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枢密尽收兵权~游古寺兄弟相逢〗
诗曰:
人生莫恃一帆顺,起起落落自平常。
数载光阴等浮沤,英雄壮士血白流。
拂去征尘叩禅扉,闲行同游解闷愁。
倾心念佛无忧虑,山中端的出奇迹。
话说当时四月中旬,君臣四人一早舟济,来在湖心亭上,罗列案几,赏景吃酒,专等岳飞。天子与张、韩二将闲话道:“二卿可读《郭子仪传》否?”
韩世忠道:“臣闲时《新唐书》、《旧唐书》都曾读过。”
张俊本是粗人,哪知道什么郭子仪?随口回道:“臣虽识得几个字,却连年征战,未有闲暇,不曾读过。”
天子笑道:“良臣文武双全,伯英却是吴下阿蒙。”秦桧、韩世忠大笑。
天子又与张俊道:“郭子仪事上诚,御下恕,赏罚必信。遭幸臣程元振、鱼朝恩短毁,方时多虞,虽握重兵处外,而心尊朝廷,或有诏至,即日就道,无纤介顾望,故谗间不行,身享厚福,子孙庆流无穷。今卿所管兵,乃朝廷兵也,若知尊朝廷如子仪,则非特一身享福,子孙昌盛亦如之。若恃兵权之重而轻视朝廷,有命不即禀,非子孙不享福,身亦有不测之祸,卿宜戒之。闻其过者,过日消而福臻;闻其誉者,誊日损而祸至。”张俊闻听,汗流浃背,唯唯称是。韩世忠含笑不语。
久等岳飞不至,秦桧起身道:“兀术既已北归,朝廷意欲讲和,他必不会再来。二位太尉,十余年来,为国为民,劳苦功高,且就此享个清闲,不知可否?”
这张俊却是个乖觉的人,听了秦桧如此说,心知朝廷欲罢兵,起身跪地说道:“伯英愿首请纳所统兵,现管军马,伏望归属御前使唤。”遂交还兵符。
天子大喜,令其平身,笑道:“张俊最知朕心。”张俊唯唯落座。议赏宿、亳功,张俊部将王德召拜清远军节度使、建康府驻札御前诸军都统制。余者田师中、刘宝、李横、马立、张澥五人同日首受上赏。
韩世忠起身插手道:“若解诸将兵权,万一国中有警,又该如何?”
天子笑道:“韩太尉恁地多虑,却是忠心,朕焉能不知。十余年来,我宋土生灵涂炭,惨不忍睹,朕欲休养生息,和议若成,功德无量,安能再有警乎?”
韩世忠听了,无言以对,只得说道:“良臣愿纳背嵬等军,听候差遣。”乃将帅印交出,官家令内侍收了。
天子大笑道:“今日休论君臣高低,二位太尉痛快吃酒。”秦桧乃亲自把盏。
渐至未时,岳飞不到。韩世忠、张俊欲出,秦桧则语直省官道:“姑待岳少保来。”益令堂厨丰其燕具。韩、张二人只得坐陪天子。
天子道:“西湖山水虽美,不及花鲢、鲤鱼、鲫鱼、河鳗分毫。此时正是未时,可知鱼、羊为鲜,朕为卿等试钓。”
秦桧道:“陛下龙体怎能行此粗鄙之事,万万不可。”
天子笑道:“刘皇叔礼贤下士,三顾茅庐,才使得诸葛孔明出山佐命,朕今何不能钓鱼,为功臣饱口福?”乃令左右备了渔具,在湖心亭钓起鱼来。稍时,却有五斤大的鲫鱼上钩,天子命御厨将大鱼做了四碗辣鱼汤,汤汁鲜美无比,君臣四个品尝叫好。
闲话休说。君臣四人等至日落西山,岳飞不到。秦桧谏言,明日依旧都来,再等岳飞,天子允了,各自散了。次日,君臣都来,如此展期以待者六七日,岳飞方至。
天子心中大不悦,责岳飞道:“卿何故来迟?”
