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龙岗牛皋出世~收郓州张俊毙寇〗
诗曰:
青草发时便盖地,运通何须觅故人。
但能依理求生计,何必欺心做恶人。
才与人交辨人心,高山流水向古今。
莫作亏心侥幸事,自然灾祸不来侵。
话说岳飞五人离了相州汤阴,直行到信德府邢台县境内。信德府本邢州,宣和元年升为府。这邢台县原名龙冈县,亦作龙岗县,宣和二年改为邢台。
岳飞几人走着,猛然间见到大路旁,倚着杨树睡着一条大汉,鼾声如雷。
岳飞几人提马走近了看,吃惊非小,只见那汉子紫黑面皮,绾着黄焦焦一头乱发,肩宽背厚,下面穿着遮膝短裤,踏着一双洒鞋,热的半脱了破旧衣衫,露出胸膛来,身长约有八尺左右,旁边一个包裹,相貌似天王金刚。有词《西江月》单说其人:
铁毛遍腮铺陈,横肉一脸凶恶。倚靠大树虽酣睡,口中流涎三尺。
两眉倒竖粗浓,胸前黄毛卷曲。腰边葫芦装老酒,如同巨灵下凡。
岳飞看罢说道:“好一个凶神!”恰在此时,不知从哪飞来一只喜鹊,正落在那汉倚着那棵树上,叽叽喳喳拉下屎来,噼噼啪啪掉了那汉一身,那汉还在睡着。
张用说道:“看这模样,也不是什么善类!”
岳飞说道:“张兄弟不可以貌取人,唤他起来。”
张用翻身下马,走到那汉近前,照那汉腿上只一踢,那汉方被惊醒,四下张望,见面前立着个长短汉子,又看见那汉子背后,几匹马上坐着几人,便跳起身来,指着张用,声如雷鸣叫道:“你是哪来的鸟人?敢来扰我好梦?”
张用指着树上喜鹊道:“俺见你被那扁毛畜生撒了一身屎尿,来告你一声,怎地错了?咋地不识好歹?”
那汉便向树梢上张了一张,却见那喜鹊还在乱叫,低头又见自己一身鸟屎,顿时怒发,猛地飞起身来,只一膀子就将那腰粗的杨树撞断了,那鸟抖落几根毛,惊叫着飞了。
岳飞几人见了,人马俱是一惊,坐骑直往后退,岳飞与王贵几个将马带住,便甩镫离鞍,过来相见。那汉又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来,把鸟屎揩净。
那汉再看岳飞,见身高八尺,仪表不俗,就问道:“不知你等哪里来的?”
岳飞说道:“相州汤阴来的,要去投军。”
那汉听说,忙问道:“即是相州汤阴来的,可认得一个唤作岳飞的么?”
徐庆先指那汉,又指岳飞道:“你这莽汉,有眼不识泰山,这便是俺们岳飞岳大哥。”
那汉子听闻,问道:“可是平了陶俊、贾进和的那个岳鹏举?”
孟邦杰道:“俺们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那还有假!”
那汉听了,叫一声:“怪不得喜鹊在头上乱聒,原来遇见了贵人。”纳头便拜。
岳飞急忙扶起说道:“你这汉子,没来由的如何拜我?你姓甚名谁?家住哪里?”
那汉起身回道:“俺叫牛皋,字伯远,汝州鲁山县石碑沟村人,贫家出身,只有一把力气,靠打猎卖柴供养老母妻儿,也颇懂得射术。因力大如牛,挑着千斤柴担子,尚能行走如飞,性格雄猛,遇歹人便打,乡人送个浑名,叫做‘魔王’。去年秋末打了不少野物,拿来北地卖,不想大雪封了回程,直到如今,春暖花开,才要回走,走的乏了,便在树下歇一歇,正遇你们。俺们汝州早都传遍了,说有个岳飞,只用百人就除了相州剧贼,所以知道,今日见了,哪能不拜。”
王贵道:“似这般,你有半年不曾回家了,老母妻儿怎么处?”
