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燕不知道那位好龙的叶公如果提前知道真龙要来造访他,会是个什么反应,估计叶公没这么好的运气,因为龙们不讲这些礼节,或者龙们没这么好的通讯工具,总之在石燕的印象里,叶公是被真龙“不期而访”的,虽然突然了一点,对叶公的心脏肯定没好处,但也省掉了叶公事前的焦虑,不用花那么多时间去考虑答应不答应让真龙来造访自己。

她觉得她现在的境况比叶公还糟,因为她事前就得到了通知,说她的“真龙”要来造访她,于是这责任就落到她头上来了。她不得不作出决定,到底让不让黄海到师院来看她,如果让的话,会是个什么后果;如果不让的话,又会是个什么后果。

作为同学,特别是作为一直保持通信的同学,又特别是作为激发了黄海这次社会调查热情的同学,照说她没理由不让黄海到师院来看她。但她怕黄海在C省师院这么一露面,就会打碎她在同学们心目中的那个光环,大家肯定要议论纷纷,说“难怪一个名校生会这么勤勤恳恳地追你呢,原来是因为长得这么丑”。她那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肯定会一天到晚在她耳边嘀咕,叫她跟黄海断绝来往。

那她怎么办?向大家声明黄海不是她的男朋友?好像已经太晚了。如果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以前怎么不声明呢?现在来声明,肯定没人相信了,所以这次是跳进“黄海”都洗不清的了。

她想叫黄海别来师院看她,但她又说不出口。用什么理由?说她很忙?要出差?身体不舒服?好像什么理由都没用,黄海是来搞社会调查的,在D市又不是只呆一天两天,她哪能那么忙,连周末都抽不出空?出差也不能出那么久的差,说身体不舒服更糟糕,他更要过来慰问她了。

她犹豫了好几天,没能想出一个答案,搞得连信也没回,结果黄海的下一封信就到了,只字没提到师院来看她的事,还是跟往常一样,讲些七七八八,把她搞糊涂了,以为他上封信里根本没提什么来看她的事,是她自己看走眼了。

她把他上封信找出来看了几遍,的确是有要到师院来看她的说法,但怎么这封信一点没问起呢?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因为黄海已经从她的迟迟不回信上猜出她的心思来了,所以自动地不谈这事了。她很内疚,觉得这肯定伤害了他的自尊心。试想,如果她因事到F市去,对他说要顺便去A大看看他,而他迟迟不回答说行还是不行,那她会怎么想?肯定是伤心死了,肯定会觉得他是怕她这种破校生丢了他的人。

可以这么说,如果黄海这个名校生长得一表人才,那她拒绝他的来访就问心无愧了。问题是如果黄海长得一表人才,那她又为什么要拒绝他的来访呢?说来说去,她还是在嫌他太丑了。

她坚苦卓绝地思考了好几天,最后大义凛然地决定让他来师院看她,不然的话,不光伤了他的自尊,还显得她自己有点怪怪的。如果她只把他当一般同学,那她怎么会担心他的长相难看?难道做同学还有长相的要求?这不分明是说她把他当男朋友了吗?那他不是要在心里笑她自作多情了吗?

于是她横下一条心,邀请黄海来师院玩。

黄海收到她的邀请后,既没显得欣喜若狂,也没追问她为什么迟了这么些天才回信,只问她需要不需要从家里带什么东西来,因为他会先回家一趟。如果她有东西要带来的话,他就到她家去拿,顺路的事,挺方便的。

她本来想叫他从她家里带些菜来,但她怕她父母知道黄海要来师院看她,就以为她在跟黄海谈恋爱,把他们急死了,所以就说没什么东西要带的,不麻烦他了。

那些天,她就像个等待处决的死刑犯,每天都在心情矛盾地计算着日子,既想这一天快点到来,又怕这一天会马上到来。到了黄海抵达D市的那天前夜,她焦虑过度,一夜都没睡好。第二天发现自己眼圈发黑,萎靡不振,便逃了课,躲在寝室里补觉。

一连逃了两天课,黄海都没出现,她有点生气了,干什么呀?知道不知道惊人犯规?说了来又不来,把人家当猴把戏耍?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太把黄海当回事了,或者说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黄海其实不过是出于礼貌随口说说,并不一定是真的要来造访,更不一定是一到D市就要来造访,反倒是她,潜意识里觉得黄海是在追她,肯定急切地想见她,所以她才在那里拿腔拿调,担心他丢了她的面子。现在看来都是她自己在自作多情,人家黄海根本没把她当回事。

现在她有点后悔,早知道是这样,就不必担心什么伤害他的自尊心,直接就把他拒绝了好了,也不会有这些麻烦。

她这样气呼呼地过了两天,收到了一封寄自本地的信,没回邮地址,只有一个简单的“本市”,笔迹也有点生疏。她打开一看,里面的笔迹还是很熟悉的,一看就知道是黄海寄来的,说他到了D市,住在D市钢厂第二招待所里,想请她吃顿饭。如果她同意的话,请她明天下午五点到第二招待所去,他会在四路车站那里等她。

