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轮热菜端上来了。
一盘桃仁鸡丁,是按“仿膳”的规格烹制的——路喜纯怕薛家一时找不到核桃,自己特意用塑料袋装来了三两核桃仁——搁到桌上时,热油还在滋滋地响;一盘香酥鸭,在鸭嘴里,路喜纯还插上了一朵用胡萝卜刻出的玫瑰花,并且陪衬上了几片芹菜叶;一盘松鼠鱼,鱼虽然不算太大,但鱼背上的刀口和浇汁都足以证明制作的“地道”;一盘栗子白菜,栗子大而黄,白菜肥而青,与前三样相配,虽素净而照样引人流涎。
这四盘一定,本是专门来挑眼的七姑反倒头一个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哟——多气派,多喜幸,我们秀丫一进门就遇上这么个‘红案’,真是福气不浅哪!”
薛师傅听了这话,心里高兴。他望着那条色、香、味俱佳的松鼠鱼,更是感慨万千。他想起小的时候,家里过年,桌子当中也有一条鱼,也浇着热腾腾的汁液——不过那鱼本身只是一条不能吃的木头鱼!家里穷哇,买不起鱼,却又不愿失去“年年有余”的吉兆,所以就用了那么个法子。当时周围的穷邻居们,几乎家家都那么“吃鱼”,据说是从江浙一带传来的习俗。木鱼当年“吃”过后,洗刷干净,挂起来,第二年春节时还用。薛师傅当年“吃”过的那一条,在他出生之前便已存在,直到他进隆福寺当了喇嘛,才不再“吃”它。后来那木鱼不知被家里哪位兄弟姊妹继承了,想必不会保留至今……薛师傅忽然想问问薛纪跃的大姑妈,大姑妈不在眼前——她仍在隔壁屋中主持那边的婚宴。而薛纪跃大姑妈的二闺女和女婿,已然带着两个孩子告辞而去,虽经薛师傅和薛大娘一再挽留,由于那女婿态度格外坚决,到底还是先走了,连这难得的松鼠鱼也没来得及尝上一尝……薛师傅只听得耳边新媳妇甜甜地召唤:“爸,您吃这鱼!”他夹起一块腮边肉,郑重地搁进嘴里,细细地咀嚼中,品味出了人生那最微妙的滋味……
潘秀娅在这闹嚷嚷的婚宴上尽管感到头脑有点发闷,心里倒一直满溢着幸福与自豪。特别是她所在的那个照相馆的同事们曾一度到场致贺——他们强调刚吃过饭,肚子里再装不下东西,虽经主人一再劝让,只是每人喝了一盅喜酒,或坐或立地嬉闹了一阵,便告辞而去——那位如今以“开眼技术”高超而在照相业当中小有名气的教授之子,也随同到场。潘秀娅想起自己对他曾经存在过的想法,想起他和他那知识分子家庭对自己的客气的拒绝,想到他的婚事至今似乎仍然没有着落……不知怎的,竟当着众人,端起一杯白酒,扬着嗓子对他说:“来,咱俩干上一杯!”他慌了,失去了平时的气派,连连摆手讨饶:“白酒可不行,我一点儿也不行……我喝葡萄酒吧!”周围的人一齐起哄,哪容他弃白就红?到底逼得他紧眨眼、慢皱鼻地同潘秀娅对干了一杯白酒。潘秀娅从中得到了一种极大的满足,她差一点把心里的这个想法说出来——“你是该开开眼喽……”
第三轮热菜消耗得也很快。卢宝桑刚嚼完一大块香酥鸭腿,又集中全力向松鼠鱼进攻。潘秀娅发现身边的薛纪跃吃得很少,而且根本不往鱼盘子伸筷子,以为他是觉着鱼少,善意地留给别人吃,便主动给他夹了一大块鱼肉,放入他面前的盘中,劝他说:“你也吃点,味儿真叫不错!”这镜头落入卢宝桑眼中,卢宝桑赶紧用胳膊肘一捅汗淋淋的王经理,冲王经理挤挤眼,用当年庙会上“拉洋片儿”的腔调唱着说:“你往那边瞧来往那边看,那边的小两口真不善——”