牛皋说道:“无碍,我走之时,已储备两年余粮,定是饿不到的。”
岳飞对牛皋指着王贵几人说道:“这几个都是自家兄弟,王贵、徐庆、张用、孟邦杰。”牛皋就与那几人一一见过。
岳飞喜道:“今日甚喜识得壮士,何不就吃上几碗。”
牛皋喜道:“俺老牛别的不会,吃酒最是在行,肚皮都饿出鸟来了。”
岳飞大笑道:“听哥哥这般说,定是一条好汉。”牛皋拾了包裹,就与岳飞、王贵几人在附近村坊寻了个酒肆。
六人齐进店中,在静处使两张桌子拼个大排面。牛皋将包裹放了,岳飞推让牛皋坐了上首,又被王贵几个让在了次位上,王贵、徐庆、张用、孟邦杰也都围着桌子坐了。
小二上前问道:“几位客官,点些什么?”
牛皋道:“好不啰嗦,有什么只管上,一发算钱与你。”
岳飞道:“小二哥,先上两只熟鸡,两只熟鸭,两只熟鹅,两碟熟菜,两碟凉菜,再来十斤熟牛肉,五斤猪羊肉,有酒只管筛来。”然后在怀里掏出一锭二两银子,递与小二,小二接了银子,自然高兴。
牛皋急忙抢回,说道:“洒家是粗人,正要请你弟兄吃酒,如何让你等坏钞!”
岳飞又从怀里掏出一两纹银,扔与小二,牛皋还要去抢,被岳飞拦住,摆手叫小二去了,对牛皋说道:“哥哥不要争了,如此这样,这酒只怕要喝到明年。”王贵几人也说,牛皋才放了手,将那一锭银子还与岳飞。
岳飞推还给牛皋道:“这银子哥哥收了,权且做个回乡盘缠。”
牛皋不要,说道:“俺老牛有些银钱,初次见面就吃你的、拿你的,怎好意思!”
徐庆作色道:“兄弟相见就是缘分,何分彼此,哥哥不收便是瞧不起我等,酒也不必吃了,各自散了!”那几个也都是这话。
牛皋见说,便道:“那俺老牛恭敬不如从命,就不和小岳哥客气了。”就将银子收了。
须臾,小二端着酒肉、菜蔬果品铺摆桌上,说声:“客官慢用。”
牛皋见了叫道:“俺们要的牛肉在哪里?”
小二哥道:“客爷,想你也是大宋子民,怎不晓得律文,杀牛宰马是要流放充军的,如何能有牛肉卖!”
牛皋说道:“没牛肉也罢,将酒筛足。”小二筛了两桶酒,放在桌边,自去忙了。那几人没动口,牛皋已自吃了一只鸡、半只鹅、一盘猪羊肉、三五个馒头、五七碗酒。
岳飞笑道:“哥哥果然直爽。”岳飞、王贵几人也都相陪吃着。六人指天道地,说不尽的欢喜。
酒过三巡,岳飞问道:“不知牛大哥贵庚?”
牛皋道:“贵庚不敢当,今年三十八岁。”
岳飞说道:“小弟今年二十二岁,愿与哥哥约为兄弟,日后如有寸进,互不相忘,可好吗?”
牛皋喜道:“极好,极好,洒家正好也缺个兄弟。”岳飞、牛皋拿碗米来作沙,以箸作香,拜了八拜,从此便为兄弟。
王贵那四人不饶,也都拜为兄弟,只有王贵略长岳飞几岁,其余三个都在岳飞之下。
岳飞六人结义之后,牛皋问小二把酒葫芦装满,又把熟鸡一只用黄纸包了,揣在胸前,就要辞行,岳飞五人苦留。
牛皋说道:“非是为兄不留,实是家中老母妻儿记挂在心,许久不曾到家,不知如何?”
