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场梦……不过是一场梦……一场梦而已。
算了,没劲!学知拭去眼角泪水,有形无声的说。捏着笔的手,无法克制颤抖,原本有许多话要对妻诉说,最终只是歪歪斜斜的写下三个字:对不起!
收到高佳书信,学知盯着信封犹豫,他有些胆怯,他没告诉刘琳。
不用拆开信封,往事已倾泻泛滥。阳光明媚,阴雨绵绵,亦或落叶亦或飞雪,那条马尾辫穿梭于四季,流连各种心情之间。画卷展开,初中一年级刚刚开学。嘈杂,纷乱,每一个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交替闪现,每一个位置对应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学知能叫上每个人的名字:张雪、徐旭、李彤、郑喆、黄琳、张冬梅……每一个人同学的名字和座位,逐一展开,直到第六排第四位——高佳。端坐的背影,雪白的脖子,洁净的校服,正凝视间,女孩甩动马尾辫,扭脸望向学知,灿烂的笑脸,浅浅的酒窝。
学知佯装不悦,挑动眉毛,示意她认真听讲,女孩嘴唇快速聚拢,迅速恢复并望向黑板,一个吻划破空气,撞向学知。不对!刚升初一时,我们还没在一起呢,可是画面却并没有停止的意愿,继续闪烁,继续跳跃。
泛黄,灰白,好像记忆就应该是那样子似的。然而那时阳光同样明媚,色彩同样鲜明。他不愿看见褪色的回忆,他觉得恐怖并且压抑,挥手擦去怀旧滤镜,让一切清晰起来。接下来的回忆产生生理反应,他感到胸闷,窒息,快速跑到窗台,打开窗户,大口呼吸。夜已阑珊,东方还未泛白,黑暗死死包裹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借助夜灯苍白冷漠的光亮,学知打开厚实的书信。
字体映入眼帘,一把攫住他的脖子,过往的画面快速闪动,声音也开始嘈杂起来,他瘫坐在地上,发出痛苦的声音,一阵冷风将窗帘高高抛起,学知感觉舌头像是触电一样,他急忙活动了几下舌头,像狗狗一样喘气。
阅读,从未像此刻这样困难,他有些后悔打开那封信,付之一炬的念头一闪而过,随着文字逐个被扫描进大脑,那念头早已湮灭在黑暗中。她的回忆,她的感受,她提出的问题,正悄无声息的将学知拖拽到光影背后,他努力想要移开目光,然而脖子像是被一只大手掐住一样,动弹不得。
文字带领他进入时空隧道,他看见手牵手,肩并肩,热烈拥抱,激情接吻;他游走于深夜街道,驻足于天桥之上;在荷花市场门口等待,在地下通道徘徊。六个小时,是啊,那次她等了我六个小时,他的心都碎了。拥抱在一起,她嚎啕大哭,他抽自己嘴巴,咒骂自己,“我们再也不分开了好不好!好不好!”女孩泣不成声,男孩紧紧抱着她,任由泪水奔涌。
学校,操场,猛然切换到冰寒的地下室;图书馆,站台旁,须臾变幻为迤逦山峦。自行车后座上,女孩搂着男孩;公园长椅上男孩抱着女孩。网吧,午餐,单车,白皙的皮肤。学知用头撞击着墙壁,耳朵里塞满了嗡嗡声响,即便骂脏话,也无济于事。他感觉寒冷,瑟缩一团,又感到燥热,汗如雨下。来不及了,他小声叨念着,来不及了!
东方破晓,黑暗四散奔逃,噪音催促着人们忙碌起来。清晨五点五分,刘琳发现自己的丈夫死在厕所里。
那三个扭曲的字迹和一些灰烬,并不能传达多少信息,他经历了什么,刘琳无从知晓。隐约感到压抑苦闷,却像一叶扁舟,摇曳在茫茫大大海上。希望之光已然洒落,却突然天塌地陷,化为废墟。
没有葬礼,没有吊唁,刘琳请人帮忙,将尸体送去火葬,期间手续繁杂,她面无表情的东奔西走。派出所,居委会,她像一具尸体一样,无繁言,无表情。时间滴答,像一双诡异的眼睛,凝视着她的背影。空旷寂静的客厅里,她从清晨,呆坐到日落,机械般做饭刷碗,收拾房间。
母亲搬来同住,说要帮她度过难关,一周过后,她还会惊讶发问:“妈?你怎么来了?”
