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曦说的理由很正大,不容那些士大夫们反驳。
他们竭力劝阻赵曦莫要砸碑,其实是担心士大夫的利益受损。
包括王安石也是如此想。
王安石要改革,要一扫沉积弊政,要让人人吃得起饭,住得起屋。
但,他仍不愿,属于士大夫的利益受损。
赵曦砸石碑的目的也很简单。
第一,他不想士大夫们有个免死金牌,就敢为所欲为。
自大周建国以来,成事多仰仗读书人,但败事也因读书人。
第二,他不愿后世周室皇帝受制于读书人。
如果一定要有个恶人反对祖宗之法,那么这个恶人,他可以来做。
待到将来,周室皇帝,就能在朝中,握有绝对的话语权。
相权,决不能对皇权有任何影响。
赵曦在朝殿外砸碑期间,卫渊就已经来到英国公府。
眼下,张桂芬,还有他的两位姐姐,明兰、木哥儿、昌哥儿等人,都在此间。
至今为止,哪怕归家,卫渊仍是甲胄着身。
因为战争远远不曾结束。
耶律仁先退守相州,打算支援大名府战役,想要一战定乾坤,最好是以汤水为界,占据汴京城外的半壁江山。
卫渊当然不可能让耶律仁先的计划实现,所以,他随时都要出征。
此刻,英国公府里。
得知卫渊从宫里回来,所有人都前去相迎。
其中也包括身体仍然虚弱的张辅。
“舅舅!”
“小弟!”
“.”
国公府前院,卫恕意、明兰等人,都心怀激动地向卫渊打着招呼。
眼下,忠勇侯府的势力已经达到了巅峰。
就连汴京之围,都是靠卫渊化解的。
凭借这份功劳,足以让所有的武勋世家,对忠勇侯府望而生畏。
卫渊朝着她们一一点头,而后站在张辅身前,深深作揖道:
“老师,学生回来了。”
张辅重重的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两声,笑呵呵说了个‘好’字。
这时,卫渊的目光,凝聚在站在人群身后的张桂芬身上。
卫渊离京近一年。
在这一年来,张桂芬承受了很多流言蜚语与不少武勋世家的恶意针对。
当然,这对张桂芬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在卫渊看来,她确实是受委屈了。
堂堂国公府的独女,应当是众人追捧的存在,却因自己,在这京城中不得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
卫渊心中岂能无愧?
张辅夫妇注意到卫渊的目光一直盯在张桂芬身上,便下意识朝着众人使了个眼神。
随后,众人就找各种借口离去,
“舅舅,今日甥女亲自下厨,舅舅想吃什么?甥女这就去做。”
“我去帮明丫头打个下手。”
“为师有些累了,先去歇一会儿。”
“.”
待众人都离去之后。
卫渊与张桂芬再难抑制相思之情,坚定地走向对方,脸紧贴着脸,最终,相拥在一起。
“妹子,这一年,你受委屈了。”
“哪有什么委屈?你走以后,长志兄弟他们经常命荡虏军的将士守在咱们侯府,我岂能受了欺负或是委屈?”
“你这丫头,对我一向都是报喜不报忧。”
“卫哥哥”
待张桂芬说到这里,忽的抬头看向卫渊。
后者下意识问道:“怎么了?”
张桂芬突然落下两行清泪,此刻,她有着千言万语想要述说,想要诠释出自己的相思之苦,但话到嘴边,却只化作了寥寥几字,
“卫哥哥,桂芬想你,想你·”
她将卫渊抱得更紧,生怕这一切,都是梦一场,梦醒了,卫渊就要离开了。
卫渊也不再回应什么,只是静静地抱着她。
享受着怀抱里佳人柔软的身躯与沁人心脾的体香。
晚些时候。
英国公府设宴,甚至还将盛竑、昌哥儿的父亲张义请了过来。
一家子人其乐融融。
用膳饮酒期间,没有一个人,议论起如今之战事。
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战争并未结束。
而今后,负责主导这场战争的人,是卫渊。
其中之凶险,在卫渊浑身浴血,踏进皇城的那一刻,他们就已经意识到了。
卫渊与张桂芬紧挨着,前者时不时说出一些江南的所见所闻。
引得后者浮想联翩。
而在这个一家团圆的日子里,张桂芬也识趣的没有讲谢玉英的事情。
用膳结束后,卫渊先是将张辅送回房间里,途中,后者才语重心长的问道:
“渊儿,这场仗,你要打到什么程度?”
