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命柘皋龙争虎斗~谋计西湖论功行赏〗
心内挑明烛,身外真空寂,叆叇终将风扫尽。冥冥藏因果,是非显报应。
满天扬碎玉,寒地排兵场,你来我往争利益。一招落子错,满盘为覆局。
——调寄《南柯子》
话说宋绍兴十一年正月,完颜宗弼再伐江南,以郦琼素知南方山川险易,召至军与计事。郦琼从容语同列道:“琼尝从大军南伐,每见元帅国王亲临阵督战,矢石交集,而王免胄,指麾三军,意气自若,用兵制胜,皆与孙、吴合,可谓命世雄材矣。至于亲冒锋镝,进不避难,将士视之,孰敢爱死乎。宜其所向无前,日辟国千里也。江南诸帅,才能不及中人。每当出兵,必身居数百里外,谓之持重。或督召军旅,易置将校,仅以一介之士持虚文谕之,谓之调发。制敌决胜委之偏裨,是以智者解体,愚者丧师。幸一小捷,则露布飞驰,增加俘级以为己功,敛怨将士。纵或亲临,亦必先遁。而又国政不纲,才有微功,已加厚赏,或有大罪,乃置而不诛。不即覆亡,已为天幸,何能振起耶?”众以为确论。
及宗弼问郦琼以江南成败,谁敢相拒者。郦琼道:“江南军势怯弱,皆败亡之余,又无良帅,何以御我。颇闻秦桧当国用事。桧,老儒,所谓亡国之大夫,兢兢自守,惟颠覆是惧。吾以大军临之,彼之君臣,方且心破胆裂,将哀鸣不暇,盖伤弓之鸟可以虚弦下也。”宗弼喜郦琼为知言。
四太子兀术乃引领大军五十万,战将百员,犯寿春府。守臣孙晖、统制雷仲合兵拒之。兀术连攻两日,寿春城陷,孙晖、雷仲弃城去,兀术、韩常与龙虎大王疾驱渡淮。
败报入朝,天子令刘锜相援寿春,刘锜闻旨自太平州率兵二万援淮西,军至庐州,又称合肥,守将关师古出迎。刘锜见庐州不可守,与关师古议后,率部南归,兀朮攻陷庐州。撒离喝于陕西再陷商州,商州守臣邵隆弃城去。邵隆后破金人于洪门,复商州。此事不论。
朝廷知庐州失陷,命杨沂中引兵赴淮西,于是沂中以殿司兵三万卒戍淮。天子又趣岳飞应援,凡十七札,岳飞方苦寒嗽,力疾而行,自鄂州向东,进兵江州。
岳飞策金人举国南来,巢穴必虚,若长驱京、洛以捣之,彼必奔命,可坐而敝。又恐帝急于退敌,乃奏:“臣如捣虚,势必得利,若以为敌方在近,未暇远图,欲乞亲至蕲、黄,以议攻却。”
帝得奏大喜,赐札道:“卿苦寒疾,乃为朕行,国尔忘身,谁如卿者?”岳飞乃引兵驱庐州。
次月上旬,朝廷已令张俊从临安府发兵八万,渡江迎敌。时张俊诸军虽已至建康府趣装,犹未起发。江东制置大使叶梦得知兀术入合肥、建宁府,犯含山县,进逼历阳,乃见张俊于建康府,请速出军。
张俊正会诸将于帐中,犹迟之道:“更俟探报。”
叶梦得道:”敌已过含山县,万一金人得和州,长江不可保矣。”
张俊议分军守南岸,陇西郡侯王德道:“淮者,江之蔽也,弃淮不守,是谓唇亡齿寒也。敌数千里远来,饷道决不继,及其未济急击之,可以夺气;若迟之,使稍安,则淮非吾有矣!”张俊犹豫未许。
王德请益坚,厉声道:“愿父子先越江,俟和州下,然后宣抚北渡。”张俊乃许王德即渡采石,自督军继之。
张俊遣兵渡乌江,谕诸将道:“先得和州者胜。”
王德道:“德当身先士卒,为诸军前锋。”张俊壮之,将士鼓噪而行。有报已失和州者,王德率众渡采石先登,张俊引领赵密、马立、张澥等将宿中流。
王德率众径抵和州城下,与诸将士道:“明旦,当会食历阳。”
