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没有碰过床,罗华正睡得香,妈妈正在给自己温牛奶,做面汤,缠绵的香气,久违的温馨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打断,罗华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就被一脚被踹开了,罗华睡眼惺忪,这天才蒙蒙亮,他随口嘟囔了一句:“妈,你干啥?等天亮了,再喊我也不迟。”
子闵一把掀开罗华的被子,捏着嗓子:“傻孩子,再不起床,回不了家了。”
罗华一听顿时睡意全消,用力扯着被子角:“你知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啊!”
子闵一脸无所谓:“快点儿,城北告急!”
罗华不解:“城北告急,你不找朱文正,找我干什么?难道差我一个送死的?”
子闵一脸神秘兮兮:“对,就差你一个。”
罗华极不情愿,他扯过被子,盖住头,躺在床上不动弹:“一边去。”
子闵看着闹脾气的罗华,做了一个削人的动作:“ 快点儿,出城机会来了,七小姐带你趁乱走水路出洪都。”
罗华猛地掀开被子:“啥?”
子闵故意清了清嗓子:“七小姐要带你——”
话未说完,就被罗华气呼呼的打断:“连个休息的时候都不给吗!”
子闵一指门外:“出城后右转三里地,陈友谅大营,要不你和他商量商量去?”
罗华赌气不动弹,子闵也不急,她不紧不慢:“机会难得啊,目前洪都是四面楚歌,被围得像铁桶一样,咱们里面的人是插翅难飞,今日刚好城北大乱,不趁乱混出城,估计以后你出城就得成活靶子了。”
罗华心中虽然微微动,但是依旧身体不动,不能给这妖精说两句就动摇。
子闵接着说:“等援兵一到,洪都解围,朱文正会被朱元璋赐婚,谢兰香与朱文正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徐小七彻底死心,看穿了这段感情,我们达成目的,自然就可以回家了。”
罗华:“真得?”
子闵点点头。
罗华一咕噜爬起来:“北门怎么走?”
子闵微微一笑:“带上经书,用油纸包好,路上别忘了抄写。”
罗华吃了一口子闵带来的饼,由于太急,被噎的直翻白眼儿,他好容易喝下子闵递过来的水,一边咳嗽,一边摇头:“不用,早背下来了!”
子闵不可思议的嘿嘿一笑:“可以啊,小朋友。”
罗华瞅了她一眼,不想啰嗦。
子闵见罗华收拾妥当:“不送了哈,昨晚闪腰了。”
罗华闻言回头:“你一石头,还有腰?”
子闵抓起茶杯就扔了过去,罗华往门边一闪,动作灵活机敏,茶杯一个漂亮的抛物线就砸到院子里的,刹那间裂开了花,罗华吐了一下舌头,这要是砸身上,准得是一块瘀斑。
子闵见罗华的身手已经与刚入幻境时有天壤之别,想是这些时日的磨练没有白费功夫,她满意的点点头,冲着罗华说:“路上小心。”
罗华点点头,摸了摸怀里的东西,忐忑的心稍安,微微调整心绪,一副少年将上马,踏遍天涯路的模样,带着些许期待、兴奋 。
子闵突然间发现这孩子长得还挺好看,虽不是唇红齿白,但是别有一番清爽的模样,看着罗华消失在视线里,子闵试着动了一下随行咒,隐隐可以感觉到罗华,但是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这幻境似乎与以往不同。
其实子闵心里也是很没有底,她心思向来简单,不爱拐外抹角,无义常骂她不带脑子,但是渡过那么多恩怨离合,她却是看得开,是非恩怨到头来终是一场空,何必复杂呢?很多事开始时豪情万丈,中途难免心有余力不足,结局不乏虎头蛇尾,再精密的计划也挡不住事发突然,但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努力就好,至于结局,即便渡不了她,也算是对得起她了,至少问心无愧。
其实古时候的城并不向现在这么大,路也不用特别难找,城北的动静震耳欲聋,只要罗华耳聪目明,傻子都能寻声而到,但是此时厮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傻子也知道避开不去,罗华瞬间觉得自己连傻子都不如。
打来打去,都是这些事,兵来将往,还是那些人,只不过城下白骨渐渐成堆,真不明白这些人再抢什么?数百年后不还是青山一片,白骨成灰?
正想着一支弩箭射了过来,罗华微微一侧头,熟练的避开,老话说傻人有傻福,但愿上苍眷顾,罗华提枪冲进战场。
罗华一面闪身避过砍来的刀枪,一面寻找徐小七,战火起时仓促,徐小七来不及亲自去找人,就让子闵带话,然后自己冲锋陷阵去了。
在战场上横冲直闯一阵,罗华依旧没有找到徐小七,他心里不由得一阵小人,不会是把自己扔下,让自己一个人出城去吧?那就要命了。
正想着,突然感觉背后有人来袭,罗华想都没想,头未回,枪倒扫,“砰——”的一声,来人手中的兵器被罗华振飞,同时借此力量,罗华顺势转了过来,却见刘大傻乎乎的看着自己手里的枪:“小玉,可以啊?”
