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长江以南的某省省会S市,城市依山傍水,南面有山围抱,东西江水环绕,气候温暖湿润,物产丰富。
家里现在住的是几年前在某中档楼盘按揭买的一套三室两厅,离嫂子上班的幼儿园和熙望即将要读的小学都很近,我回来以后,妈妈说她早上醒得太早,会影响我休息,让熙望和父母住,我睡熙望的房间。
其实我更喜欢小时候住的那片老房子,机械厂的宿舍,家家有后院,院子里搭着瓜架花棚,老邻居在瓜架下面聊天下棋,小孩们四处串门打架,谁屋里做了好吃的,张家李家的送去分享,连动物们都发扬互助友爱精神,小胖子管逮十几户人家的耗子,熊姨家的大黑狗当了左近三五条母狗的老公,妻妾成群,好不威风。
那里有我们一家几十年的回忆,我在那里出生,爸爸在那里去世,所有童年的欢笑都在那里留着痕迹,可惜前些年旧城改造给拆了,拆迁款妈妈一分做三,分别资助我和哥哥买房子,剩下一份她自己留着养老防荒。
一年没见熙望和妈妈了,妈妈变化不大,精神状态比熙望刚生那两年还好点,但熙望却像拔苗的青菜,长高了一大截,去年结结实实的小圆脸现在瘦了下来,模样越发像嫂子,一双眼睛灵活得出了奇,只安份了半天,就骨碌骨碌转动起来开始搞怪。
早上想睡懒觉吗?想得美,八点不到熙望就会冲进来放音乐唱歌;想安静点想想事儿吧,没辙,熙望随时都会缠着你让你陪他玩;想偷偷抽根烟吧,比做间谍还累,等于找死。
我彻底没有了隐私,包里的口红眼影被熙望翻出来画画,散粉被他加水做化学实验,手机被他抢去玩游戏……只要不出门,就被熙望时时刻刻缠着,都没时间去伤心了。
回家后一直没啥食欲,晚上睡不着,胸口发闷,像有块东西死死地埂在那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妈妈做的各种家常菜都想了一年了,结果吃到嘴里全都无滋无味。
但我装得挺自然,连哥哥都没看出来我刚和男朋友分手,腊月二十八我凉了胃犯呕,他还悄悄问我是不是“那个”了。
怎么会“那个”呢,已经接近两个月没做过了,而且除了最后车上那一次,其他时候我们都有避孕的。如果有个孩子这时来了,会不会给我勇气,让我不顾一切,打滚撒泼,哭闹上吊也要留下这个人呢?
到除夕已经十六天没有江非均的消息,手机24小时开着,白天挂在脖子上,睡觉时就放在枕头旁边,听见音乐响像强迫症一样跳起来,如果出门忘了带,哪怕已经上了车都会回来取,因为害怕会错过他的讯息。可是每次的等待都换来失望,他说的那个再见,真的就是永
远不见了吗,非均,人海茫茫,相爱一场,何至于如此决然?
这年春节我老家气候不好,一直阴雨绵绵,除夕那天甚至下了十年难遇的一场雪,从下午开始飘雨雪,到了六七点钟雪变得密实了,路灯下面指甲盖大小的雪片密匝匝铺天盖地飞,九十点钟的时候地上的积雪已经有两三厘米厚。
十二点,整个城市地动山摇,明亮如昼,声音吵嚷得面对面说话都听不清楚。 哥哥和熙望在阳台上放炮,妈妈和嫂子在旁边看,我躲进房间,终于下决心给江非均发了一个信息,说我回老家过年了,问他好不好。
等回信时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十几分钟后他回了信,很简单的几个字:还行,谢谢,保重!一贯的风格,简洁,没有拖泥带水,不会引起任何遐思。
你还行,可我不行,很不行! 那么多天的伤心,期望,回忆,已经快让紧绷的神经达到临界值,现在被他冷漠的语气一激,心里的邪火突突往上窜,我飞快拨通了他的电话。
响了很久他才接,“忻馨——”
他的普通话一直带着一点点江南腔调,尾音柔和,这一声轻唤让我从胸口到喉咙都开始发紧。
“没睡吧?”
