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世音接下复印店后,依照天仁的建议,观世音将复印店名字钦定更改为客家复印店。同时,观世音御赐天仁一个客家复印店经理的头衔。印制天仁的名片成了客家复印店的第一桩业务,观世音命留下来的那个名唤赛金花的小姑娘和素芬将印好的天仁的名片摆放着柜台上,任人索取。名片的背面,印上了一大堆复印店的服务内容。
自从复印店开业后,天仁每天下午下班一到,就再不肯磨磨唧唧假装加班磨洋工做样子给黑人看了。
而且,自从从黑人嘴里知道自己手下几条狗在暗中咬自己之后,天仁也开始咬他们了,遇到螃蟹眼几个磨磨唧唧不肯下班时,天仁还要皮里阳秋地训上两句:“上班时间怎么不抓紧?我们公司加班可是没有加班费的。成天加班又拉不回一张单子来有个屁用?”天仁把当初钱老板的话照搬出来,训斥螃蟹眼几个。
结果,不消几天工夫,螃蟹眼几个就再也不磨洋工了,一到下班时间,几个人溜之大吉。
408室的房门每天下午下班时间一到,准时关门。
隔壁409室里,丹妮和丽丽还在陪着黑人磨洋工。
这天是周五,天仁照例下班时间一到准时关门,到隔壁409室跟黑人打声招呼,退出房门时,也照例跟丹妮和丽丽打声招呼。丹妮和丽丽鼻孔里同时“嗯”了一声,头也不抬。
天仁退出409室,长吁一口气,转身走向电梯间。
下楼走出国商大厦,海风一吹,天仁感觉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啦。啊,老诗人,我也学会作诗啦,你且听听我做的废话诗吧。啊,408室里我那一张椅子不正是一张电椅么?螃蟹眼几个人的眼珠子不是时时都在对着那张电椅上坐着的人放电么?黑人的眼珠子不是时时隔着墙壁也对着那张电椅上坐着的人放电么?黑人甚至觉得隔着墙壁放电电阻太大不过瘾每天还要三番五次地踱过来凑近电椅上坐着的人放上好几次电么?连丹妮和丽丽不也在对着那张电椅子坐着的人放电么?四面八方的电流袭来,那张椅子上坐的人不是都快要被烤成羊肉串了么?啊,阿门。
到了复印店,天仁把手中的皮包往条桌上一扔,坐上条桌后的椅子,身子往后一仰,望着面前素芬和赛金花忙碌。
啊,竟然有一种狮王的感觉。狮子社会里不正是母狮子打猎雄狮子坐享现成么?怪不得木乃伊那天说他不想把这间复印店打出去?怪不得木乃伊那天的表情比南唐李后主失去了故国还要痛苦?原来他是舍不得放弃这份狮王称王称霸的感觉啊。可惜他老了,该退朝下野了,风水轮流转轮到我天仁做狮王称王称霸啦。啊,华盛顿还经过四年艰苦卓绝的战斗才大功告成夺了人家的地盘,我天仁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借力打力,兵不血刃,就赶走了前任木乃伊老狮王么?Bay Bay,木乃伊老狮王。
天仁对着自己心目中正在一把鼻涕一把泪痛哭流涕的木乃伊老狮王自顾自哼唱起来:“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嘻嘻。天仁哥,你还会唱歌呀?”素芬边打电脑边笑。
天仁醒悟过来,止住哼唱。嘿嘿,快别作废话诗了,别哼唱了。观世音当初还说要我教会素芬学电脑,哪里用得着我教?人家素芬站在赛金花身边看了一小会儿就啥都学会了。素芬不单学会了电脑,这店里的所有的玩意儿素芬哪样不比我精通?
想起观世音接手后第一天晚上我来到店里东摸摸西瞅瞅,慌乱中操作失误,把一张A4纸卡在了复印机里取不出来,慌得自己涨红了脸,嘴里不住地道歉,还是素芬两根指头一推一捻,把那张A4纸取了出来。
加拉帕戈斯群岛的巨形龟曾经引发了达尔文的灵感发现了物竞天择优胜劣汰是大自然铁定的法则。原本普通的海龟到了加拉帕戈斯群岛就进化成了巨型龟。今天,素芬又从人的进化的角度为达尔文这条法则加上个新的注释。
素芬不是也在进化着么?而且,进化得如此神速。刚来到深圳时,她的目光还跟从前在乡下时一样只专注于脚下那一小块土地;而今,她的头抬起来了,目光也投向眼前五彩斑斓更加广阔的世界。只关心自己脚下那一小块土地毕竟是小农意识,与深圳这座现代化都市的精神不合拍。
素芬在进化着,身心两个方面都在进化着。自信心不是增大了么?单薄的身子不是也增大得更加鼓胀了么?呵呵,但愿不要增大到她大姑妈那个体积。那样一来,深圳不就真的成了加拉帕戈斯群岛,素芬一来就进化成巨型龟了么?那不是笑死人了么?呵呵。
“天仁哥,你看,我今天买的这条裙子好看么?”素芬站起来,转一圈。
天仁定睛一看,这才注意到,素芬今天换了行头,低胸,收腰,露膝,一身红色短裙把春笋般正努力膨胀的胴体箍得紧绷绷的,身体上的软件鼓胀凸凹,一点不软,都是硬件。
天仁连忙赞道:“好看!好看!嘿嘿,这才是个青春美少女嘛,都到了说媒的年纪了,是该打扮打扮了。”
“呸!说你个头。”素芬羞红了脸,又埋头打字,说,“天仁哥,没看到我们店里今天有什么变化么?”