岳飞道:“牛兄执意,兄弟们就不留了,只是我见你走路,必然耽搁时日,哥哥今日就骑小弟的马,也快些到家。”
牛皋说道:“这却使不得,俺天生两条快腿,虽比不得马快,却也不比马慢,如今天气尚早,还能赶一程,各位兄弟就此别过。”说过,拿了包裹出门要走,岳飞五人出门相送。
牛皋拱了一拱手,道声:“几位小哥,后会有期。”大踏步的向南去了。
岳飞赞道:“好直性的人。”五人见牛皋走了,就回到店里又吃了一回酒,结算了饭钱,向真定府投军去了。岳飞这次投军却被分拨到了河东路平定军,升为了偏校。按下不表。
再说牛皋晌午辞别岳飞五人,一路疾走,半日就行了百余里,眼见黄昏,正行到野处,没了宿头,却见前面一带遮风挡雨的林子,只得钻将入去,心想道:“也只得在此将就一晚,明日再说。”却要倚树睡觉,突然听得四外狼嚎,睁眼看时,只见黑漆漆的夜里,明灯也似的眼睛百十余个,围拢过来。
牛皋见了,毛发倒竖,急起身在树上掰下一个大树杈来,将树叶枝条撸的干净,光秃秃的一条棒子攥在手中,那群狼想是饿得极了,都扑来撕咬,牛皋手起几棍,打死了五七个,眼见越来越多,牛皋见不是头,打开一条路,拼命的跑,那群狼紧追不舍。
牛皋一口气跑了五六十里,回头见狼群还在追赶,心中叫苦道:“我命休矣!”正不知奈何时,却见前面隐隐有亮光,行的近了,才看的清,却是个占地三五丈的一座古庙,牛皋只得钻进庙里,将门掩了,用香炉大鼎倚了门,又看窗棂严密,再向门缝窥探,见狼群只在门外打转,不能进来,才放宽了心。
回转头又看了看,就见庙内供桌上点着两根明烛,半人高的神基上,立着一尊泥像,手提双泥锏,好似活的一般。牛皋看过,却不知是谁,也不去理会,行了半日,正饿的紧,就怀里掏出熟鸡,腰边解下葫芦,两口酒、一口肉吃着,吃得饱了,不知不觉倚靠神基睡去。
突然,听见有人相唤,牛皋猛的睁眼,却见面前一个金甲天神,面似淡金,三绺长髯,背插双锏,与那神像一般无二,正在目视。
牛皋惊慌,一骨碌爬起身来,问道:“你这汉子是谁?从哪进来的?叫我做甚?”
金甲天神捋髯说道:“吾乃大唐胡国公秦叔宝也。”
牛皋略思,方才醒悟,急忙拜道:“牛伯远被饿狼所迫,误入门神庙,失礼了。”
胡国公说道:“休拜,我见你也是个正直好汉,有几路使双锏的本事与你,能使你脱了此难,日后万马军中也可拼个功名,可要牢记。”牛皋应了一声。
胡国公就背上拔出双金锏,舞动起来,呼呼生风,牛皋便也持木棒跟着舞。
片刻,胡国公收了双锏,问道:“可曾记住?”
牛皋道:“记得住,记得住,可是俺没有趁手兵刃,如何是好?”
胡国公一指牛皋身后的泥像,说道:“去他手里拿。”
牛皋转脸看了看,再回过头时,胡国公猛然将右手锏掷出,对牛皋面门打来,口中叫道:“此为撒手锏。”牛皋大惊,一个激灵从地上蹦起,原来却是南柯一梦。
牛皋回想梦中之事,又见泥像与梦中神人一般,自语道:“想是神仙显灵,可泥锏如何使得?”伸手去神像上拽泥锏,哪知这一拽,泥皮脱落,露出黄澄澄耀眼的金锏来,牛皋一惊,就把双锏拿在手里,只见那锏龙吞口,四方棱,四尺长。右手锏上錾着七个字:“黄金造就双龙锏”,左手锏上也錾着七个字:“共重一百三十斤”。
牛皋看过大喜,向神像拜了几拜,便依着梦中景象使动起来,少刻便舞的熟了。此时天已渐亮,牛皋将那香炉鼎挪在一边,打开门,跳出庙来,那群狼见了,蜂拥而上,牛皋手起双锏,好似两条金龙,敲碎了几个狼头。
牛皋见那狼王在狼群后一块石上蹲踞,嚎声不绝,狼群便拼命向前,牛皋抡起双锏直去打那狼王,狼王见了要逃,牛皋使出撒手锏,只一下便打断了狼腰,那狼拖着后腿只在地上叫。
牛皋自言道:“都说这等畜生铁脑袋,豆腐腰,果是不假。”上前几步,又一锏打碎了狼首,群狼见了狼王呜呼,一哄的散了。
牛皋就在狼皮上把双锏上的血蹭净,又拿双锏对着初日看了,自叫道:“好金锏!好金锏!”便向那庙宇拜了几拜,系了系包裹,把双锏拴在背上,取路上了大道,自回汝州不提。
眨眼已到宣和六年秋八月,朝廷已罢免谭稹宣抚使、太尉职衔,复起童贯领枢密院而代谭稹,因复燕云,大赦天下。
道君皇帝又命白时中为特进、太宰兼门下侍郎,李邦彦为少宰兼中书侍郎,解除蔡攸兵柄,赵野为尚书左丞,翰林学士承旨宇文粹中为尚书右丞,开封府尹蔡懋同知枢密院。因金芝生于艮岳万寿峰,改名寿岳。
冬十月,道君皇帝下诏:但凡藏习苏轼、黄庭坚文章者,乃令焚毁,范者以大不恭罪论处。
十一月,因王黼与梁师成暗中勾结,道君皇帝罢免王黼。
十二月,蔡京因朱勔弹劾王黼,而受天子特命复出,统管讲仪司、三省事物,第四次为相。
却说一日,道君皇帝正在内殿作画,内侍梁方平手持净鞭,前来献茶,见了阿谀道:“陛下的工笔花鸟画是越发精进了。”
天子笑道:“朕闲暇之余,唯有画耳。”又问:“今日是什么茶?”