城内三路都统完颜褎与龙虎大王突合速道:“去岁郦琼曾言王德不可当,且闻张俊大军将至,不若弃城退屯昭关。”突合速也无主意,只得依了完颜褎,率龙虎军,连夜西走鸟笼山,退屯昭关。王德乃夜拔和州,晨迎张俊入城。
张俊入城大喜,见王德道:“夜叉真猛将也。”
王德道:“济国公过誉了,皆为国家耳。”张俊大笑,引诸将入衙,摆酒庆功。
越二日,兀术遣定远大将军完颜宗隽,复来争和州,张俊使田师中、马立、张澥迎战,完颜宗隽败走。张俊取和州后,朝廷再命韩世忠以兵援淮西,趣岳飞会兵蕲、黄。
话分两头。兀术得知完颜宗隽兵败,使韩常来攻和州,张俊又遣王德、田师中迎于含山县东。两军相遇,列阵对望,王、韩二将各通名姓。
“独眼龙”韩常提虎啸刀出马,喝道:“我在军中久听夜叉之名,今日有幸相逢,愿试刀马。”
王德听了,心头一把无名烈火,高三千丈,大骂道:“独眼鬼,你莫逞好手。”抡三股钢叉,催马出战。韩常挥刀,纵马相迎。
二将在阵前盘盘旋旋,各逞平生武艺,大战三十余合,韩常不敌,虚晃一刀,走马归阵。田师中挥兵冲杀过去,韩常领军败走,损兵千余。王德大胜,遣人告捷于张俊。张俊知王德胜,又命统制关师古、刘宝、李横击败金人于巢县,复之。
至二月中旬,王德、田师中、张子盖会兵击破金人,取含山县。王德道:“既取含山,昭关于县北十五里,可乘胜夺之。”
统制张子盖道:“依公言。”三将引兵,北攻昭关。
龙虎大王突合速见兵临城下,与三路都统完颜褎引龙虎军出战。昭关下两军对圆,突合速提长柄斧出马喝问道:“吾乃龙虎大王,久闻王夜叉之名,愿求一战?”
王德举目见那龙虎大王,果然不同寻常,但见:
吞头龇牙龙头盔,双肩倒垂恶虎尾。
时青时绿紫铜脸,似嚎似叫鬼哭声。
胸中怒起千丈火,两眼睁时万道光。
腰下悬挂骷髅头,手持金斧恶凶神。
王德催马舞长杆钢叉,直抢出阵来,厉声叫道:“某便王德。泼番贼,不争你千里远来送命!”突合速大怒,直出交锋。二人军前大战三十回合,不分输赢。
田师中看的眼急,使杆环子枪出马,对阵中完颜褎出马相敌,斗二十回合,张子盖引军自侧翼攻杀,突合速、完颜褎不能抵敌,两军混战,金军大败亏输,狼狈而走,王德复夺昭关。次后,金人复犯昭关,王德等又败之。
再说天子手诏以招抚司前军都统制李显忠军与张俊会,李显忠引兵至桐城县孔城镇,与金国盖天大王军战,显忠驰挥双刀,所向披靡,金兵大溃。
兀术得知,谓韩常道:“李世辅归宋,不曾立功,此人敢勇,宜且避之。”乃焚庐江县而走。李显忠知兀术已去,又遣统领崔皋领兵向西北,击败金人于舒城县。李显忠则屡战皆捷,直寻张俊来会。
却说张俊分使左军统制赵密偃兵篁竹,出六丈河以分金势。赵密得了钧旨,且命大将张守忠以五百骑出滁州全椒县,伏篁竹间,敌疑,宵遁。赵密乃引兵出六丈河,断其归路,又败金军。赵密以此功,进中卫、协忠大夫,和州团练、防御使。寻拜宣州观察使,为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主管侍卫步军。
此时刘锜引八字兵两万,自巢县东关向北击败金人于青溪,两战皆胜,先自清溪至庐州巢湖柘皋镇。柘皋之东乃石梁河,又称柘皋河,刘锜乃与金人夹石梁河而阵。天大雨,水暴溢,金人断石梁桥以拒宋军。石梁河通巢湖,广二丈,刘锜命曳薪垒桥,须臾而成,遣甲士数队路桥卧枪而坐。会杨沂中、王德、田师中、张子盖之军俱至。诸将帅皆集,惟张俊后至。
