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华慢吞吞替换好衣服,将貂裘收叠整齐走到外屋,环视打量却不见绛尘的踪影,连同原先伺候的下人一并不知去向,窗户紧闭房门掩牢,花岗岩地面一尘不染,静默的阳光铺下一层浅金,好像湖面上荡起温暖的柔波,随着微微凉风轻轻流淌,若不是桌上犹摆着两杯残茶,他几乎疑心这屋里从未有人走进过。UC小说网:湛华转个圈子寻张椅子坐下来,愁眉苦脸又惦念起钟二郎,一边归心似箭恨不能当即迈步跑回去,一边又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向他解释这场遭遇,正是愁烦忐忑左右为难,忽听到屋外传来细细的琴声,轻而柔软难辨色律,模模糊糊仿佛一场梦,随着阳光纷纷飘到他身前,悬在空中默默飘浮一会儿,又悄悄坠落沉淀坠落到睫毛上。
湛华不由自主站起身,一颗心仿佛脱出窍,随着琴声飘荡到天边,只觉四周白茫茫一片荒芜,天上地下混沌一团,自己悬在这混沌中央,似是浮在无尽的海中,潦倒寂寞不得倚靠,任凭伸出手拼命挣扎,也是白费力气一无所获。这一般孤独无助令他惶恐,然而寂寞里又透出一股莫名的引诱,湛华开了门大步走出屋,仔细辨识琴音所向,好像夜里困惑的蝙蝠,寻着乐声追赶上去,莽莽撞撞跑出几步,鬼使神差转回头观望,却见自己刚刚迈出的屋子笼在一团阴影里,泥金墙面蒙着浮尘土,琉璃瓦片罩着蜘蛛网,昔年那一场骄奢华贵早已衰落败废。他若有所思再朝前走,耳边的乐曲忽然销沉寂静,湛华怔在原地不由大失所望,心底仿佛被人猛然抽去什么,失魂落魄如丧心智,沿着回廊缓缓踱步,葱笼草木间现出一驾八角凉亭,他睁大眼睛朝前望去,却见亭子里正站了两个人,一个正是前来作法的道士绛尘,另一个未曾相识,身穿一袭罗缎褂子,头发花白肚皮腆起,远远看来面目还算得工整,只是中规中矩毫无特别,瞧过一眼也便忘了。
湛华心想或许这人便是罗老爷,犹犹豫豫不知是否应当走上去,忽听着身后传来一阵迈步声,有个人朝他轻轻拍一把,湛华唬了一跳连忙扭过头,却见自己背后正立着刚才在屋里服侍的丫头,一对娥眉毛几乎竖起,兴许知道自己本是无关紧要的陪客,言语里便也不客气,掐着腰朝湛华道:“公子怎么自己跑出来,若在这宅子里跑丢了可是没处找!”湛华倒是不以为意,心道这这一般宅子能算得什么,抿嘴含笑对丫头道:“姑娘莫要恼,我在屋里呆得不耐烦,不过出来透透气,断不会与你添麻烦。”这鬼面上虽还留着青淤,眼里却藏着幽幽的蛊惑,好像一只手悄悄撩在人心上,丫头面上微微晕红,垂下脸对着自己的脚尖出神端详,湛华有一句没一句跟她说些话,丫头正要恼恨自己刚才出言鲁莽,但见他并未作怪,喜出望外连忙应承,绞着手绢轻轻道:“不是故意要吵你,只是上边规矩大,不准人随便乱走动,听说这一户原是做……嗯……不知从何处寻来些倒霉的,绑成个粽子扔进地牢,梳洗打扮待价而沽,哪个胆敢乱嚷不听话便抄起刀‘咯嚓’一声将头斩断,再唤人拖出去随地埋了。”她巴不得洋洋洒洒知无不言,奈何终究心存惶恐,声音越发低缓下来,呢呢喃喃欲言又止。
湛华哪里会有听不懂,不禁心中一震大吃一惊,暗道原来这家人原是做这般生意,难怪来是还要大费周折将眼掩住。丫头挨近他又悄声道:“这些都是老人传言的,我可没见过,你万万莫与他人说。这宅子尽是住着古怪人,罗家老爷尊名唤做罗弶的,平日里鲜少出房门,人都道他是阴司里的活阎王,我有一回在园里遇上他,唬得赶忙恭身退到墙边,老爷无意瞟一眼,仿佛豺狼虎豹要扑上来吃人。大少爷名叫罗祝,因是丫头养下的没体面,为人随性不成器,整天往花街柳巷跑,尽结交些狐朋狗友,前年娶了个窑姐儿养在外面,几乎要将老爷气死。另一位二爷是正经奶奶养的,原本是星宿下凡的人物,老爷将他当作宝,从来不曾说过一句硬话,大少爷对二爷的态度也是真真的怪诞,别人家都是弟弟怕哥哥,唯独我们宅里哥哥怕弟弟,大爷兴许是心虚胆弱了,见着二爷只知陪笑脸,他有一回有事寻到二爷房门口,因见屋门紧闭便立在外面等,竟从傍晚一直候到大清早,有个小厮问他道:‘外边怪冷的,大爷怎么不进屋?’哪知我们那位呆爷竟然说:‘老二还睡着,他不落话哪个敢进门。’然而二爷纵然千般好,却有一样不景气,他这些年聪明绝顶了,遭天妒恨发起大病,日日躺在床上闹头疼,直说要将自己脑壳劈开一了百了。”