岳飞道:“臣寒嗽未痊,且柘皋之战,岳飞无功,故而来迟。”
天子心虽不乐,强作笑颜,环顾众人道:“病躯以援张俊,师至庐州,兀术望风而逃,兵不血刃使敌北归,何人威名如此?唯岳少保耳。”
岳飞道:“臣实不敢当。只闻刘锜罢了兵权,不知为何?”
天子道:“张宣府言刘锜此战不尽力,故而罢了。”
岳飞道:“刘锜虎将也。顺昌之战,自引孤军,以少击众,尚无二志。柘皋之战,大军汇集,怎能不力?其中必有缘故,臣请留锜掌兵,保境安民。”
天子摇头道:“今日只论功行赏,刘锜不必说。”遂诏刘锜以武泰之节提举江州太平观。刘锜镇荆南凡六年,军民安之。魏良臣言刘锜名将,不当久闲。乃命知潭州,加太尉,复帅荆南府。此是后话。
当下天子驳了岳飞,目顾秦桧,秦桧会意,亲为岳飞把盏道:“岳少保虽无柘皋战功,仍有军旅劳乏之苦,且是患病行军,更是功高一等。而今战事已息,宋金和在目前,不如解了兵权,以文职享乐。”
岳飞瞠视秦桧,厉声道:“汝何出此言?中兴之业未半,故土不复分毫,怎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秦桧不能对。
天子道:“此是朕意,韩、张都已解兵,你三人可任枢密。”
秦桧道:“此乃陛下为天下苍生着想,岳少保不得违拗。”
岳飞听罢,胸中气闷,请还兵柄道:“臣戎马半生,今日方得休闲,情愿解甲归田,愿赐骸骨归卒伍。”
天子不允道:“朕昔付卿等以一路宣抚之权尚小,今付卿等以枢府本兵之权甚大。卿等宜共为一心,勿分彼此,则兵力全而莫之能御,顾如兀术,何足扫除乎?”谕令与给事中兼直学士林待聘分草三制。以扬武翊运功臣、太保、京东、淮东宣抚处置使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节制镇江府英国公韩世忠,安民静难功臣、少师、淮南西路宣抚使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济国公张俊并为枢密使;少保、湖北、京西路宣抚使兼河南北诸路招讨使岳飞为枢密副使,并宣押赴本院治事,以宣抚司军隶枢密院。命三省、枢密院官复分班奏事。遂罢三宣抚司,改统制官为御前统制官,各屯驻旧所,如遇出师,临时取旨。三人无话,拜谢而出。岳飞位参知政事上,自此闲官一身轻。
帝相暗藏虎狼心,大将翻似卸磨驴。
来学艺祖攻心计,再看杯酒释兵权。
湖宴既散,王次翁归语其子王伯庠道:“解诸将之兵,吾与秦相谋之久矣,虽外示闲暇,而终夕未尝交腱。脱致纷坛,灭族非所忧,所忧宗社而已。”
韩世忠拜枢密使,乃制一字巾,入都堂则裹之,出则以亲兵自卫,秦桧颇不喜。世忠以所积军储钱百万贯,米九十万石,酒库十五归于国。世忠既不以和议为然,为秦桧所抑。岳飞被服雍容,秦桧尤忌之。
一日清早,岳飞吃了饭,只着便装,唤了涂钦炎虎、公冶望雕相随,在杭州游览名胜古迹。忽地来至钱塘江边,望了一望江水,见月轮山上有一古塔,乃七层八角塔楼。便问二人道:“此塔何处?”
公冶望雕道:“小僧年少时,曾来杭州。州中有三塔:六和塔似将军,保俶塔如美人,雷峰塔若老衲。此便是六合寺塔,当年挂搭在此。”
涂钦炎虎道:“贫道虽未来过,也曾听闻。”
岳飞道:“即是有缘,可一同游。”三人拽步上山。辰时早到得六合寺前,先来唤门,通了姓名。寺内长老得知,命寺内撞钟击鼓,引着首座、都寺、监寺、维那、知客、众僧,出来迎接,向前与岳飞三人施了礼。岳飞看那长老,但见:
罗汉面容,笑时亦显豪气峥嵘;金刚身躯,立地真似擎天一柱。佛珠佛语,不问苍生;僧衣僧鞋,缝补犹新。落发五台,曾在梁山多出战;龙行虎步,原是杀人放火徒。
这长老正是“花和尚”鲁智深,年过六旬,须眉尽白,现今唤作“大德长老”。鲁智深出得门,开问道:“哪个是岳飞?”