她一下子如释重负,早知道他是以这种“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的方式来看她,她这几天就不用烦恼了。这不是两全其美吗?既能跟老同学见面,又不会让大家知道。怎么她先前没想到呢?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点忐忑不安的,不知道他这样安排是不是猜出她不想让她的同学看见她跟他在一起。不管他猜出了没有,她的心里都有点感动,也有点惭愧,因为他显然很顾全她的面子,不让她的同学看见她跟一个很丑的男生在一起。她想,如果他因为她是个破校生就觉得跟她在一起丢脸,她肯定气死了,永远都不会理他了。

她决定去赴约,反正钢厂招待所也没谁认识她。不过她决定坐十五路车去,在离四路车站两百米远的地方就下车,然后走到四路车站去,先离老远地观察一下黄海,看看自己的反应,也看看周围群众对黄海的反应。如果她能忍受他的丑,能忍受群众对他的诧异和恶评,那她就走过去跟他打招呼,陪他吃饭;如果她没法忍受这一切,那就干脆不露面,事后再扯个什么理由搪塞过去。

到了约会的那一天,她略微打扮了一下,就悄悄溜出学校去,走了好长一段,才坐上了十五路车。她按照自己的计划在离四路车站不远的那个站下了车,慢慢往四路车站走。大约还隔着几十米,她就看见了黄海,因为他老老实实地站在四路车站那个脏糊糊的站牌旁,而其他等车的人都按D市的惯例,早就挤到街上去了,形成了一个半圆,好像在夹道欢迎公车的到来。黄海一个人显得“鹤离鸡群”,独自陪着被大家遗弃的站牌。

石燕离得远远地就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棵树旁观察黄海,第一次发现他很适合远观,特别是从他的右边远观,因为他的身材很挺拔,右边的脸也不错,如果不从正面看他那凹陷的左脸,他其实可以称得上“憨傻”了。她就站在那里打量他,感叹地想,如果他出生的时候没有遭产钳夹那一家伙,那他左边的脸也会像右边一样“憨傻”,那该多好啊!

不过,她很快就嘲笑自己说:别想得太美了,如果他没遭产钳夹一家伙的话,那他就是才貌双全的名校生,恐怕也不会千里迢迢地跑这里来等她了,他那名校的女生就够他挑花眼了。

她正想上去打招呼,就看见一辆四路车开过来了,等车的人一拥而上,也不管下车的人如何扯着嗓子大喊大叫,都一个劲地往上挤,挤得下车的下不了,上车的上不了,只听一片骂娘声。

她看见黄海也挤到车边去了,大概是想看看她在不在车上,她有点感动,想喊他一声,但车门那里闹哄哄的,想必喊了也听不见。还没等到上车下车的各就各位,四路车就开动了,车门那里仍然挤着一群人,也不知道是上车的还是下车的。司机对这一切想必是司空见惯的了,也不管车门关了没有,自顾往前开,把门边贴着的人一路甩下去,但开出老远了,门上还坚韧不拔地贴着好几个人,像玩杂技一样。

她看见黄海跟着四路车跑了一段,看看追不上了,才停下脚步,呆呆地站在那里。她走了上去,问:“没挤上车?”

他转过身,跟她四目相对了一秒钟,如释重负地说:“你……下了车?我怎么没看见?我怕你……没挤出来……被车……带跑了……”

她开玩笑说:“老早就挤下来了,在D市呆了这么久,不会挤车还行?”

他很佩服地看着她:“你……真不简单……我在D市……根本上不了车……”

她只跟他四目相对了一秒钟,但就那一秒钟,就把刚才她远观得来的美好印象破坏了。他左边的脸那么不讲客气地凹了下去,把他整个脸的对称全都破坏了。她不禁又在心里感叹了一下:如果没有那一产钳……

他好像察觉了什么,把左脸别了过去,提议说:“前面有个小餐馆,比较……清静,我们去那里吃饭吧。”

她没反对,跟着他往小餐馆走,他边走边讲他社会调查的事,她有点心不在焉地听着。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跟一个男生单独出去吃饭,有点不习惯,但也不是太尴尬,只有点怪怪的,好像他不是男生一样,当然也不是女生,而是一种什么介于男生和女生之间的动物。她跟他在一起,不像跟女生在一起那么自然,但也不像跟男生在一起时那么不自然。

他们在餐馆坐下之后,点了菜,然后开始等出菜,这期间黄海一直在讲社会调查的事,石燕虽然也很礼貌地哼哼哈哈,但她其实没听进去多少,只记得好像他说钢厂领导对他戒心十足,专门带他去一些“面子工程”,现在他才明白当年的皇帝老倌们为什么要“微服私访”了。