“什么变化?”
“喏,你看看门边。”素芬头歪歪。
顺着素芬的目光,天仁又注意到门边摆设了一个花篮,里面插满了玫瑰、百合、康乃馨、满天星,赞道:“好,用花来装点我们的门面,好主意。”
“哪里是装点我们的门面?是摆在那里卖的。下午,赛金花守铺子,我到花市上挑了半天,买来了这些花。”
“卖花?卖花姑娘?”天仁不由自主地走到花篮边低头嗅嗅,“好,好。噫,素芬,你是怎么想到我们店里还可以卖花的呢?聪明,能干。”
“嘻嘻,你以为我们素芬真的是个乡巴佬啊?”赛金花从另一张电脑前站起身来,递给天仁一本文件,“天仁哥,这本商业计划书我打完了,你要不要校校稿?这本商业计划书写得可真差劲儿,错别字连篇。”
天仁应道:“哦。”拿起原稿,起身,走到赛金花的电脑前坐下,注意到赛金花今天也换了行头:白色超短裙,肉色丝袜,眼影涂得眼眶周围闪着一圈绿光。
天仁开始埋头校稿,耳边旋即响起素芬和赛金花两个女孩子的笑声。呵呵,三个女人一台戏。其实,哪里用得着三个?身边这两个小女人就足够吵成一台戏了。素芬还不能够算是个小女人,赛金花怕就难说了。
“呃,素芬,看,这是我那个香港男朋友送给我的眼影,都是冷色调的,最适合跟男孩子在月光下约会啦。嘘,趁现在没客人,我给你描描。”赛金花走到素芬的身后。
“不,我可从来没描过……眼影。”
“没描过就描描嘛,啥事儿都有第一次啦。”赛金花不由分说,扭过素芬的脸来,把素芬的眼眶当了画家的调色板,五彩斑斓地画了起来。
“嘻嘻,知道吗?我在家乡时只知道水有冷的热的,没想到眼影也有冷的热的。”
“呀,你不知道的东西还多啦,待我以后慢慢教给你。呀,妹妹耶,你的皮肤好嫩耶,好白耶,羡慕死我了耶。瞧我的,难看死啦。嘘,我那个香港男朋友为我从香港带来好多护肤膏,涂了还是不见效,气死我了耶。呀,素芬妹妹,你这儿好挺耶。”
“去,我的眼眶在脸上,你的手往我哪儿摸?”
“知道吗?他们男人最好色啦,就喜欢挺的女人。我那个死鬼香港男朋友就嫌我的不够挺,还叫我去隆胸。哼,气死我啦。”
“啊?这也能隆啊?”
“衰女,怎么不能?没看见前面那家女人美容院的广告牌子吗?‘女人,没什么大不了的。’”
“哦,是怎么隆的?”
“往里面打硅胶。”
“打硅胶?那不成了注水猪肉么?造假骗人,恶心死啦。”
“造假?这算什么造假?嘘,我告诉你吧,有的女人还去那家美容院做……那才是造假啦。”
“啊?!那也能造啊?衣服破了,缝好都有一块疤。那儿破了……恶心,不说了。”
“嘘,小声点儿。耶,描完啦,这个眼影就送给你吧。明天,我那死鬼该从香港过来了,要是他不从香港那边给我带盒新的眼影过来,哼,休想。”
“休想什么?”
“嘘,呃,站起来,请天仁哥帮你看看怎么样?喂,天仁哥,你快看看我们素芬靓不靓啊?”