翌日,兀术以铁骑十万分为两隅,夹道而阵。时张俊为宣抚使,杨沂中为副使,刘锜为判官,王德为都统制,田师中、张子盖为统制官。统制田师中欲待张俊来,再战金军。
王德怒道:“事当机会,复何待!”乃提叉上马,又道:“贼右阵坚,我当先击之。”麾军渡桥,首犯其锋。一酋被甲跃马始出,王德引弓一发而毙;因大呼驰击,诸军鼓噪。
兀术以拐子马两翼而进,弓弩乱飞,宋军死伤甚重,王德跃马挺叉,率众鏖战。
“髯将军”杨沂中在阵前看了,与刘锜道:“敌恃弓矢,以兄顺昌战法,吾有以屈之。”刘锜长沂中四岁,故而沂中呼之为兄。
杨沂中遂使万人操长斧,如墙而进,诸军鼓噪奋击,宋金两军战做一团。杨沂中、刘锜亦各持大斧,亲自临阵,奋马厮杀。二将在金军中左冲右突,兀术看的火冒三丈,纵跃山青马,使凤翅镋,直来交战。
刘、杨二将见了兀术,发声喊,乱斧来劈,兀术一敌二,大战二十合,不分高下。完颜亮、完颜亨见了,各自抡锤,飞马来助兀术。
正在酣战之时,张俊领军到来,忽地疾作,力疾引众涉流登岸,指挥兵马横冲金军,将金军冲的云散星落,兀术见势不好,引军大败溃走,退屯紫金山。张俊引领诸将兵马追击之。
兀术败走,刘锜与王德等尾击之,又败金军于东山。兀术望见刘锜人马,惊道:“此顺昌旗帜也。”当即退走。是役也,宋军失将士九百人,金人死者以万计。
再说刘锜见金军已退,插手谓王德道:“昔闻公威略如神,今果见之,请以兄礼事。”
王德笑而扶道:“某今年五十有四,长太尉十有一年,自今日起,可以兄弟相呼。”二人大笑。抟土为炉,插草为香,对天盟誓,结为兄弟。王德率军归张俊。刘锜驻兵和州。
后二日,兀朮亲率兵逆战于店步,杨沂中等又败之,乘胜逐北。岳飞自舒州而来,师至庐州,金兵望风而遁,遂复庐州。岳飞还兵于舒州以俟命,帝又赐札,以岳飞小心恭谨、不专进退为得体。是月,虔、吉二州,盗贼悉平。
兀术败于柘皋,又失庐州,向北复围濠州,五日而破。执守臣王进,夷其城,钤辖邵青战死。韩世忠受诏救濠,以舟师至泗州招信县,夜以骑兵击金人于闻贤驿,败之,急来解濠州之围。暂且不提。
话分两头。柘皋战后数日,秦桧忽谕杨沂中及张俊班师。张俊与杨沂中、刘锜乃议班师。会有云濠路已通者,张俊谓刘锜道:“吾欲与杨太尉耀兵淮上,安抚濠梁之民,取宣化归金陵,杨太尉则渡瓜洲还临安。”
明日,命二帅行。谍报金攻濠州甚急,仓皇复回,张俊邀刘锜会于钟离县黄连埠,距濠六十里,闻城陷矣,召杨沂中、刘锜谋之。
刘锜谓杨沂中道:“何以处此?”
杨沂中欲进战,说道:“战尔,相公与太尉在后,沂中当居前。”
刘锜谓张俊道:“本来救濠,今濠已失,进无所依,人怀归心,胜气已索,此危道也。不若退师据险,俟其去,徐为后图。”
王德、许清诸将皆道:“善。”
张、刘、杨三帅鼎足而营,遣人俟敌,探马回报:“敌已去矣。”
刘锜又道:“敌得城而遽退,必有谋也,宜严备之。”张俊自以为功,不从,谓刘锜毋往,命杨沂中与王德将神勇步骑六万人,直趋濠州城下。张俊驻军黄连镇,不敢进。刘锜知张俊要独吞濠州之功,一笑置之,率军南返。
却说杨沂中率诸将至濠州城下,列阵未定,只见兀术站于城头,厉声大叫道:“尔等死期到了。”烟起城中,金人伏骑万余分两翼出。
杨沂中见有伏军,顾王德道:“何如?”
王德道:“王德小将,焉敢预事?”