罗华不好意思的“嘿嘿”两声,正准备说什么,突然眼角瞥见一支飞速射来的弩箭,他赶紧拉过刘大就地一滚,堪堪避开,只听“嗖——”的一声,弩箭钉在不远处的地上,刘大迅速捡起地上的刀,冲着罗华:“这边走!”
战场上人多眼杂,刘大把罗华拉倒偏僻的一角,他喘了一口气,抹了两把汗,扔给罗华一身敌军衣服,“换上!七小姐在江边等你。”
片刻后,一身陈友谅军中装扮的罗华和刘大再次杀入战场。罗华觉得自己可能天生适合战场,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中的枪已经使得纯熟,不断地挑飞近身的敌人,看着他们愕然的脸孔,他发现自己骨子里的冷漠似乎在苏醒,甚至那些从敌人身上流出的鲜血已经不能让他恐惧了,但是他依旧下不了杀手,罗华这边刚刚踹翻了一个敌人,突然旁边的刘大猛得转身,一刀别开了自己人的兵器,那刀差一点儿砍在罗华腰间,刘大一脚将那人踹了个底朝天,“眼瞎啊,没看见是小玉!”
那人爬起来,先是一脸震惊,后冲着刘大和罗华不好意的一笑:“啊?没看清,对不住啊。”
刘大也意识到罗华的这身服饰确实让人敌我难辨,于是他护着罗华尽量从不起眼的地方走,以便掩人耳目。
等到了江边,罗华才真正意识到什么是惨烈。
春天的江水还是刺骨的凉,但是敌人却感觉不到一般,纷纷扬扬的跳下船,踩着齐腰的江水向岸边挤过来,水路本来不是陈友谅的强项,但是经过两个月的调整,他将大小战船连成一片,去掉无所谓的装饰,以至于上面兵可成列,纵马可行,浩浩荡荡从江面而来,看来他是势在必得。
晨风中染了血腥,江水渐渐发红,成排的弩箭射入人体,仿佛射入稻草中,一张张微张的嘴,发出没人来得及去听的绝望的呼喊,随后或没入江中,或倒在岸边,没人怜悯,甚至没人停下看他们一眼,倒下一批,还有一批踏血而来,双方都杀红了眼睛。
浑身浴血的朱文正一剑了却面前敌人的性命,随后示意已经换好服装的徐小七带着罗华赶紧趁乱混入敌军。
徐小七究竟是不放心,她一脸不舍的看着朱文正,叮嘱:“等我回来!”
手中的剑依旧滴着血,朱文正微微一笑:“你放心,就算是死,我也得等你回来再死!”
徐小七握着刀的手松了又紧,仿佛生离死别,终于咬咬牙狠下心,别开头,拉着罗华飞快的向江边靠拢。
刀锋剑雨招呼着修罗场上的人,徐小七握着刀逆着人流,生生劈开一条血路,刘大一路跟随两个人到了江边。
“七小姐、小玉你们一路小心,属下不能再送了。”刘大一手握着血淋淋的刀,一手空出来拍拍罗华的肩。
徐小七点点头,罗华有些不舍,但是箭在弦上,势在必行,只能往前。
徐小七拉着罗华下水的瞬间,一支弩箭从背后袭来,战场虽然慌乱,但是谁也不傻,徐小七、罗华穿着自己人的衣服,却切瓜砍菜般的杀自己人,再蠢的队伍也有人是清醒的,眼看弩箭就要穿过罗华的身体,突然一个人扑了上来,死死挡在罗华身后,罗华还没反应过来,刘大的身体就软了下去,弩箭正中刘大后心,他拼死护着罗华,一把将他按在水中,接着用身体替罗华挡住了数支索命的利箭。
罗华傻了一般的看着大股大股的血从刘大身上流出,他有生十七年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少年气盛总觉得生死是自然规律,坦然面对即可,但是真正有一关心你的人,在你身边慢慢的失去温度,罗华方才觉得是那般的痛,那般的恨,恨自己的无能,恨苍天无眼,世道多舛!罗华瞪着血红的眼睛,大喊一声,抓起手中的刀拼尽全力扔向射箭的人,一刀贯穿那人的身体,那人晃了几下扑向水面,在水中痛苦的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这是罗华第一次真正的杀人,那感觉超出了罗华的想象,他本以为自己永远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但是此刻罗华非但没有罪恶感,还意犹未尽,只想赶尽杀绝,复仇充斥着他的头脑,他愤恨的准备过去将那人碎尸万段,这时一只虚弱的手握住了罗华的手臂。
刘大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小玉——快走!”
回过神的罗华,眼泪瞬间决堤,他抱着刘大,哭道:“我不走”。
血从刘大的嘴角溢出,他不由自主呛咳起来:“小玉,我——不行了,但是我还有老娘,洪都不能给陈友谅,到时候只会——鸡犬不留,求你快走,只有救兵到了,我娘他们才有救!”
罗华擦了一把眼泪,倔强的说:“我会救你!”