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蔡欣突然睁开双眼,直直的看着房顶,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死……了……。之后又沉沉睡去,在医院抢救了近四十分钟,撒手人寰。
车水马龙,午后暴晒,气温摄氏43度,小河边的老人,眯着眼看着对面的二环路,撇着嘴,一言不发。“我跟你说,甭较真儿!你琢磨琢磨,人活这一辈子,有几件事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对吗?你觉着晕乎,谁清醒啊?”,不远处两个老年男人,正大声聊天,老人斜睨一眼,继续撇嘴假寐。
“主要是好多地方,他没交代清楚,糊里糊涂,这叫…………”
“刑法交代的清楚,故意杀人就得偿命,你买本刑法看看得了。”
“您这叫抬杠,咱说的这事,本来嘛…… ”
“抬杠,比打番挣的多。”
“您这么聊天就没意思了,甭管怎么着,话您得说清楚,对吗?他倒好,说一半留一半,让人猜闷儿玩,这叫不地道!人活着,有两件事最难受,一是吃饭不饱,二是说话不明,哎!就跟拿内钝刀子剌肉似的,你说难受不难受!”
“要我说啊,这事赖你,他跟我聊天,我都能听明白,有时候,话不用全说出来,嘚比嘚六车话,烦不烦!一点,咱就透了,齐了!”
“您真成!一点就透,我告送你嘿…………”
一只乌鸦纵身而起,向西南方飞去,它要去西单和伙伴们汇合,太阳虽然炙热,黄昏却已不远。西单的黄昏最美,成群的乌鸦,在那里集结,等待着一天中最美好的时刻。好位置不多,需要提前出发。往南到宣武区,已经开始堵车,偏巧路口发生剐蹭,更是雪上加霜。奔东到珠市口,乌云蔽日,雷阵雨马上发生。东单,东四,交道口,车行缓慢,头尾相衔的铁家伙们,在炎炎烈日下,喘着粗气,一脸倦怠。
这座城市,不会因为某个人的死亡,而发生变化,也不会因为某个人精神失常,而停下脚步。无论你站在任何路口或者天桥上,都不会邂逅那个曾经的你,缓慢的车流,陌生的面孔,以及公交车的催促,都传达着一个信息——向前看。一直朝前走,别回头瞧。这不是一座忧郁的城市。
日落西山,气转凉。故事需要在这里结束,凉啤酒,花生米正期盼着你,严冬冰寒,早已远去,谁会在乎羽绒服放在哪个柜子里呢。每天都有人离开,都有新生命来到人间。李学知会不会和蔡欣在另一个地方相遇,这可不好说。不久,一个冷峻面孔,浅浅酒窝的女性,即将离开人世,她笃信自己挚爱的那个人,已经在某个路口等待着自己,她知道,那些纠缠自己的梦魇,对他同样有效。
有人死有人疯,有人痛失挚爱,有人折磨自己。在离你不远处,也许有一双深情的眼眸,正在注视你;在几公里以外,也许有人正在思念你;千里之外,也许有人正在梦见你。如果你此刻感到孤单,也许你需要仰望苍天,向天空发出信号,把心声告知宇宙;如果你正独自一人,也许你可以步行到让你心跳的地方,比如他(她)家门外;如果你感觉门外有人,也许你可以悄悄走到门边偷看,如果真的有人,也许你应该故意发出点声响。
如果你并不孤独,也许你可以喝一杯酒。
“问你个事,我先声明,我不是登徒子臭流氓,你乐意咱就来来,不乐意就当我没说,甭害怕别紧张。我就是问问你,我想睡你,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