薛纪跃在那盘松鼠鱼端上桌时,便禁不住从胃中泛出一阵阵恶心。那松鼠鱼的头被炸得焦褐油亮,鱼眼暴突,鱼嘴微张,使他蓦地联想到当年在兵团中当炊事员时,为那水泡子中捞起的鱼剖肚的情景——那些鱼从口腔到肛门,贯穿整个鱼肠,全长着整条的寄生虫……他真希望那盘松鼠鱼快一点让大家收拾干净,眼光尽量不去同它接触。谁知潘秀娅竟偏偏把他回避不及的东西,巴巴地夹进了他鼻下的盘中。他本能地一惊,身子往后一仰,胃里头翻江倒海,恶浪直往食管里涌,耳边再听见卢宝桑那浪声浪气的聒噪,加以已然半醉的王经理随之发出的嗄哑粗鲁的笑声,便顿失控制,“哇”的一声呕吐起来……
这一吐,破坏了整个婚宴的气氛,引起了一场可想而知的混乱。最感到刺心的是薛大娘。她从潘秀娅惊诧的表情,七姑责难的眼光,以及与宴诸亲友扫兴的反应中,感受到一种奇耻大辱。她一面慌忙让大侄子薛纪奎把薛纪跃扶出去刷衣、漱口,一面朝每一个人急促地解释着:“我们跃子原没这个毛病,他可是万年没往外吐过东西,他兴许是稍微有点儿醉了。往常喝酒他可从没出过这号事儿,这可真是一时的岔子……”虽然她一再地解释,七姑却耸起眉毛,当着众人质问起潘秀娅来:“他以前跟你说过,他那胃有毛病吗?你们登记之前,检查过身体吗?他那胃怕得照个片子,检查一下吧?你原来真是一点儿也不清楚他那胃有毛病?”这串问题一出来,薛师傅和薛大娘忙在一旁作答:“跃子胃蒂根蒂根,与“压根”一样都是根本的意思。没有毛病啊!他这可真是一时吃岔了……”婚宴上的气氛,竟突然紧张起来。
潘秀娅倒没把薛纪跃的突然呕吐看得那么严重,她不认为他的胃一定有什么毛病。她低头检查着自己西服上装的下摆,她觉得薛纪跃呕吐时把秽物溅到了自己衣裳上,这是此刻最令她不快的一个因素——啊,还好,衣服、裤子上似乎都没沾上秽物。可是,啊呀!高跟鞋上,却分明有着令人恶心的斑点!她立即试图弯下腰去擦拭,但手头又无任何可供擦拭的东西。她的脸涨得通红,嘴不知不觉中噘起老高,在婚宴中头一回显得不快与烦躁。
孟昭英在极度疲惫中,强打精神来收拾残局。她内心里尽管腻烦透顶,表情上倒还保持着浅浅的微笑,嘴里一边不断地安慰着大家:“没事儿,没事儿,跃子弟喝几口热茶解解酒准好……瞧,这不几下就拾掇好了吗?大家伙接碴儿吃香喝辣吧……”她手脚也确实麻利,几下便擦净了桌子,扫净了地面,并且及时地将卫生纸递给了潘秀娅,让她得以擦拭溅在高跟鞋上的污点……
薛纪奎扶着薛纪跃回到了屋里。薛纪跃坦率地对大家说:“我没啥!我没喝醉,我的胃也没毛病,我就是讨厌那鱼——我不吃鱼,也不乐意见着鱼……”
“好嘞——您不喜欢,咱来包圆儿把剩下的东西全包下叫“包圆儿”。,让您眼不见为净……”卢宝桑闻声站起,将整盘鱼端到自己面前,顿时就着盘子大嚼起来。连身旁的王经理也觉得他未免失礼,推着他膀子劝他:“我说兄弟,你消停点行不?”
七姑却觉得这件事不能就此了结。不吃鱼,忌讳鱼,这还了得?“鱼”就是“余”啊!没有富余,难道受穷?她立即问潘秀娅:“你们搞对象的时候,他说过这一条吗?这可是大毛病,不该瞒人哪!”