这丫头娓娓道述言无不详,将那些犄角旮旯整合堆砌,寥寥几句俨然勾绘出一幕家族伦理剧,直听得湛华肃然生敬,不禁想起当年廖宅里也个能说会道的小丫头,同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端茶倒水真真冤屈了才能。绛尘立在凉亭仍在与那中年人言语,神情肃然面似凝霜,一双四白眼珠子精光聚攒,湛华瞧了越发惊疑,随手指着凉亭轻声问:“那一位可便是罗弶?”丫头淡淡瞟一眼,挑起眉毛冷笑道:“就凭他也配姓罗?这人是从外姓过继过来的,改了名子唤作罗栋,平日不住在院子里,跟几个下人在后山守祖坟,老爷少爷都不曾正眼朝他说过话。”湛华定神望去,果然见那唤作罗栋的一直弯着腰,哪里有半分大老爷的架子,想来原是作小伏低习惯了,面朝着绛尘点头哈腰,恭恭敬敬似是有所央求。
他两个在这里说话,滔滔不绝津津有味,绛尘听着响动猛然瞪眼望过来,丫头身上不禁一凛,好像被人捅了一刀子,也不顾湛华眼波流转眉目含情,转过身逃也似的一溜烟跑了。罗栋拱手又拜过绛尘,道士闷声屏气迈出凉亭,面无神色匆匆过来,一把扯住湛华的胳膊厉声道:“不是不叫你乱跑,巴巴出来是要做什么!”他满心辗转压不住怒火,莫名其妙发起脾气,手上力道失了准,几乎要将湛华的胳膊钳断。湛华刚挨了鬼王的打,一路上又作尽低眉顺眼,这一时再耐不住脾气,恼羞成怒甩开绛尘,跳出回廊往园子里跑。绛尘知道自己惹了他,赶忙飞身上前快步撵上,一双手箍在湛华肩膀上,却再不敢使力气,心惊胆战抱着对方,好像怀里捧了一樽细瓷瓶子,稍不留神又被湛华挣脱。
湛华甩开他晕头转向随处乱跑,绕过穿堂正瞧见假山后面现出一栋正房,几个宫装侍女垂手立在屋外,房门稍稍敞开一道缝,好像一只漆黑阴沉的眼睛。湛华不由自主悄悄走过去,门前的侍女怔若石樽仿佛看不着他,他抬起手向前摸索,莹白的指尖几乎触着门板上,忽听着门内有人轻声咳嗽,一个丫头手捧着盅子如梦方醒战战兢兢走进屋。湛华忍不住正要迈步一同跟随进去,身上猛然一轻竟被绛尘拦腰抱起来,道士捂住他的嘴扭头便往远处跑,仿佛这屋里藏着洪水猛兽能夺人性命,还未行出几步却听屋内有人轻声道:“哪个鬼鬼祟祟走到我门前,却不知进来拜见!”
绛尘好似被人使了定身咒,立在原处不知所措,屋里的人不耐烦喝道:“道长如今有了体面,见我这痨病鬼一心一意只想躲着。”绛尘听得如此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屋,松开手将湛华搁到一边,略往前一步朝屋中那人笑道:“二爷也该改一改脾气,您一吼我的魂都要散了。”湛华一听他唤“二爷”心中便想起钟二郎,不由抬起头来定神打量,却见对方裹一件丝绸袍子倚在罗汉床上,头发乱蓬蓬垂到肩膀,眉头轻蹙张高高上挑,瞪起眼睛不免咄咄逼人,然而精神气色依旧是不济,饶是捧着手炉拥在兔毛毯子里,身上犹止不住哆嗦。原来此人便是罗弶的二子罗礼,天生张扬拔扈高人一等,原有一世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哪知命中时境波折,竟落得身染恶疾朝不保夕。
罗礼虽叫绛尘进来,却撇开脸懒于搭理,一瞥眼忽瞧见湛华,禁不住涌出乐趣含笑道:“这个可是你新收的徒弟?可惜了模样竟要当道士,改天我替你观上打一座纯金祖师爷,单要这小道士念经点香。”他言语虽是浪荡肆意轻薄,声音却又柔又软好似丝绸摩擦,又像奏起飘袅的乐曲,犹犹豫豫酝酿要讲一段繁碎冗长。湛华情不自禁更走过去,罗礼忽然伸出一只手将他扯上床,紧紧搂了湛华的腰笑道:“真真是怪了,我一见你便觉得喜欢,索性你也别去做那劳什子道士,守在这屋里替我穿衣叠被。”湛华抿起嘴唇心中暗道:“纵是伺候也是去给钟二做饭铺被子,哪轮得上你。”然而对方眼里飘荡着蛊惑,他唯唯喏喏无从反驳,垂头不语倒似心甘情愿。罗礼唤人端上药盅来,要湛华吹凉了喂自己吃,又指着下面服侍的人埋怨:“她们满身胭脂味,尽熏得我头晕,哪还能张开嘴!”湛华原本不善伺候,没留神舀起一勺药溅到罗礼身上,绛尘大惊失色忙要言歉,罗二爷吃吃笑着搂起湛华道:“你这人怎么呆头呆脑的,我纵是生气也不知该如何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