天仁假装如梦初醒地转头,一看素芬,笑道:“呵呵,素芬,你要是带上这么个眼眶去赴约会,冷冷的月光照在冷冷的眼眶上,阴森森,绿闪闪,够吓人的。色字头上一把刀,恐怕只有不怕死的好色之徒才敢来。”
“去去去,只要不是你来就行,哼。”赛金花顺手抓起一个塑料文件袋朝天仁的肩头砸去。
天仁校稿完毕,到条桌后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翻开这一段时间的流水账,仔细计算分析起来。
根据近半个月来的营业额计算,月末结余大概会有8000块钱。观世音支付给木乃伊5万块钱转让费,另外的费用……我算算,新买一台给我使用的笔记本电脑,更新了两张椅子,新买了一个文件柜,加上其他鸡零狗碎的费用……
共计大约花了3万块钱,就是说……
观世音总计一次性投资8万块钱。
如果每月返还观世音8000块钱,不到一年,观世音就能收回全部投资。不过,那样一来,素芬,赛金花,还有我,就都会饿死。
如果对半开,用4000块钱来开三个人的工资,素芬和赛金花一人1500,我1000,观世音每月收回4000块。那么,观世音要花近两年的时间才能收回全部投资,这对小本生意说来,回收周期太漫长了。
实际上,复印店一走上正轨,只需要素芬和赛金花两个员工就够了。复印店的员工承载量是两个人。
啊?!我不成了个可有可无的闲人?白天我不在的时候,复印店不也照样运转吗?
难怪那些公司的老板要不断地上新项目。原来,要不了几天,公司管理一走上正轨,他老板就成了个没事儿干的多余的闲人,不上新项目,他老板不就成了个吃闲饭的寄生虫。
表面上看起来,他老板是在为社会提供就业机会,实际上是在替他自己找工作罢了。
哈哈,大发现,大发现,老板才是这个世界上失业最快的人。啊?!对啦,我可不是这间复印店的老板啊,如果观世音要炒人的话,第一个要炒掉的就是我。她观世音不是说过,木乃伊就是靠原先那两个小姑娘养着的吗?
天仁又紧张起来,前任木乃伊老狮王还从观世音手里拿到了5万块钱的遣散费。我呢?如果观世音不要我,顶多干一天,算一天,结账走人。
忽然,脑后一声暴喝,惊得天仁猛地回头。
“哎呀呀!谁叫你这么穿的?!裙子这么短,领口这么低,像个鸡婆,亏你还穿得出来?胸口里的家当啥都给男人看见啦,羞死人啦。”观世音一脚跨进门里,一脚还在门外,指着素芬骂,“是不是那个小妖精教你的?!看我明天炒了她!”
“不关赛金花的事,是我自己买的。人家深圳女人穿得还要短,还要低。”素芬涨红了脸,争辩道。
“你还敢顶嘴?!哼,看我明天送你回老家乡下去。深圳女人还要短,还要低?!深圳女人十个就有十一个都是鸡婆,你知道吗?”
“呜呜……”素芬埋头哭了起来。
天仁站起身来,正欲劝观世音,观世音火气更大了,对着天仁吼:“你?!你就是这样帮我看管素芬的?!”
“这……”天仁尴尬万分,脸红起来,不知所措。
观世音坐到椅子上喘粗气,天仁连忙倒一杯矿泉水,双手奉上。观世音接过,问:“那个小妖精呢?”
“她下班走了。”天仁回答。
“哼,每天晚上9点一到,准时走人,她倒成了个白领?”观世音眼珠子白一眼赛金花的位子,又回头扫描一眼素芬,“你看看,你看看,你眼眶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脏东西?”
“是赛金花帮素芬描的眼影。赛金花说,是她香港男朋友送给她的。”天仁替素芬辩解道。
“香港男朋友?天知道是她的香港男朋友?还是香港男?别把我们素芬带坏了。哼,我早想说啦,每天晚上9点一到,她就准时走人,有时明明还有客人,天知道她赛金花到哪里干夜活儿去了。”
“大姑妈,你……呜呜呜……”
“大妈,快别这么说,好歹赛金花也是你的员工啊。”
观世音似乎也觉得自己说话过头了,言外有意,话里有音,自找台阶说道:“好啦,好啦,算我说错啦。看看你们两个,待在一起还没几天就连成一条心反对我。哼 。”
素芬满脸挂满泪珠,飞快地扫一眼天仁。
天仁脸红起来,说道:“大妈,不是你们素芬和我反对你,人总要进步嘛。你们素芬到了深圳,又能独立挣钱了,把自己打扮得好看点,大妈你不也高兴吗?”