潘秀娅不及回答,席面上顿时又发生了变化——又来了许多贺喜的人,有与薛家有关系的,也有原先想不到竟会露面的,有的确实是专程而来,大多数看得出不过是顺脚兼顾——他们或是逛完北海公园而来,还带着半大不小的孩子;或是将去百货公司采购物品,手里拎着空的提兜……有的来客薛家认识而潘秀娅全然陌生,也有的来客只有潘秀娅认识而其余全然不知其身份,甚至有的薛家也仅有一人认识,而其余成员并不熟悉。因为是错杂而入,所以有的也来不及向大家介绍。屋子小,坐不下,有的便只是站一站,喝上一杯递到手中的酒,有的随便尝一两口菜,有的仅只是接过一块由新郎或新娘剥去包装的喜糖……真是乱哄哄、闹嚷嚷,令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在这混乱的场面中,出现了姚向东。
姚向东本是偶然走进这条胡同的。他进胡同不久便发现了这家婚事——院门口贴着大红囍字,院门旁支着许多辆自行车,地面上布满鞭炮残屑,院门里飘出诱人的气味——其时路喜纯正为蒸好的米粉肉揭锅,香味甚浓……
恰好来了一群贺喜的人,嘻嘻哈哈地朝院里涌去。姚向东当机立断,混入其中,很快便达到了婚宴的最前沿。
开头,姚向东还有点紧张,他恐怕有什么人突然攥住他的胳膊问:“你是谁?你干什么来了?”进了屋子,他缩在屋角,心里怦怦跳得好响。但几分钟后,他便看出,人们之间仿佛并不全都认识,而且也没有谁会来盘问自己,心里渐渐踏实。
卢宝桑这时候已经有六分醉意。他突然想再喝一点啤酒,伸手去取身后的啤酒瓶,发现啤酒早已喝光,不禁顿感扫兴。正当主人与众多的贺喜者应酬时,他突然大喊一声:“他妈的啤酒还有没有?!”王经理忙拉住他,劝他说:“算啦算啦,咱俩凑合着喝‘麦精露’吧。”说着给他和自己各斟了一杯“麦精露”,卢宝桑端起来喝了一口,脸上五官皱成一团,他一边骂着:“他妈的,什么破玩意儿!是人喝的吗?”一边顺势揪过恰好站到身边的姚向东,站起身来,不由分说地把那杯子凑拢姚向东唇边,硬往姚向东嘴里灌起“麦精露”来。姚向东原以为是自己引起了怀疑,魂儿差点飞出了躯壳。喝了几口“麦精露”后,才知道是对方半醉,而自己被认定为客人中的一员,不觉暗喜。他两眼朝卢宝桑身后的五斗橱望去,那最上头的两只抽屉,关得不那么严实,把他的心搔得痒痒难熬,那里头会有什么东西?他想起有一回在厕所里蹲坑聊天,一位“小佛爷”“佛爷”,即扒手。所公布的“经验”——在举行婚礼的人家,那新五斗橱上边的抽屉里,往往搁着来贺喜的客人所赠的“份子钱”,不消说大都是“钢铁”和“团结”;今天他倘若随手捞上几张,便足够他买下信托商店里的那件登山服来……
卢宝桑强灌完姚向东,脚下踉踉跄跄没站稳,他转过身来,敲敲桌子,用更大的声量吼了一声:“啤酒!”因为屋里声浪嘈杂,他这一吼竟然仍无反应,使他内心更感空虚。他便朝屋外走去,王经理站起来拦他,无效。他几步便挤出了屋门,钻入了苫棚,直逼到路喜纯面前。唯有在路喜纯面前,他内心里才感到充实——因为他今天明明白白是被伺候的,而路喜纯明明白白是伺候人的。
路喜纯满头大汗,累得两眼发粘,可心情却处于最怡悦的状态。他为自己的手艺受到主客一致称赞而感到自豪。他特别注意七姑的反应。他知道,倘若连七姑都不得不发出赞叹,那么他今天的劳动便的的确确是创造了一种美。三轮热菜上过,美的**已经过去,他为婚宴所准备的第四轮热菜不再以华美取胜,而是三样实惠的下饭菜肴:米粉肉、红炖牛肉、蒜苗肉丝,以及“曲终奏雅”的拔丝苹果。在第三轮热菜和第四轮热菜之间,他该把一大钵精心烹制的“四喜汤”亲自端上去——按北京民间喜宴惯例,他把那汤往桌心一放,主人便应立即奉献红纸包裹的“汤封”(里面一般是偶数张的贰元钞票,少则两张,多则至八张、十张),而送亲的七姑之类人物,便应在这时起立告退。他想:自己实在不是为了“汤封”而来,是否当场辞掉“汤封”呢?但倘若执意不收“汤封”,主人也许反倒会不愉快起来,看来还是只好收下……或者,这“四喜汤”是否在四轮热菜全上过之后再往外端呢?因为他很愿意让七姑见识见识他的拔丝苹果。他所提供的拔丝苹果将不仅保证能拔出长长的、透亮的糖丝,而且,每一块炸出的苹果都将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那时,七姑又将发出怎样的惊叹呢?