不知道是他有意安排,还是她有意选择,亦或是巧合,她正好坐在他的右边,而不是对面,这样她就看不见他左边的脸,只看见他右边的脸。他也好像知道自己是个“半边美人”,即使是跟她说话,他也没把整张脸都转过来朝着她,所以她只看见他那“憨傻”的半张脸,还有他挺直的鼻子,像三八线,或者柏林墙,把他的一张脸隔成了两个世界。

他一句都没问她学习上的事,可能知道她不喜欢自己的学校。他也没问她生活上的事,可能不方便问,所以他基本是在讲这次社会调查的事。她本来不是很关心他的社会调查,但他讲得很认真,很动情,她也受了感染,关心起他的社会调查来:“你……怎么想起跑这里来搞……社会调查?”

“是受了你的……启发,”他解释说,“我这几个暑假一直在东跑西跑搞社会调查,为几家报社写稿,有的稿件发表了,有的被枪毙了,说是‘过多暴露了阴暗面’……”

她打抱不平:“有阴暗面,为什么不让暴露?”

“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仍然在争取,一家报社枪毙了,另一家报社也许会发表……”

“你……又不是学新闻的,为什么花这么多时间……搞这些?”

“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去了一个叫‘望家岗’的乡村,看到那里的人生活很……艰苦,孩子没学上,就想替他们做点什么,结果我写的一个小东西被报社发表了,引起了上面的重视,派了人下去调查,还从邻村抽了一个老师到那个村去教学……”

她由衷地嘉许道:“你真了不起……”

他苦笑了一下:“没能解决根本问题,听说那个被派去的老师吃不了那个苦,宁可不要这份工作了,也不愿意待在那里,所以很快就跑掉了,大概还在心里骂我惹事生非,害得他丢了工作……”

她开玩笑说:“可能他骂你马列主义打电筒,光照别人,不照自己,既然你这么同情那些没学上的孩子,怎么你自己不去……”

他脸上的表情很严肃:“我是想到要去那里教书的,但是……我觉得那样只能解决一个‘望家岗’的问题,但我们国家像‘望家岗’这样的乡村太多了,光我一个人扎到那里去教书,是不能解决大问题的……”

她好奇地问:“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改行做记者,到那些地方去调查,为那些地方的人呐喊,让整个社会听到他们的声音,知道他们的境况……”

她感觉他有点太理想主义了,但她不想这样说他,只担心地说:“你……又不是学新闻的,跑去当记者……行吗?”

“只要想当,一定行的,已经有两家报社愿意用我了,还有的报社虽然不能给我一个正式的职位,但他们对我写的东西很感兴趣,愿意发表……”

“你……不能业余为他们写稿吗?我觉得你……把自己的专业放弃了……还是很可惜的……”

“写这样的报导,光靠业余时间是没办法写好的,我得花很多时间下去调查,取得第一手资料……”

“那你……学位还拿不拿?”

“拿不拿都无所谓……”

她着急地说:“我劝你还是把学位拿到手,好不容易考进了这么好的学校,又辛辛苦苦学了这么些年,怎么能说不拿学位就不拿学位了呢?”

“你记得不记得鲁迅的故事?他曾经是学医的,但他最后决定改行搞文字,用笔来唤醒麻木沉睡的国人……”

她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驳他,只在心里说: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国家真不应该让你这样的人去读名校,浪费了一个名校的名额,早知如此,还不如让给我去读。

第九十三章第五十五章第二十八章第四十七章第一百零九章 [暂缺]第二十七章第三十八章第七十五章第十一章第四十三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五章第六十章第二十九章第六十六章第七十五章第七十四章第三十八章第一百一十一章 [暂缺]第六十三章第九十三章第六十三章第六章第七十二章第三十章第五十章第九十章第三十二章第五十章第四十七章第七十四章第九章第八十章第十二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一百章第八十九章第二章第六十章第二十三章第八十四章第四十七章第二章第一百零六章第三十七章第一百零八章 [暂缺]第一百零三章第一百一十四章第九十二章第一百零七章第十五章第七十四章第二十三章第四十章第二十一章第一百零九章 [暂缺]第十二章第五十九章第三十五章第九十九章第五十一章第一百零八章 [暂缺]第一百一十五章第五十七章第一百一十二章第五十一章第二十七章第三十七章第二十六章第四十一章第一百一十八章第三十九章第八十一章第四章第八十六章第五十章第八十五章第八十三章第七十七章第一百零二章第六十五章第一百一十章 [暂缺]第九十九章第一百一十五章第十九章第一百零五章第四章第二十四章第一百零七章第一百零二章第三十五章第十六章第一百一十九章第六十二章第六十六章第三十三章第二十七章第一百零一章第六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