岳飞道:“弟子便是岳飞,特来上刹参禅。”
鲁智深笑道:“有生之年,尚能一见同门师弟,幸甚、幸甚。”
岳飞道:“大师父,何故如此说?”
鲁智深道:“恩师周同曾有书信往来,说及晚年收得弟子岳飞,故而记得。”
岳飞道:“原来如此,但不知大师父是哪一位师兄?”
鲁智深问道:“你我素未谋面,可曾听闻梁山鲁智深?”
岳飞道:“何止听闻,那人与我同师学艺,正是岳某师兄,莫不是你么?”
鲁智深笑道:“俺便是‘花和尚’鲁智深。曾随梁山宋公明哥哥征讨方腊,方腊平后,我与林冲、武松便隐居于此。卢俊义师兄随军还朝,遭奸臣所害,宋公明亦如此结局。我在此日久,原来寺里长老见我勤恳,圆寂前将偌大的寺庙托付与我,因而做了现今长老。”
岳飞听罢,纳头便拜道:“师兄在上,受我一拜。”
鲁智深急扶起道:“自家兄弟,不需多礼。”
智深身后转过一个头陀,笑道:“你认得这个师兄,如何不认我?”
岳飞再看那人,五旬开外,是个披发的行者,但见:
金戒箍,光芒灿灿;骨数珠,欺银胜玉。直眉阔面,眼中隐凶光;身高八尺,堂堂铁筋骨。展臂膊,贯能擒龙伏虎;张开口,平吞万马千军。虽在佛前敲木鱼,身外也露渗人威。
智深引荐道:“此是‘行者’武松,亦汝师兄。”
岳飞慌忙再拜道:“久闻打虎师兄,今日幸见。”武松急来相扶。
岳飞见武松单臂来扶,问道:“师兄怎地如此光景?”武松遂将征方腊伤残一段讲过。岳飞嗟叹不已。武松问起身后何人,岳飞遂将涂钦炎虎、公冶望雕引与智深、武松相识,却如相见恨晚。
师兄弟初次相逢,鲁智深直请岳飞三人至方丈,一同坐定,请品禅茶。智深唤过一个侍者道:“去唤林居士来,只说有贵客到。”又动问岳飞道:“向闻师弟屡败兀术,因柘皋之战,论功行赏,解了兵权,是真么?”
岳飞道:“何谈论功行赏,实是秦桧议和,恐诸将不服,故而赚了兵权。”
武松道:“我早听说秦桧可恨,与宣和六贼一般。”
正说话间,林冲入堂,问道:“贵客是谁?”
岳飞再看林冲,虽年逾花甲,仍虎躯威猛,但见:
一张脸犹如古月,两只手宛似青铜。眼里沧桑尽显,胸中武艺超群。广袖宽袍,青氅墨履。须发尽白,俨然伏波在世;声若洪钟,真乃廉颇当年。
鲁智深、武松起身,与岳飞道:“此位就是林师兄。”
岳飞见说,纳头便拜,说道:“今日幸与兄长相见。”
林冲慌忙扶住道:“不知足下姓名?何故如此错爱?”
岳飞道:“小弟岳飞,尊师周侗。”
林冲惊道:“莫不是收复了半壁江山的岳鹏举?”
武松道:“果真是他。”
林冲急忙扶起道:“不知何风,将师弟吹到荒山?”
岳飞道:“原也无意,只是信步到此,不想机缘巧合,一发的都见了。”师兄弟四人说至晌午,鲁智深令典座备了斋饭,一同吃了。
斋后,四人又品了一回茶。岳飞自在身边摸出黄金十两,又问涂钦炎虎、公冶望雕借了十两银子,一并的要送与林冲师兄弟三人。智深却不肯收,推诿半晌,坚持不过,只得收了,做寺里香火钱。
闲话时,岳飞道:“今日冒昧到此,多有讨扰,礼物甚轻,师兄休怪。”
林冲三人都道:“自家兄弟,休言讨扰。”
岳飞又道:“恩师周同在世时,曾言收徒八人,我为最小。今日有幸见到几位师兄,愿相讨一棒,增些见识,不知肯否?”