杨沂中以策麾军道:“那回!”诸军以为令其走也,遂散乱南奔,无复纪律,金人追杀甚众。杨沂中遇伏而败,帝命岳飞救之,金人闻岳飞至,又遁。
杨沂中过滁州至真州,乃自六合县宣化镇渡江归行在,加检校少保、开府仪同三司兼领殿前都指挥使,盖录柘皋之功而掩濠梁之败也。此为后话。
只说王德兵败而回,张俊问了备细,得知杨沂中已入滁州去了,恐金军追来,弃了黄连埠,领兵南逃,路遇李显忠。显忠得知杨沂中、王德兵败濠州,欲迎兀术死战,张俊以奉旨监护,虑失显忠,遂各以军还。
迟明,刘锜军至藕塘镇,距西北定远县六十里,将出濠州,安营造饭。刘锜军方食,张俊引败军飞马而至,急道:“濠州果有伏兵,我军大败。敌兵已近,如之奈何?”
刘锜道:“杨宣抚兵安在?”
张俊道:“已失利还矣。”
刘锜语张俊道:“无恐,锜请以步卒御敌,宣抚试观之。”张俊心方安,乃去。
刘锜麾下许清、赵撙、韩直、耿训、曹成皆道:“两大帅军已渡,我军何苦独战?”
刘锜道:“顺昌孤城,旁无赤子之助,吾提兵不满二万,犹足取胜;况今得地利,又有锐兵邪?”遂设三覆以待之。
俄而张俊去后复来,说道:“谍者妄也,乃戚方殿后之军尔。”刘锜与张俊益不相下。
一夕,张俊军士纵火劫刘锜军,刘锜擒十六人,枭首槊上,余皆逸。刘锜见张俊,张俊怒谓刘锜道:“我为宣抚,尔乃判官,何得斩吾军?”
刘锜道:“不知宣抚军,但斩劫砦贼尔。”
张俊道:“有卒归,言未尝劫砦。”呼一人出对。
刘锜正色道:“锜为国家将帅,有罪,宣抚当言于朝,岂得与卒伍对事?”长揖上马而去,驻军和州历阳县,得朝廷旨意后,引兵归太平州。张俊怒甚,归建康府。
再说濠州破三日,韩世忠军至,杨沂中军已南奔。世忠与金人战于淮岸,夜遣刘宝溯流将劫之,金人伐木塞赤龙洲,扼其归路,世忠知之,全师而还。兀术兵马五十万,或死或伤,折损半数,只得自涡口渡淮北去,自是不得入侵。世忠在楚州十余年,兵仅三万,而金人不敢犯。
岳飞军次濠州定远县,闻金兵已退,还屯舒州。行营统制张彦及金人遇于汧阳之刘坊砦,第八将张宏战没。大宋自是不复出兵。
却说宰相秦桧再主和议,恐诸将难制,患岳飞异己。此时参知政事王次翁、给事中范同,皆秦桧之党。秦桧使人招王、范至府中坐定,命人看茶,而后摒退左右问道:“本相夜唤二位前来,知我心否?”
范同道:“下僚试言之。秦相主和,必恐诸将不服,使我二人前来计议。”
秦桧问道:“然。汝可有见识?”
范同献策道:“可请于皇上,以柘皋之功,召诸将论功行赏,诸将到时,皆除枢府,罢其兵权,大事可定。”
秦桧又问:“何处置酒论功?”范同不语。
王次翁道:“白居易曾言:‘湖上春来似画图,乱峰围绕水平铺。松排山面千重翠,月点波心一颗珠。’可在西湖亭中。”
秦桧又道:“诸将皆亦夺权,恐岳飞难也。”
王次翁道:“应先会诸将于西湖,后召岳飞,岳飞后至,诸将兵柄已解,飞又何能?”秦桧喜而纳之,捻须大笑。三人谋至夜半,范同、王次翁方回。
次日,秦桧乃密奏以柘皋之捷,召三大将赴行在,论功行赏,天子许之。诸军皆班师,张俊、杨沂中还朝,每言岳飞不赴援,而刘锜战不力。秦桧主其说,遂罢刘锜宣抚判官,命知荆南府。
时并命三帅,不相节制。诸军进退多出于张俊,而刘锜以顺昌之捷骤贵,诸将多嫉之。张俊以杨沂中为腹心,而与刘锜有隙,故柘皋之赏,刘锜军独不与。
三大将韩世忠、张俊已至,岳飞独后。天子听秦桧之言,以明日率韩世忠、张俊,置酒湖心亭上,以待岳飞。
正是:君相暗藏虎狼心,却叫北伐空劬劳。
毕竟昏君怎解岳飞兵柄?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