“大妈我不是不高兴,大妈我就亲眼看到过好几个好端端的姑娘来深圳没几天就变成鸡婆啦。”
“大妈,你老说人家鸡婆的坏话,人家鸡婆哪点儿对不住你老人家了?人家鸡婆天天下蛋给你老人家吃。”
“不是那个鸡婆,是那个鸡婆。”观世音纠正道。
天仁装糊涂,自顾自说道:“鸡婆如果会说人话,肯定会含冤叫屈抗议大妈你:咯咯咯,我们天天下蛋给你老人家吃哦,你老人家点解恩将仇报骂我们哦?冤枉哦,冤枉哦,快快撒把米粒哦。不撒把米粒,我们鸡婆就再不肯下蛋给你老人家吃了哦。咯咯咯。”
“噗嗤。”素芬破涕为笑。
“啊呸。”观世音转怒为嗔,“好你个衰仔,装糊涂。”
“嘿嘿,大妈,我是替母鸡抗议,你们广东人就是南蛮人,蛮人者蛮不讲理也,你们广东人继承了祖先南蛮人蛮不讲理的蛮子秉性。”
“啥?我是蛮子?我蛮不讲理?你才是个蛮子。”
“嘿嘿嘿,从母鸡的眼光看来大妈你就是蛮不讲理,”天仁再次模仿母鸡啼鸣道,“咯咯咯,那个鸡婆是你们人类哦,不是我们我禽类哦,你老人家何苦要诬我清白哦,坏我名节哦。好人好事你不划给人家哦,坏人坏事你就一扫帚扫给人家哦。你们南蛮人点解这么蛮不讲理哦?点解这么缺德哦?我们母鸡辛辛苦苦下蛋给你老人家吃,你老人家不道声多多谢噻也就罢了哦,到头来反倒恩将仇报让我们这些母鸡来替你们人类中的一小批女人背上这么个难听的骂名哦。咯咯咯,咯咯咯,快快撒把米粒哦。”
“哈哈。”
“嘻嘻。”
“再说哦,就算我们母鸡想入非非想高攀你们的男人也高攀不上哦,我们母鸡的交配功能太低只能传宗接代哦,你们人类的交配功能早已经进化升级了哦,不只用来传宗接代哦,我们母鸡匹配不上你们的男人哦,咯咯咯,羡慕死人家了哦,咯咯咯,冤枉哦,快快撒把米粒哦。”
“哈哈哈,你个衰仔,笑死大妈了。”观世音转怒为喜。
“嘻嘻嘻。”素芬破涕为笑。
天仁松口气,去条桌后装模作样忙碌起来。
大妈,深圳不正是加拉帕戈斯群岛吗?每一个外来物种为了生存都在努力进化着,有的会进化得更加强大,有的又会发生基因突变。
大妈,你所说的鸡婆不就是深圳这座充满压力,充满机遇,同时也充满诱惑的移民城市里因基因突变而产生的一个新人种吗?这个新人种的突变基因其实原本就存在于其母体之中,母体携其突变基因来到深圳,外部条件适宜,外因通过内因起作用,很快诱发其母体发生基因突变。
不过,再怎么突变,其种属依然归属人类,顶多也就勉强算是个人类新亚种。
大妈,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这个人类新亚种与自己同种同属同为女娲后裔要与之撇清干系,公然违背生物学种属划归原理把这个新人种划归入禽类物种说成是鸡婆。
你说,人家母鸡能不抗议吗?呵呵。
大妈,你肯定又要说,呸呸呸,大妈斗嘴斗不过你,大妈没你有学问。大妈认输,算大妈我今天全说错了。
观世音坐一阵,起身吩咐素芬道:“素芬,以后跟你天仁哥好好学着点儿。天仁,你走先啦,等下这里让素芬收拾这里,怎么能让你们男人收拾家务?”
天仁诺诺连声,起身送观世音,心想收拾复印店怎么又成了家务了?哦,对了,也是家务。
晚上,天仁回到窝里,脱光衣服,光溜溜走进卫生间,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结实的胸膛,拧开水龙头,开始冲凉。
深圳啊深圳,既能成就你,也能吞噬你。每一个闯深圳的外来物种都明白,自己倘不进化,优胜劣汰适者生存的生存法则瞬间就会在自己面前露出它狰狞的獠牙吞噬了自己。
原先跟赛金花一起的另一个被观世音炒掉的小姑娘不正是被这一条生存法则吞噬了的么?
那个小姑娘看上去比赛金花手脚笨,脑子慢,显然没有赛金花进化得好。
呀,说到那个小姑娘,我今天不是刚刚计算出复印店的员工承载量是两个人吗?我不正是个多余的人吗?观世音该不会卸磨杀驴过河拆桥?难说。我跟观世音非亲非故,一旦我在她的眼里成了个白拿钱的闲人,还不是她一句话就叫我走人?
不行,我得为自己预备一条逃生之路,我也得赶快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