正当路喜纯在那里盘算着这些时,卢宝桑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路喜纯一见他便问:“宝桑,你怎么这就醉了?我还有四菜一汤没上呢!”
卢宝桑抱怨地说:“他妈的连一口啤酒也没有了!真他妈的差劲儿!啤酒都不给预备足了,‘抠门大仙儿’“抠门大仙儿”形容人吝啬得出了奇……”路喜纯提醒他说:“啤酒不还是你给买来的吗?不是人家‘抠门儿’,是买不着嘛。”
卢宝桑这才恍然。不过,他心里郁着一股闷气,非发泄不可,他一巴掌拍到路喜纯脖子后头,吆喝着:“你丫挺的,好好伺候咱们!”又伸手抓起汤钵中的大汤勺,舀起一勺汤就往嘴边送。路喜纯抢过汤勺,勺里的汤一半泼在了地上。路喜纯把另一半倒回汤钵,搁稳勺子,端起汤钵的两只耳朵,躲开身子,好言好语地劝慰卢宝桑说:“你八成是醉了!宝桑,你来足撮一顿我没意见,你也难得有这么个口福。可你也别太没个模样了,要让人家看得起自个儿,先得自尊自重——回屋吧,你前头走,我后头进去上汤。这汤够多的,你到席面上再盛到你那碗里,慢慢地喝!”
卢宝桑悻悻地瞪着路喜纯,不挪脚,路喜纯犹豫着。这时孟昭英来了,她对路喜纯说:“大拨客人走了,光剩下坐席的几个,我看你就把汤送上去吧。你能歇歇,我也能松口气儿。”
路喜纯便端着汤钵朝宴席而去。
这时薛师傅和薛大娘正把大拨的客人送至院门,席面上突然冷清起来——只剩下新郎新娘、七姑、薛纪奎、王经理、殷大爷几个;薛纪跃二姑妈的大儿子,以及他们售货组的组长佟师傅,当时也随大拨客人告辞离去。人稀了,新房中的物件“水落石出”般凸现出来,只见各处都搁着杂乱而花哨的礼品,其中不少是廉价而无实用价值的“样子货”,如粗糙的仕女形塑料花瓶,描金涂银、然而杯口欠圆的处理陶瓷盖杯,图案奇突的“外转内”亚麻枕巾(其实是擦餐具的抹布)等等。自然都是成双成对的,有的歪搁在五斗橱、床头柜上,有的摊放在床铺和茶几上,倒也五彩斑斓,蔚为奇观。路喜纯端着那一钵汤迈进门槛以后,眼中所见,便是这么个情景。
薛师傅和薛大娘送完客回来,见路喜纯正要上汤,慌忙回到座位。他们都很重视宴席中的这一环节,这意味着婚宴从饮酒到吃饭的转折,而女家送亲人员,将到此告退,儿媳妇从此便正式成为了这个家庭中的一个稳定的成员。
路喜纯待二位老人坐定,这才郑重地把汤钵放到桌心。他搓着手,诚恳地说:“今儿个我是尽了最大的力了,我弄的这些个玩意儿哪一样不地道,不可口,诸位多多包涵。这汤是‘四喜汤’,怎么个四喜?夫妻恩爱这是一喜,上下和睦又是一喜,邻里友爱也是一喜,还有咱们祖国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这更是最最要紧的一喜。希望大家伙趁热多喝,喜上加喜!”