前者毫无隐瞒,“我想在中原打几场大仗,尽可能的将辽军主力消灭,让秦烈老将军拖住耶律义先,为我军北上营造时机,趁机收复燕云十六州。”
辽军南下,对大周来说,也是个机会。
张辅又问道:“主战场在哪里?”
对于他这种级别的统帅来说,只需知道主战场摆在哪里,就能清晰了解到整个全盘战役的计划。
卫渊如实道:“大名府、相州、洺州、保州、定州。”
“其中,大名府、相州、洺州,同时展开较大兵力的投入,三线同时作战,让耶律仁先与耶律信先首尾不能相顾。”
张辅猛地一惊,愣在原地,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用着一种略显惊诧与欣慰的目光看向卫渊,
“哪怕是为师全盛时期,也不敢这样作战,你小子当代兵圣。”
卫渊当即作揖道:“老师,您言重了。”
张辅道:“何时出发?”
卫渊道:“明日。”
明日?
张辅叹道:“陪陪桂芬吧。”
卫渊点了点头。
自张桂芬嫁给卫渊之后,在所有人的眼中,都感觉到了一些变化。
最为明显的,就是张桂芬没了往日的灵动、俏皮。
送完张辅,卫渊返回后院途中,见到了正坐在凉亭里赏月的明兰。
卫渊放轻脚步,缓缓上前,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后,拍了拍她右边的肩膀。
她下意识转身看向右边,卫渊站在她的左侧,直接吓了她一跳。
“舅舅!”
明兰叫了一声,鼓着嘴,方才真是被吓到了。
守在她身边的丹橘躲在一旁掩嘴偷笑。
卫渊摸了摸她的后脑勺,笑呵呵说道:“一转眼,我们家的明丫头都这么大了。”
明兰呆呆的坐在椅子上,“一晃,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卫渊好奇道:“这么晚不去歇着,坐在这里作甚?”
明兰转身抬头看着卫渊,“舅舅不日就要出征?”
后者点头。
明兰担忧道:“辽贼如狼似虎,舅舅能打赢吗?”
在她心里,自己的舅舅,一向都是战无不胜的大英雄。
她对卫渊,有着一种迷之自信。
但此时,她对卫渊的信心,有些动摇了。
静姐儿和壮哥儿都还小。
辽军南下,一路势如破竹,震动中原大地
舅舅若是有个三长两短
她不敢在想下去了。
卫渊极为顺手的弹了明兰一个脑瓜崩,笑道:“小丫头片子,问这么多作甚?”
明兰也是习以为常的捂着自己的脑袋,“甥女都多大了?不小了!”
卫渊认真地看着明兰,脸上露出慈祥长辈的笑容,语重心长道:
“你得及笄礼,舅舅应该是赶不上了。”
明兰眼底里闪过一瞬失落,其实,这件事,她心里早就有了准备,她强颜欢笑着,
“舅舅人可以不来,但是要给甥女送一份大礼,嘻嘻。”
卫渊再一次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就知道坑伱舅舅,礼物的事,问你舅妈。”
明兰嘟着嘴。
她不是真的想要礼物。
因为对她来说,她此生收到过最好的礼物,就是卫渊送给她的那支簪子。
“今日用膳时,我看到你娘时不时会轻咳两下,身子还没调养过来?”卫渊问道。
明兰摇了摇头,“舅妈常请宫里的御医为我娘亲诊脉,每次都开了一堆药,但毕竟是亏损了元气。”
卫渊叹了一声,道:“小时候,我和你娘,还有你姨妈,就属你娘的身体最好。”
闲聊片刻,卫渊将要离去时。
明兰突然站起身来,凝望着卫渊的背影,不知为何,突然落下两行热泪,哭中带笑的说道:
“舅父!您一定要赢!”
卫渊没有转身,径直离去,“好。”
明兰擦拭掉脸上的泪痕。
丹橘走上前,“姑娘,您这是怎么了?”明兰握着丹橘的手,喃喃道:“不知怎么了,心里乱乱的,总感觉,舅舅这次出征”
她不敢在说下去了。
她就像是卫渊的女儿一样。
自家父亲出征,哪有当子女的,不心忧的?
