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油菜花的地方在徽南歙县,离黄山不远。
走之前,我问刘穆费用怎么算,他说油费网站给报,其余他请,我不肯占他便宜,坚持吃住全部AA,塞给他五百块钱,让他多退少补。
“用不了这么多,先给两百吧。”刘穆抽了两张塞进裤兜,剩下三张还给我。
我不敢置信,“两百就够?”
他卖关子:“到那里就知道了。”
原来那是个想花钱都没处花的地方。
早上八点出发,从高速下到省道,再拐进乡村公路,走走停停,下午四点才到。车路的尽头是一个乡村小学,刘穆把他的旧马三停在小学校的操场上,帮我打开车门,弯腰做了个请的动作,“欢迎来到世外桃源。”
下车伸个懒腰,动动筋骨,展目一望,发现我们处的位置在半山腰,浑圆火红的夕阳下,远处有山环抱,山脚清江一曲,近处粉墙黑瓦的民居升起袅袅炊烟,远近山坡田间,处处是大面积金黄的色块、线条,从没有见过这么多油菜花,我有了震撼的感觉。
我们投宿的地方车开不进去,要靠双脚走,刘穆在前我在后,沿着羊肠小道往山的深处走。越往里,人迹罕至,鸟声清越,空气里有浓重的泥土味和花草香。
走了大概一小时,天快黑的时候,来到一个农家院子前,典型的徽州民居,改良后的马头墙高耸在暮色中,有种静穆又昂然的姿态。
刘穆站在天井里叫声“余哥——”,一个留着小胡子的中年男人高声大笑着迎出来,抓住刘穆热烈地握手。
刘穆介绍余哥是该村村长,他家里今年刚刚挂牌,“某某村摄影爱好者基地”,作为为数不多的有条件接待外来游客和摄友的农家乐,包吃住每人一天六十元。
房间在二楼,我和刘穆挨着一人一间,每间配有两张单人木板床,床头柜和洗脸架子,热水瓶里灌满了热水,床单是八十年代那种乡土花纹布面,让人很有亲切感。唯一不太方便的是整层楼只有一个厕所,在走廊尽头,洗澡用的是煤气罐,操作不太方便,不过只要不在猪圈里如厕,就已经阿弥陀佛了。
没多久刘穆敲开我虚掩的门,叫我下楼吃饭。
一楼堂屋里点着黄色的白炽灯,中间支着一个大圆桌,老余老婆跑前跑后往桌上端菜,两个看上去不满十岁的孩子,是老余的女儿和儿子,在打着下手,一条黄狗钻来钻去,东嗅嗅西闻闻。
老余招呼我们“快滴坐”,然后递
烟递茶,等我们都入座了,两个孩子和女主人才坐下来。
刘穆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拿出两本书和两个新书包送给两个孩子,我侧头看,书好像是什么百科全书之类。
老余的妻子不太会讲普通话,饶舌的安徽方言如听韩语,不过能从她的语气里猜到大概的意思,是让两个孩子道谢,两个小孩偷偷观察我和刘穆,不好意思开口,当妈的敲敲男孩脑袋,提醒他不要“失相”。
饿了,饭菜吃到嘴里特别香,家常的臭豆腐,梅干菜扣肉,竹笋烧土鸡,油汪汪的猪油炒青菜,三两下吃得干干净净。
两个孩子吃完饭就被老余老婆赶回去“读书写字”了,刘穆陪老余喝黄酒,我喝不惯,老余从厨房酒缸里倒杯桂花香扑鼻的女儿红给我尝,味道好极了。
刘穆和老余聊得很热络,话题围绕村子的发财致富。老余对外来游客拉动旅游很感兴趣,希望这里成为将来的宏村西递,“要致富,先修路”,他们村子离公路远,交通不好,车子开不进来,如果政府能够投资或者集资修条路,一两年后他们的日子就会好过很多。
“过度开发会影响整体形象,也不环保,你们这里景色这么好,千万不要破坏掉。”我插嘴。