梁方平回道:“是杭州龙井,水也取自虎跑泉。”便向前递上茶去。
天子将画笔架在一边,接过汝窑的瓷盏品了几口,说道:“现如今河朔、齐鲁群寇乱起,朕想以你为帅,平叛灭寇,为朕分忧,如有功勋,朕当提拔你。”
梁方平道:“老奴哪懂兵事,不如再劳太师一遭。”
天子说道:“你可做个统兵之帅,上阵打仗自有大将,那童贯两次伐辽,使朕寒心,朕不欲用他,你休推脱。”
梁方平道:“能为陛下分忧,老奴万幸。”
天子笑道:“那便好,你即日出兵,京边各路兵马随你调遣,毋负朕意。”梁方平受了符节,就领令出宫,调遣各路兵马准备荡寇去乞。
要说这梁方平,除六贼之外,名列宦官十恶之中,要问哪十恶?却是:
谭稹、梁方平、兰从熙、王仍、张见道、张去为、邓文诰、杨戬、李毅、朱拱之。
这当中,张去为乃张见道养子,依太祖旧制,内侍年三十以上方许养一子。此为闲话,搁过一边。
不两日,梁方平就领起大队人马,向山东、河北讨伐群寇去了,所过州县自是供应粮草。麾下遣有六路大军,每路大军各使一万兵马击贼。哪六路:
高阳关路马军司总管杨惟忠、夔州路忠州防御使辛兴宗领兵击河朔贼高托山。
鄜延路兵马钤辖刘光世领兵击河朔贼张迪。
京东转运副使李孝昌领兵击齐鲁贼张万仙。
海州知州钱伯言领兵击齐鲁贼贾进。
都指挥使、承信郎张俊领兵击郓州贼李太、临沂贼武胡、沂州贼徐进。
这内中单说张俊,此人字伯英,凤翔府成纪人。好骑射,负才气。本起家于绿林诸盗,武艺高强,性格豪爽。只有一样,做事为达目的,舍得面皮,人送绰号“张铁脸”。十六岁时,为三阳弓箭手。道君政和七年,从讨南蛮,转都指挥使。宣和初年,从攻西夏于仁多泉,始授承信郎。如今河朔、齐鲁群寇四起,奉命点军出征。
张俊领兵至郓州,连取须城、阳谷、东阿各县,亲自在郓州城外邀贼首李太出战,暗中遣偏将马立截李太归路。
李太自攻陷郓州,坐拥六万兵马,忽听张俊领官军而来,急忙披挂,提长杆战镰,带兵出城,列开阵势。
李太出马至阵前大骂张俊:“张伯英,你原也出身绿林,怎地没了骨气?带着兄弟投了昏君,受了招安,莫非也学宋江不成?你我本是一路人,古人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这话你莫不是没听过?”
张俊在马上欠身答道:“绿林终非长久之计,朝廷待我不薄,今日为公不为私,你休怪我。不如降了,我保你不死,同朝为官。”李太骂声不绝,纵马挥战镰来取张俊,张俊使大杆刀迎战,就宽阔地厮杀起来。
二人斗过三十回合,张俊反手一刀削掉了李太盔缨子,李太惊慌,知战不过张俊,拨马领军要退回城里,被张俊部将马立截杀一场,尾随贼军,趁势占了吊桥,张俊挥大军攻进城里,直杀的:骨肉替代青石铺路,血液流淌沟满壕平。
李太兵马大败,不得不穿城而逃,张俊又追杀二十余里,李太兵将散尽,被张俊所杀。
正是: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若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