丹橘道:“舅爷功盖全军,是当世英雄豪杰,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明兰轻轻点头,不再说什么。
或许她的预感是对的。
这一战,卫渊将遇到从军以来,最为强劲的对手,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
卫渊来到张桂芬的闺房里。
静姐儿与壮哥儿都在这里。
他见到,张桂芬正哄着两个孩子睡觉,动作便不敢太大,悄悄地走到她身后。
张桂芬有所察觉,笑道:“往日里,这个时辰,他们早就睡了,今日也不知怎么了,竟是毫无困意。”
卫渊坐在她跟前,看着躺在坐床上的孩子,笑道:“或许,他们在等我呢。”
说罢,他便接过张桂芬摇晃坐床的动作,亲自哄着两个孩子睡觉。
这是他这个当父亲的,第一次哄两个孩子休息。
张桂芬说道:“你那日浑身浴血的来到皇城,吓哭了不少孩童,就连那些七八岁的孩子,见了你都是嚎啕大哭不止,唯独静姐儿与壮哥儿看你的时候,是笑着的。”
卫渊走过她们时,她与明兰,一人抱着一个孩子,高高举起,想让壮哥儿与静姐儿亲眼看着他们的父亲。
“哪有自家孩子害怕父亲的?”
卫渊说了句。
张桂芬道:“我从小就怕我父亲。”
卫渊莞尔一笑,“说实话,我也怕你父亲。”
张桂芬噗嗤一笑,引得两个孩子也笑了起来。
卫渊故作恶狠狠的看了他们一眼,“不准笑。”
两个孩子果真不笑了。
壮哥儿只是不笑,可静姐儿却是要哭了。
卫渊看着自己的宝贝女儿,心都要化了,连忙抱起静姐儿哄了起来。
张桂芬则就抱着壮哥儿。
静姐儿的力气不小,卫渊抱着她的时候,她竟是下意识的,抓着卫渊的胡子揪了起来。
卫渊感到些许痛楚。
张桂芬呵斥道:“松手!”
静姐儿很怕她,渐渐地不敢揪卫渊的胡子了。
卫渊护犊子般的说道:“没事,不疼,静姐儿想揪就让她揪呗。”
张桂芬白了他一眼,“将来静姐儿要是像荣飞燕她们小时候那样飞扬跋扈,就怪你。”
卫渊哈哈大笑道:“我卫渊的女儿,就该飞扬跋扈。”
张桂芬道:“儿子呢?”
卫渊突然脸色一怔,极其严肃道:“儿子若敢纨绔,打断他的腿!”
这时,被张桂芬抱在怀里的壮哥儿似是听懂了他的话,竟是直接嚎啕大哭起来。
张桂芬连忙哄着,“不哭不哭,你爹给你说笑呢,他要敢打断你的腿,你就让姥爷打断他的腿。”
如此一说,壮哥儿似乎找到了能给他撑腰的人,逐渐稳定情绪,不再哭闹了。
张辅很喜欢自己的外孙、外孙女。
张桂芬小时候,张辅对她很严厉。
俗话说,隔辈亲,张辅对张桂芬有多严厉,就有多宠爱静姐儿与壮哥儿。
待将两个孩子哄睡后。
张桂芬便伺候卫渊脱衣沐浴。
期间,卫渊一言不发,张桂芬也没说什么。
待卫渊坐在浴桶里,张桂芬亲自用心的擦拭他的身子时,目光也一直盯着他的肌肤看。
卫渊好奇道:“又不是没看过,可是想了?”
张桂芬白了他一眼,“我瞧瞧你身上有没有新增的伤口。”
卫渊笑道:“别担心,陛下赐给我的甲胄堪称刀枪不入,很难有什么皮外伤。”
张桂芬一惊,下意识道:“没有皮外伤,可有内伤?”
卫渊握住她的手,“若真有什么内伤,我今日焉能归家?”
张桂芬这才放下心来。
又过了会儿。
卫渊实在是忍不住了,问道:“谢玉英的事,你不想问问?”
张桂芬反问道:“你想说吗?”
卫渊道:“你若问,我就说。”
张桂芬道:“你不说,我也不问。”
卫渊被她逗乐了,正色道:“她毕竟有了咱们卫家的骨肉,就这几日,我想将她接到汴京。”
张桂芬点头不语。
卫渊道:“你在京城里寻处宅子,让她住下吧。”
张桂芬皱眉道:“不让她过门?”
卫渊摇了摇头,“时机不对,再说,让不让她过门,也得听你这个当家大娘子的吩咐。”
听到这里,张桂芬才露出一抹微笑,道:“让她过门也无不可,待她到了汴京,我且看看,而且,如今正值国丧期间,你身份特殊,不宜在此时纳妾。”
卫渊点头道:“夫人说的是,按照规矩,她所生子嗣,要不要过继到你名下养着?”