“光有景色有啥用,没钱就没有好日子,小孩子上学堂,看病,哪样不要钱,你看我这个房子,去年重新搞的装修,现在还欠起债,巴不得快点还完。”老余点起烟说道。
“可是——,没有别的路子挣钱吗?这种景色人一多就没意思了。”我不赞同,但也找不出理由反驳。
“忻馨,城里人来农村,想的总是风花雪月,包括我初来时也这样,希望每一个地方都能保持原始风貌,但那是不现实的,山区的人最关心的肯定是生计问题,每一个落后区域想发展都会付出不同的代价,要看政府怎么引导和管理。”刘穆客观地说。
老余听得点头,“就是这个话,我们这里是山区,耕地少,又不出矿,徽州有句老话,‘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就是说这里穷,靠种地养活不了人,所以男人到十三四岁就要出门做生意挣钱。”
“那你怎么没出去?”我问他。
“怎么没有,我初中毕业就到无锡打工了,后来家里老人生病了才回来。”
“老余他们其实都有乡土情结,不愿意离开家乡,如果能守在家门口发财,谁会愿意离乡背井呢,是吧老余?”刘穆拍拍老余肩膀说。
老余高兴地举
起杯子敬刘穆,“兄弟说得好啊,我不懂你说的什么情节,但道理是对的,大前年你们第一次来拍照片,我就知道你是能干人,能帮我们想办法,来来,我敬你一杯。”
老余话多,一顿饭吃得没完没了,我不耐烦,上了厕所之后,拿了烟轻轻拐出院子胡乱走了一截。
四野漆黑安静,唯有虫鸣,一弯上弦月薄薄的挂在山顶,让人借以能够分辨出山和天的分界线。大概贪嘴,多喝了两杯女儿红,微微有点上头,山间四月的夜风撩到发烫的脸颊,让我打了个畅快的哆嗦。
真是个安静的夜,安静的地方,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自己的心声。
这地方让我想起了去年的崇明,还有那个当时陪在我身边的人。我站了一会儿,摸出手机,终于忍不住拨了那个号码,我原谅自己这一刹那的软弱,或许是酒意,或许是突然上涌的空虚孤单,让我想听听他的声音,哪怕一个字,哪怕只是叫我的名字——忻馨。
可是他关机了,再打还是关机,失望如水淹来,不知不觉我满脸濡湿。 шшш ◆TTκan ◆¢O
“闻到烟味就知道你在这里。”
有人悄悄走过来,电筒的光圈射到我前面一米远的地方。
“你不喝酒了?”我没回头。
“外面没灯,怕你迷路。”刘穆选择和我并肩而立,用同样的姿势沉默面对群山和月亮。
谢天谢地,如果他多嘴要我掐灭香烟,也许我会先掐他;如果他不识时务多看我两眼,我会费神掩饰自己的眼泪。
“回去吧,外面凉,喝了酒怕冷。”
“好,等这根抽完。”
“你走前面。”
“为什么?”
“聪明的女人从来不问为什么……没发现旁边是坟地吗?鬼来了我帮你挡,你快跑。”
“啊——”我扔掉烟头,尖叫,提起腿开跑,前一秒还在黯然销魂,后一秒已经夺命狂奔。
“啊呜——”刘穆不追我,远远地缀在后边鬼叫。
我在刘穆逼真的吼声中箭一样冲回了老余的院子,等他进来时,我躲在门后伸出腿绊了他一个结实的“恶狗抢食”。
刘穆坐在地上哀哀嚎叫,“腿断了,腿断了,老余,救命——”
我哈哈笑着拍拍手掌上了楼,进房间前随意往楼下看,院子里那株山杜鹃旁,刘穆抿着嘴冲我挥拳头,黄色的灯光印了他一头一脸,盯着我的眼光深深像一汪幽潭,蓦地看得我心头一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