“还没有。”
“在上海?”
“在三亚。”
我这才想起他说过在海南有套公寓,每年冬天家人会去度假。
曾经靠得那么近的人,现在除了在电话里聆听彼此压抑的呼吸,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感觉真是不好受。
过了很久,他轻轻地说:“没其他事了吧,新年快乐,早点休息。”
“哦,有事,我放在你那里的东西怎么办?”话一出口我后悔得想拍自己一巴掌。
“这个……随便你,我快递给你还是你自己去拿都可以。”
我自己去拿,是不是可以看见他?
“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呢?”
“不回了,从海南直接飞北京。”
那么我连在上海见他一面都不行了吗?除了这些废话,我们真的无话可说了吗?不,我不甘心!
“为什么?”我问。
“对不起。”
“我不要对不起!我不相信是我们俩出了问题,你是不是遇到麻烦了,可以告诉我吗,我们一起想办法,春节过了我去北京看你好不好?我现在有时间去北京陪你了,我等你。”
“……”
“你说话呀!”我吼。
“忻馨,”他黯淡的语气,“别这样,别等我,你要好好过。”
我听见自己很大声地尖叫“不——”,然后眼泪不受控制的瞬间流
满一脸,全身都在发抖,没办法继续呆在房间里,我迅速找出钥匙,香烟,火机放进兜里,轻手轻脚溜出了门。
天空的四角发亮,没有一颗星。空气中还有浓浓的硝烟味,厚厚的鞭炮屑铺在雪地里,像奶油蛋糕上面洒满了碎糖粒,除了远处偶尔隆隆的鞭炮声低鸣,四周已经慢慢安宁下来,白雪在明亮的路灯下飞絮一样飘,扑在脸上化成水,流到嘴唇上,伸出舌头一舔,淡淡的咸味。
我在小区里面木然走着,一点也不觉得冷,花园里不知那个孩子做的小雪人,插着两节电池当眼睛,像两个黑洞洞的孔穴,和我深幽无言地对视,四野静寂,除了雪花噗嗤落下的声音外,只有我重重的呼吸。
莫名其妙想起很早以前读过的几句诗:我的白昼已经完了,我象一只泊在海滩上的小船,谛听着晚潮跳舞的乐声……神对人说:我医治你所以伤害你,爱你所以惩罚你。
我被爱的人惩罚,我的白昼已经完了,心在黑暗的河流中沉浮,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重见光明。
非均,你不该这样,不该给我深爱的甜,却转瞬要我苦尝失去的痛,我们两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我想不通,再这样想下去我都要疯掉了。要不要再去找找他,只要他没和别人结婚,事情就还没到最坏那一步,我还可以去挽回。
不不,忻馨,你是怎么了,他都已经明确告诉你了,你为什么还不死心呢,他三十五岁了,早就没有了年轻时的冲动,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既然他做出了选择,你就要勇敢接受,没有爱情,还有尊严,还有自己的生活。
还有,你真的了解他吗,回头想想,你似乎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生活,没有去过他的公司,没有见过他的一个亲人,完全不了解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你和他的一切都像是沙滩上的城堡,浪头一来,消失得干干净净,无迹可寻。
不,有痕迹的,手机里面全是他的信息,照片,他喜欢的书你也在看,他喜欢听的交响乐你也开始喜欢了,你身上有他买的香水味,用着他送的IPad,还有心里,谁说没有痕迹,真心爱过的人,心痛就是爱过最深的痕迹。
我心痛,非均,怎么办?
噢,你又不是没失过恋,总会好的,失恋就是个病,没听说过谁会为这个病死。
你没有至亲友人吗?你不是身体健康手脚俱全吗?放眼去看看,生活中有意义的事情不是很多吗,为什么非要强求一份爱情,才会觉得人生圆满呢,一个人就有那么可怕吗?
勇敢承认失败了吧,你还不算很老,前几天不是还有人说要追你吗,勇敢点,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