路喜纯一番话说得满席喝彩赞叹。薛大娘后悔包好的“汤封”里只放了12块钱,真是薛家命里该着有福,遇上了这么个好“红案”!她想跟薛师傅临时商议一下,是不是再给这小伙子往红包里添上四张贰元的?七姑本来把厨师上汤视为最大的恨事,及至听了路喜纯那么一番话,竟也欢笑起来。新郎新娘对视了一眼,心里漾起蜜般的波纹……唯独只有一个人并不领情,那便是从苫棚踅回宴席的卢宝桑。他见满屋的人都以感激、赞赏的眼光望着路喜纯,心里好生嫉妒,便借着酒劲,斜着眼睛,哑着嗓子命令路喜纯说:“给我盛汤!”
路喜纯没理卢宝桑,他只是劝薛师傅、薛大娘和七姑先尝他烹的这钵“四喜汤”,新娘便给公婆盛,而新郎随即便给七姑盛。当三位老人呷了一口汤,齐声赞“鲜”时,其余的人方开始用自己的瓷勺去舀汤。这时卢宝桑用五个指头盖住自己的碗,一捏一提一顿,搁到了路喜纯面前,青筋暴突地又一次命令他:“给我盛汤!”
路喜纯仍然没理卢宝桑。这时新郎新娘开始给路喜纯敬酒,感谢他今天的辛劳,其余的人都随声呼应。薛纪跃将斟满白酒的酒杯,朝路喜纯递去,路喜纯刚要接过那酒杯,卢宝桑突然气不忿地伸手将薛纪跃手中的酒杯一打,酒杯“乒”地掉在了桌上,洒了一桌子酒。卢宝桑身边的王经理正待劝阻他“不要胡来”,卢宝桑却已经冲着路喜纯大声喊了出来:“你他妈的跟这儿卖什么好儿?你的老底儿我最清楚!你爹是‘大茶壶’!你他妈的是‘小茶壶’!”
薛纪跃和潘秀娅听不懂这话,但一见路喜纯的脸色,也便慌了神儿——路喜纯竟仿佛被人重重地朝胸口打了一拳,脸上的血猛地飞散了,变得煞白煞白,嘴唇哆嗦着,脖子上的筋暴起老高……
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却一下子听明白了卢宝桑的话。旧社会下等妓院里的杂工,俗称“大茶壶”,是社会最底层最让人瞧不起的下等角色——他不但要伺候嫖客,还要伺候妓女,除了为他们收拾房间床铺,跑腿买烟卷零食,还经常要提着个裹有棉花套的大茶壶,去给各屋续水,“大茶壶”的称谓便由此而来。几位上了年纪的人原不必相信卢宝桑的话,但路喜纯在卢宝桑嚷出那话后的反应,却又使他们不得不作出这样的判断:这个能烹出如此鲜美可口的“四喜汤”的小伙子,竟果真是个“大茶壶”出身!薛师傅心中只是遗憾,薛大娘除了遗憾还有一种迅速膨胀的不快,七姑顿时把对路喜纯的好感驱赶走了一大半,她心里嘀咕着:“好呀,你们薛家真够大意的,你们找了个什么人来掌勺啊!菜做得好又怎么样呢?‘大茶壶’的儿子可万万不能让他接近这婚嫁酒宴呀!”想到这儿,她竟至于立即感到反胃。
路喜纯此刻全身的每一根神经都在痛苦地痉挛。他是在父母去世之后,才知道他们的真实身世的。解放前父亲是天津一家下等妓院里的杂工,而母亲当年竟是一个卖入娼门的妓女!那卢宝桑的父亲卢胜七,恰是提供有关情况的一个关键人物。那是在他母亲去世不久,他彻底成为一个孤儿时,卢胜七作为他父母的老相识,并且作为他父亲生前的同事,来他家看望他,一边喝着他沏的茶,一边慢慢地讲给他听的。卢胜七那回来看他确实出于好意,给他提来了一捆富强粉挂面,临走还给他留下了五块钱。正是从那次谈话中,路喜纯知道了“大茶壶”意味着什么。他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在外头淘气,汗淋淋地跑回家中,渴得不行,尖着嗓子问父亲要凉白开喝,他伸手指着桌上的茶壶,没嚷“凉白开”,而是嚷着:“茶壶!大茶壶!”