千万别自己屁股还没坐稳,屁股下的宝座就被别人撬掉了或者宝座自己溜掉了。施政演说一定要庄重,大气,严谨,要让听众明白出任他们统帅的是一位目光远大强悍有力的领导人,完全有能力领导他们走向未来,开拓美好前途。
施政演说的基调一定下来,天仁又苦恼起来,哎,看看人家那些大人物的演说吧,自有一番不可抗拒的感染力,让你浑身上下都像是被巫师施了魔法似的不知不觉跟着演说者的语调走,走着走着就忘掉了自己,每个细胞都像着了魔似的燃烧起来,沸腾起来。二战前,希特勒的疯狂演说点燃了纳粹德国的战争邪火;开战后,丘吉尔的不屈演说又鼓舞起全体英国将士的顽强斗志。你看看,演说既能挑起一场战争,又能扑灭一场战争。一场亘古未有的世界大战最终演变成了两个人在隔海打嘴仗。以史为鉴,可见明天的演说对我说来有多重要,决不能掉以轻心。先演练一下吧,要多用排比句,多用反诘句,中间穿插几个感叹词啊,但啊不能太多,多了就成了八卦岭工业区大家乐诗歌朗诵会上打工仔的诗朗诵了;也不能太长,长了就成了老太婆的裹脚布了。同是葛底斯堡演讲,前一位著名的演说家爱德华滔滔不绝讲了两个多小时,可早被世人遗忘,林肯只讲了短短两分钟却长留世间。
天仁手舞足蹈写写画画大半个晚上,感觉自己的施政演说几乎可以跟诸葛亮的隆中对媲美了,这才睡去,代价是前胸后背新添了二三十个被蚊子咬出来的红疙瘩。躺下没几分钟,爬起来,又仔细挑剔一番,忽而双臂上扬,忽而蹙眉沉思,终于感觉没有问题了,再次躺下,觉得还是不放心,又翻身爬起来,引得眼镜在被窝里抗议道:“天仁,你有完没完?”
“完了,完了。”
“完了你还穷折腾?你一会儿啊一会哎,让隔壁邻居还以为你是在跟哪个女人在床上做相扑运动呢。”
“嘿嘿,眼镜,你做施政演说前一晚,不也折腾了一个晚上吗?我都没说你,理解一下,理解一下。嘿嘿嘿。”
“我哪里折腾了一个晚上?这种对手下人的小儿科训话还用得着我眼镜折腾一个晚上?脑子不用想嘴巴一溜就出来了,保管把他们个个的耳朵训得直扇乎,连我们李……我们公司哪个员工现在不服我?睡吧,睡吧。你的稿子也写好了,明儿赶早我抽空替你改改,润色一下。”
天仁给眼镜抢白一顿,气得说不出话来。你眼镜才当上副总几天就官腔十足,还替我改稿?你把我也当成你的手下了不成?哼,气人。人一阔,脸就变;官一大,气就粗。天仁不得不躺下,依然睡不着,肚子里成了施政演说的舞台,他在里面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演练起来。
迷迷糊糊,刚一闭眼,眼镜起床,推他一把。
天仁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睁开眼睛,见眼镜正在窗前背对着自己一边打领带,一边鼓气,腰部越鼓越大,体积越鼓越大,快要撑满大半个房间了,这才停止鼓气,双手往屁股上一背,踏着与副总经理相匹配的稳重方步,不紧不慢,踱到门边,肚子一瘪,跨出门去,肚子又一鼓,恢复庞大的体积,转眼不见了,只把个庞大的官架子后背定格在门外空气中,留给自己瞻仰。
天仁翻身起床,把新西装往身上一套,新领带往脖子上一箍,披挂齐整,又对着小镜子往头顶上喷了大半瓶摩丝,叉开五指,压压头顶毛发。呵呵,原本柔软黑亮的毛发早变成了一顶钢盔,你就是连头皮揭下来狠劲儿往地上一摔也不会变形,顶多会弹起来蹦几下。噫,古代将军出征可都是要戴头盔的呀,怎么我越摸越像是头顶上戴了一顶头盔?
天仁脖子一梗,远观自己的头顶,脑袋一摆,头顶毛发居然居然纹丝不乱。呵呵,不是一顶头盔又会是啥?
天仁摇头晃脑,京剧拖腔念白脱口而出:“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对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然后,天仁迎着初升的朝阳,预备登坛受拜接掌兵符帅旗。
一路上,天仁生怕别人把他的新西装挤皱了。上中巴,他最后一个上;下中巴,他最后一个下。在中巴车厢里,尽管车顶篷离他头顶还有老远,他也举着一只手,好像车顶篷随时会垮下来压碎他头顶的钢盔似的。肚子里也一直在鬼打架,早餐时喝的皮蛋瘦肉粥居然没把肚子里那个演说舞台淹没了,肚子里舞台上的天仁依然一刻不停手舞足蹈眉飞色舞地演说着,肚子外的天仁没忘记自己的导演职责,时不时地提醒肚子里天仁:喂,手不要举得过高……此时,该停顿一下,等台下掌声鼓完再接着讲……喂,喂,天仁,你民主一点好不好?千万别学犬子用大独裁者的强人手势压制民声,要让听众把掌鼓完。记住,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主国家的海外官员,要让你统治下的臣民鼓掌时畅所欲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