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绰回到府上,见星夜冷风之下,院落里竹影凌乱,一派冷清,眉宇间不禁锁起重重迷惘之愁。夫人出了寝屋,微微施礼,将其迎进门里,虽然心里十分惦念丈夫所求之事可有好的结果,但见其情绪不高,也就暂且不问了。洗漱妥当,卢绰却说要读书静心,夫人照例说好,也就先行休息了。卢绰暗想,行商人家的女子与书香门第的女子也并无二致——得体、睿智、不麻烦,甚至更会持家——长女与发妻相继离世之后,自己与小女儿皆走入了昏暗无光的世界,直至此续弦之妻出现,父女俩才又得见希望之光。
一个时辰之后,思想之书翻到了最后一页。这是近期读过的第五本思想之书,儒、道、佛三界之争在书中时而排斥,时而融会贯通,看得博览群书的卢绰云里雾里。道曰无名,佛说空性,儒重经义,欲巩固尊卑有序、礼让不争之社会秩序……书看到最后,作者自己竟也未有定论,显然也并非笃信儒学一家之流吧。所以啊……卢绰将书端端正正地摆放回书箱之中,暗自念叨,镇生,皇都乃思想文化繁荣复杂、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之地,也是政治斗争最为险恶、激烈之所在,你回来之后,切不可以狭隘执拗之思在此中行事的。
冷月照着甘蒙留下的药田,四周以树枝做成的篱笆围拢起来,林想站在外头,任冷风扑在脸上、身上,却也纹丝不动,直至瞧见荀子修的身影,忙奔上前施礼道,“公子,打扰到您了?”子修抬了抬手,示意林想不必拘谨、多想,陪自己走走便好。
“泓儿降生之后,从早到晚,我的心神一直被他牵扯,无时无刻不在挂念他……人一旦有了孩子,果然就变了个样子。”林想闻听质子之言,默然一笑,实在说不出什么来,眉间心事重重,隆起了一个疙瘩。见此情形,质子唇边浮起温润的笑意,“林想,我还欠着你一句话——多谢你的坚持,方才圆满了锋逝剑。”一句话打在心上,惹得林想一阵愧疚,眼圈一红,终究流下了热泪。
回到寝屋,林想依然有些后怕,幸而有鹛姐姐护持,才会有母子平安的结果,否则,自己必然是万死难辞其咎的。思量至此,林想遂在心中发誓,此生必然要还报谢小鹛之恩。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林想倏然回过神来,眸中闪过一道锋利之光,随即深吸一口气,缓步出了门,沿着屋舍外墙行走,某一刻,手一发力,触动了隐藏得毫无破绽的墙面上的机关,自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封装的细小竹筒,再迅速推回暗格,返回屋中……
皇宫看似戒备森严、关卡重重,然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只要皇帝下达了指令,其杀手军团一定能做到跳出其外,使命必达。只是,今夜,当林想于房中留下简练的字条,尽力悄无声息地离开惜泓居之时,晋威还是有些……迷惑。皇帝手上任凭差遣的能人辈出,而林想刚刚引发了巨大的波澜,此等形势之下,为何偏偏要调度他呢?
不消半刻,晋威想明白了,皇帝是派整个团队中最了解宝剑的林想去——毁掉刚刚得以圆满的锋逝剑!若真是如此,我又该如何行事呢?!一道大大的难题摆在面前,晋威目光炯炯,瞪着自在摇曳的灯火,却迟迟无法拿出向来引以为傲的决断力,有所行动。
夜色仍未褪去,曹遄将锋逝剑交去临安公主指定的止粼驿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感觉周身疲惫,胯下良驹也累得气喘吁吁。人与马缓缓地行于月下,感受着一种莫名的轻松与自在,周遭安静得一声鸟鸣都能令人心惊,正因如此,当一人一马如暗夜之箭一般自眼前飞过时,曹遄心中掀起了巨浪。巨浪拍打而过,待回过神来,天地仍旧披着巨大沉重的夜的帷幕,让他看不出半点儿破绽来。
当夜的帷幕悄悄掀起了一角,奉命毁剑的林想与护持锋逝进宫的余炎狭路相逢,尽管两个人都穿着夜行衣,包裹着脸面,但是彼此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之马,多少有些哭笑不得。
“话得明着说,宝剑是不可能让你毁掉的,你若觉得难办,我行事逼真些,让你败得惨一些,陛下若不悦,也只会冲着我来。”目如寒星的少年声音依然叮咚作响,让人愉悦得不行,然而林想可陶醉不起来,只得厉声道,“你如今为起凤阁办事,却也是陛下调度而成的,归根结底,你我都得听命于陛下!”