正在喝酒的父亲竟不但没递给他那茶壶,还突然伸手重重地打了他一巴掌,使他小小的心灵深受刺激——他很长时间都困惑不解,父亲虽是个粗人,脾气不好,对他却一贯是怜爱依顺的,他那回并未犯什么错误,为什么父亲竟动手打得他脸蛋肿起老高?更奇怪的是,母亲一贯是护持他的,有回父亲不小心把他绊倒在地,母亲为此叨唠了父亲足足有一个钟头,可是当父亲这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以后,母亲却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样,把他搂进怀中,数落父亲,反倒配合父亲似的,暴躁地把他臭骂了一顿,说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瞎跑胡玩,“人嫌狗厌”……待父母双亡之后,卢胜七来过,他才恍然。啊,“大茶壶”——这三个字里包含着父母多少血泪与屈辱!怪不得班主任请父亲去学校“忆苦思甜”,父亲不是一般地拒绝,而是闷声闷气地说:“甭拿我开心!”他的那些遭遇,可怎么讲得出口哇?他的苦,只能就着烧酒,咽进心底,深埋起来!啊,父亲!你这曾提着大茶壶在社会的最底层挣扎的父亲,我爱你!我也爱我那同样被知根知底的人所瞧不起的母亲!母亲啊!你脸上的那些皱褶,你额头、太阳穴、脖子上所掐出的那些“紫红的花瓣”,你那粗哑的嗓子里冒出的那些鄙俗的语汇,都掩不住你心底的善良与温厚。你同父亲在解放后才结合,你们好不容易生下我来,在对往事的缄默中含辛茹苦地抚养我成长,这恩情,这心意,我该怎样地报答?啊,亲爱的双亲,你们的所谓“不名誉”,是那个远去的社会强加给你们的,我不承认!谁敢污辱你们,我一定不把他轻饶!……
心里翻腾着钢水般的愤懑,路喜纯用全身心恨着卢宝桑,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指甲简直就要嵌入掌心,看样子他就要挥出那钢浇铁铸般的拳头,直奔卢宝桑的下巴了。卢宝桑面对着这样一个路喜纯,酒醒了一大半,背上沁出了一片冷汗,可是为了防备对方那狂暴的一击,他本能地用双手撑住了餐桌的桌沿,倘若路喜纯那一拳飞将过来,他便下决心把整个桌面掀起朝路喜纯扣过去……这形势使在座的每一个人一瞬间都洞若观火,哑然中都感到心脏堵到了嗓子眼儿……
路喜纯的拳头就要挥起来了。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他的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新郎和新娘——薛纪跃缩起了脖子,潘秀娅依偎到了丈夫的胳膊上,两人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
路喜纯忽然转身消失于屋门之外。事后追忆起来,包括卢宝桑在内,谁都说不清他是怎么突然一下子就跑开了的。
足足几秒钟过去,屋里的人才回过神来。薛师傅不由得颤声斥责卢宝桑说:“宝桑,你真不像话!”薛大娘揉着胸口呼应说:“宝桑,你瞎闹什么?”薛纪跃一反这以前的懦弱萎缩,激动地指着卢宝桑说:“你足撮一气还不够,还在这儿胡说八道,你走人!”七姑“各打五十大板”地尖声评论说:“这是怎么回子事哟?瞧你们请来的这些个人!”……