刘大笑了笑:“好——”,最后他头一歪,身体在江水的拍打下,慢慢脱离了罗华的手掌,罗华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无能,这般懦弱,他哭得涕泗横流。
当刘大的身体彻底没入水中,徐小七拉过浑身是血的罗华,“小玉,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快走!”
罗华木讷的任由徐小七拉扯着,跟着混乱的人群混入江中。陈友谅的船队越来越多,越来越近,黑压压的压向洪都,朱文正浑身浴血,眼神是从未有过的狠辣,握剑的手再微微抖,不知道是紧张,还是害怕,还是期待、、、、、、
等陈友谅近得不能再近,朱文正的嘴角突然挤出一丝笑容,就像豹子锁定了猎物,他眼神中闪烁的竟是激动.
一真沉默的邓愈突然大喝一声:“放!"
城墙上一直沉默的投石器,猛地向江中投下大量的瓦罐,这些瓦罐落到江上,砸向船只,虽然距离尚远,伤人不能,但是碎裂后大量的火油开始浮上江面,缠上船只,由于陈友谅的人大多来自北方,不习水性,因此他下令将部分小船连在一起,组成大船,既可增加威势,也可见减轻晃动,减轻手下晕船的毛病,还方面调兵遣将,但是此刻却是致命的失误,船小才能够好调头,现在即便立马去砍船间的连接横木也是来不及。
陈友谅大惊失色,掉头后撤,但是前面的船也已经来不及了,又有一批东西隔空从城墙上扔了过来,落到船上,瞬间炸开了花,一条火舌舔着江面迎风而起,迅速裹住了里面的人,令人作呕的焦糊味里夹杂撕心裂肺的哭喊。
就在火舌快要舔过头顶之时,徐小七果断的拉着罗华一个猛子扎下水面,凫水而去。
疯狂地火舌携着浓烟在江面上肆虐,一度遮蔽了东方刚刚升起的太阳,仓皇从水中爬出地士兵,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刹那间兵荒马乱,徐小七带着罗华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混入败退的队伍中,趁乱就逃了出来。
罗华跟着徐小七一路向北,马不停蹄,他的头脑仿佛停转了一样,只会走,却没有思想,瞪着血红的眼睛,一言不发,等到了晚上,他们找到安全可以落脚的地方,罗华已经有些麻木不仁了。
徐小七简单的生了点火,递过点儿干粮给罗华,他也不接。
徐小七咽下一口干饼,用树枝拨动了一下柴火,叹了一口气:“我六岁时父母便被元兵杀害,如果不是哥哥,我早就不知道死了几回?”
她轻轻添着柴,仿佛是在说给自己听,“如今已经过去十二年了,我甚至连我父母的样子都不记得了,唯一记得的就是他们喊我小七,因此即便是反了,我也没有改名字,依旧叫小七,就是希望如果有一日他们要是想我了,托梦找来,可以找得到我,可以再听他们喊我一声小七——”
从走出那条江,罗华就没有再哭过,他冷漠的跟着徐小七左躲右藏,宛若行尸走肉,而今听了徐小七几句话,憋了一天的眼泪突然决堤,他咬着牙趴在膝盖上,泣不成声。
徐小七轻轻拍了拍罗华的肩膀:“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罗华哭的更加伤心了。
到底是个初经沙场的少年郎,徐小七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第一次提起枪,什么时候第一次跨上马的,也忘了在战场上第一次杀人的感觉。
过了很久罗华才止住了哭声,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擦干了眼泪,猛地站了起来,四下寻找了一番,才找了一处平坦向阳的地方,如果是白天,那里一定会是一片明媚的阳光,他徒手扒开一个坑,愣了一下,才发现他根本找不到可以掩埋的东西,好容易止住的眼泪再次大滴大滴的落进泥土里,他想给刘大一处入土为安的地方,一个将来可以缅怀的念想,最后却悲哀的发现连做个衣冠冢都做不成,他竟然没有刘大任何一件东西可以埋。
刘大就如同这个世界里无数平凡的人一样,走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东西留下,史书中不会有关于他的只字片言,很快都不会有人记得他曾经来过这个世间。
这一次罗华是嚎啕大哭,他哭的像个无助的孩子,哭着哭着,他看到自己身上已经干涸的血迹,那是刘大的,这衣服也是刘大一早给自己换上的,罗华擦干眼泪,脱下自己的外衣,放在坑里,小心的用土盖上,他一边撒土,一边虔诚地念诵法华经,他不知道这经书是不是超度亡灵的,但是这是他唯一会背的经文:“文殊师利!导师何故,眉间白毫,大光普照。雨曼陀罗、曼殊沙华,栴檀香风,悦可众心?以是因缘,地皆严净,而此世界,六种震动、、、、、、”
罗华虔诚的跪在新起的坟前,一遍一遍的诵读,口干舌燥也不自知,仿佛每诵读一遍,刘大就可以早日超脱一般,以前从来都觉得这些东西封建古董,痴人说梦,对其不削一顾,原来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个却是唯一的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