余炎似得了牙尖嘴利的潘略的真传,顷刻反驳道,“你若是这个主张,干嘛要助荀公子圆满了锋逝?陛下调度你去惜泓居,目的何在,你会不知?所以咱们都别废话了,剑上说话,才叫痛快!”伴着泉水般的声音,一剑不容分说地刺来,林想心下叹气,只得迎难而上,拼力与之一战。
若论剑上功夫,林想比不过余炎,但是林想家族祖辈铸剑,对剑更为了解。潺沄剑出自名门,生性高傲,剑招繁复华丽,可任意调度天地间的水汽,生成强大如海之势。所以,当务之急是催动手上鹅黄剑之烈火剑气,驱散周遭水汽,阻断潺沄得势之本。林想依此策略而行,果然奏效,余炎火气上涌,暗想你既然使出这个计策,休怪我也要闹你一闹……
“锋逝给你,能毁则毁!”一把宝剑顷刻出鞘,向着渐渐发白的天空展开了一张深沉而淡漠的脸,林想心头一动,神思皆被吸引而去,潺沄剑抓住时机,瞬时聚集起万千水汽,调度出一道气吞山河之海浪,重重地砸向依然冒着火光的鹅黄剑。“嘭——嗡——”巨响在耳中炸开,林想眼前一黑,险些跌下马来,然而口中却仍喃喃,“去吧……毁掉它……”鹅黄灭了剑光,却也逼出了一只拥有鹅黄翅膀之鸟儿,幽幽飞翔,追着锋逝而去……
余炎眉心之痣骤然发痛,不由地伸手按了按,在这微妙的一刹间,鹅黄烈鸟追到了锋逝,亮出真本领,欲在其剑锋处啄开一道浅浅却也永难修复的裂痕。在这看似已无可阻拦的时刻,余炎自险些坠马的少年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进而断定,难得圆满起来的锋逝似乎真要完了。
黎明降临,天地万物展露真容,皇帝睁开眼睛,回味着昨夜之梦。天外来客乘鹤而来,朝山巅之上的他浅浅一笑,“灵鹤,你坐拥天下,依然这样小气吗?区区一柄剑而已——”梦的回忆戛然而止,之后是如何发展的,却怎样也想不起来了。是啊,区区一柄剑而已……皇帝冷笑一声,喃喃道,“您的剑竟要尊区区荀国质子为主,简直可笑,可笑至极……”他缓缓伸出手,抓起矮几上的一只白瓷鹅形三足香炉,猛一发力,将其掷了出去,毁了个粉身碎骨。
陡然炸开的脆裂之响鼓动着秦芗的神经,然而焉汶抬手,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他只得将急促的呼吸稍稍放缓,照办不动,但内心自然无法安定。“陛下。”焉汶推门而入,眸色谦卑却也笃定地立在榻边,轻声道,“有信传来,请您过目。”说罢恭敬地将一个小巧的竹筒放在矮几上。“你替朕阅一阅。”焉汶得令,开启竹筒,取出窄而小的字条一阅,迟疑了片刻,念道,“鹅黄烈鸟折翅而亡,潺沄已携锋逝归去——起凤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