卢宝桑见路喜纯消失了,忽然又蛮横起来。他想我反正左右不是人儿了,干脆闹它个天翻地覆,我的双手既然没有离开桌沿,趁势将饭桌掀它一掀,岂不痛快?想到这儿,他便龇牙咧嘴地吼了一声:“走人就走人!”随着这一声吼,他的双手眼看就要完成那掀桌子的动作,桌边的人全都站了起来,几乎同时发出了惊呼。可是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个人抢上一步来到他跟前,伸出右手两根手指头朝他身上点了一点,他便突然翻着眼睛,面条般瘫了下去,王经理忙顺势扶住他,让他瘫靠在了五斗橱上。
那走拢卢宝桑身前,伸出两根指头对他“点穴”的,便是薛师傅的结拜兄弟殷大爷。在此之前,他在宴席上一声不吭,几乎被同桌的人们忽略。他的这一点,使与宴的人们又受到一次刺激。潘秀娅一时间以为卢宝桑被他点死了,吓得紧偎在薛纪跃怀里,干哭起来。
殷大爷却两手互相掸掸说:“不碍的,他一会儿就能回过来。回过来他准就老实了。”又不慌不忙地回到座位上,招呼大家说:“喝汤吧。再喝几口汤,我看就盛上饭吃饭吧。”
七姑吁出一口气来,她扯平衣襟,准备告辞,可一看潘秀娅那余悸未消的可怜相,又犹豫起来,她能就这么着撇下秀丫走开吗?……
在屋外苫棚里,路喜纯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抱头,把头埋向大腿,闷声闷气地哭泣着。孟昭英在他身旁弯下腰,搜索着心里所能想出的最温存的话语,劝慰着他。可孟昭英怎知道此刻路喜纯心里所翻腾着的思绪?路喜纯本是条硬汉子,他很少哭泣,他本来是完全可以通过狠狠地揍卢宝桑一顿,以泄他心中的愤懑的,可是他在拳头就要飞出之际,忽然意识到他今天对更多的人所承担的义务。他所为何来?不为“汤封”,不为赞誉,为的是创造美,并将这美无私地奉献给这个举行婚礼的家庭,以及他们的亲友……不错,他出身低贱,他的父亲,当年的确曾是“大茶壶”,他的母亲,当年的确曾是“窑姐儿”,即使在解放后,翻了身,过上了人的生活,这样的身世经历也不便于公开地“忆苦思甜”。这是多么大的悲哀!那远去的社会不仅将屈辱刻在了他父母心中,更波及到了他这一代!可是他要强,越是从这种屈辱中诞生,他越是要自尊自重。他不堕落!他不消沉!他要在自己那平凡的岗位上,正正派派地为这个社会贡献出自己的汗水;他要在这种施展自己技艺的义务劳动中,认认真真地为普通的群众奉献出自己精心创造出的美来……可是他竟遭到了这般残酷的污辱!为了使这举行婚宴的一家不至于陷入丑恶混乱的漩涡,他只得强咽苦果,抽身回到这里,可是他必须痛痛快快地排泄出胸中淤积的悲苦和愤懑。啊,他,一条硬铮铮的汉子,竟闷声闷气地抱头痛哭起来!他哭,不是怨恨父母给他留下的屈辱,而是更加痛惜父母的早逝,他也为自己长期不理解父母而感到愧疚……
孟昭英回到屋里,报告大家说:“人家路师傅为了成全咱们,躲一边去忍气吞声,小伙子够有多好!”并提醒薛大娘说:“妈,还不快给人家送上‘汤封’,安慰安慰人家!”
薛大娘便让薛纪跃拉开五斗橱抽屉,取出“汤封”来——她在开宴前用红纸包好,搁在了薛纪跃放瑞士雷达牌小金表的那只抽屉里。薛纪跃过去开抽屉时,她趁便征求薛师傅意见:“再给他添上八块吧,我看他怪不容易的!”
薛师傅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薛纪跃一声异样的惊呼:“哎呀!金表跟‘汤封’全都没啦!”
满屋的人——瘫在五斗橱下的卢宝桑除外——全都又一次陷于惊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