鲁智深道:“俺心已向佛,使不得器械,武松师弟又伤残臂膀,不能随你心愿。林师兄本事高我二人,央浼他便了。”
岳飞却问林冲道:“师兄,曾闻你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鹏举斗胆,相讨一棒,望师兄了却心愿。”
林冲谢绝道:“老夫年事已高,枪棒生疏,恐力不从心。”
岳飞相请道:“师兄休要过谦,你我点到为止。”
鲁智深、武松打哄道:“岳师弟来此不易,你且将出本事来,与他看看。”
岳飞起身至林冲面前,插手打躬道:“师兄,请了。”林冲见躲不过,只得与岳飞、智深、武松、炎虎、望雕、众僧,一齐都哄出寺前空地上。武松让侍者拣了两条白蜡杆僧棍,交付二人使用。
岳飞要见林冲武艺,把棒来尽心使个旗鼓,吐个门户,唤做“恶虎抬头。”
林冲横棍在手,也使个门户,唤做“仙人指路。”
岳飞叫一声:“以棒做枪,师兄赐教。”说着,大踏步,使棒盖下来。
林冲拖棒一退,岳飞抡棍赶来。两个在夕阳下寺庙中交手,尽展所学,真个精彩。但见:
同师学艺,来较高低。棍做枪来,好似哪吒闹海抽龙筋;枪做棒时,宛如华光嗔怒闹天庭。形比蛟龙,势赛猛虎。棒似蛟龙翻海浪,棍如猛虎啸山林。龙凤相争一片云,狮虎共抢半分肉。
二人使了十八九合棒,林冲见岳飞只能招架,却收住了僧棍。岳飞撇了棒,口里叫道:“惭愧,惭愧。”
林冲道:“自家兄弟,岂能认真?”携住岳飞的手,与智深等人再入堂上,吃茶闲话。
红日西沉,渐渐天晚,师兄弟四人并炎虎、望雕同吃了斋饭,将所历的事说至半夜,屋外电闪雷鸣,大雨如注。智深安排床铺,让岳飞三人歇了。
次早,洗漱罢,典座又早摆上饭来,请岳飞三人吃了,林冲三人便邀岳飞三个登六合塔,六人都来到顶楼。
岳飞见那远处钱塘江波澜壮阔,唯有渔夫摇橹行舟,近处山林郁郁葱葱,人烟稀少,甚是感慨,遂向林冲索了笔墨,在塔壁上题诗一首:
白日思云路,夜榻闻雷声。
浑然惊梦醒,未见蛙虫鸣。
六人下了塔,岳飞又随三个师兄观看山景,涂钦炎虎、公冶望雕夸赞不绝,便有隐遁之心。当日天晚,又歇了一宵。
次日早饭罢,岳飞辞别三位师兄道:“恐朝中有事,寻我不到,就此拜别。”鲁智深、林冲、武松相送出门,直到山下。
岳飞将行,涂钦炎虎、公冶望雕同向前道:“我二人昨日与鲁大师商议定了,在此寺中安度余生。”
岳飞错愕道:“你二人不随我去了么?”
炎虎、望雕道:“前时我等随杨幺造反朝廷,多蒙将军恩赦,感德至今。我二人本是出家人,杀戮半生,造孽颇深,而今幡然悔悟,念头已灰,望节使恩许,当感恩不尽。”
岳飞道:“也罢,你二人执意如此,我不敢强留。”又叹道:“我本意也是如此,归隐山林,奈何朝廷不许。”乃与林冲、鲁智深、武松一一作别,师兄弟四人,满眼含泪,悒怏而散。
自此涂钦炎虎、公冶望雕留在六合寺中,不再细说。岳飞孤零零一个回去,心中千滋百味,好生无趣。
正是:
从前以后多少事,过去将来一场空。
毕竟中兴七王与昏君奸相怎地结局?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