张桂芬摇头道:“此事还是要看她意愿,有壮哥儿与静姐儿,就够我头疼的了。”
这算是婉拒了卫渊所言。
谢玉英生的孩子,如果养在张桂芬名下,那就是嫡子嫡女。
她可不想,将来因一妾室所生子嗣,引起什么麻烦。
再说,人都有私心。
静姐儿与壮哥儿不光是享有着忠勇侯府赋予他们的特权或是生活,背后还有英国公府的支持。
凭什么,不是她所生的子嗣,也要享有英国公府的资源?
这是张桂芬不愿见到的事情。
卫渊也没在说什么。
待二人来到床榻之上,干柴烈火,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整整一夜,张桂芬被卫渊折腾坏了。
连下床的劲头儿都没了。
而且,一夜未眠,张桂芬是又累又困,快天明时,她才渐渐熟睡。
这时,宝珠前来伺候卫渊与张桂芬洗漱。
却见卫渊已经穿上甲胄,朝着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宝珠顿时会意,站在一旁,低头不语。
卫渊坐在床榻边沿,深情地吻了张桂芬的脸颊,抚摸着散落在脸颊上的发丝与白嫩肌肤,不自觉漏出一抹微笑。
忽有侍卫站在院落里大声作揖道:“卫帅,陈将军已将荡虏军集结完毕,随时待发,陛下与百官,也已在朝殿候着了。”
卫渊连忙向宝珠使了个眼色。
宝珠走出屋外,向那侍卫道:“还请兵哥儿稍候。”
侍卫抱拳。
房间里,卫渊牢牢握着张桂芬的纤纤玉手,看着她那恬静的脸颊,心中思绪纷飞,喃喃道:
“妹子,故土不能不收,仗不能不打,家里的事情,就有劳你操心了。”
说罢,卫渊豁然起身,转身便走向屋外。
然而,刚走两步,却又停下身子,他想扭头在看看张桂芬,但是他担心,心中会有所牵挂,不能全身心的投入到战事里,与谋略堪为鼎盛的耶律仁先一战。
所以,仅是犹豫片刻,他便径直离去。
侍卫见到卫渊走来,当即抱拳。
卫渊站在院子里,扭头看了眼屋里,遂唉声一叹,头也不回的离去。
待宝珠返回房间里时,却见张桂芬已经‘苏醒’,只身着一件单薄的衣衫,站在门窗前,悄悄地目睹卫渊离去。
见状,宝珠开口道:“夫人,您没睡着?”
张桂芬摇了摇头。
宝珠道:“今日朝廷贴了榜,命主君为北伐行军大总管,今日就要领兵去战辽军了,夫人不去送送?”
张桂芬捂着嘴,眼角止不住的落下泪痕。
她不敢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
她担心,卫渊还未走远,能够听到。
张桂芬深呼吸一口气,强迫自身情绪稳定下来,喃喃道:
“侯爷这次遇到的对手不一样.侯爷必须心无旁骛、了无牵挂的去。”
她是将门虎女,数日前又听自己的父亲,谈起耶律仁先的可怕之处。
所以,她很懂这之间的事情。
宝珠不懂,皱着眉头,暗道:“不一样?不都是辽军吗?有何不一样?”
那日,张桂芬听张辅谈起。
说是此时的耶律仁先,是心思、布局,都堪称鼎盛、无懈可击的耶律仁先。
哪怕是他与卫渊合力,只怕也难有较好的战果。
而如今,卫渊是孤身领兵,没有人能与他并肩作战。
他需一个人,面对辽军主帅耶律仁先。
身为将门虎女的张桂芬,又岂能不知,面对这样强大的对手,必须要心无旁骛,必须要以自身最佳状态去应对。
她很担心,因为自己,因为壮哥儿与静姐儿,因为这个家,会使卫渊心思出现杂乱。
像他们这种级别的统帅对阵,心性上稍有略差,映射到全局战场,那就是天翻地覆的变化。
是以,张桂芬并未睡着,昨夜里,她就将壮哥儿与静姐儿暂时安排到明兰住的房间里。
她不会让家里的事情,影响到现在的卫渊。
后世史书记载,嘉佑八年,四月二日,卫渊率军第一次北伐。
由此拉开,长久以来,大周对外策略,全面由守转攻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