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令限行像把鬼火,再次点中仇由心里的燃点。
鬼脸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无法确定铁门缝捡到的鬼脸是不是自己扔的鬼脸。他正想下便河的浅水区查看,铁门传来咔嚓一声脆响,铁环扣住的门缝被一只小手轻轻扯开了。仇由心里的鬼火,马上被冻成冰块。他听火子说过阴阳鬼年关前爱扮成童子出来跟阳人要红包当压岁钱。仇由两眼盯着慢慢拉开的门缝,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深怕自己一眨眼,阴阳鬼就会抢走自己捡到的鬼脸。但铁门缝开到一半,突然停住不动了,好像有意在探试他能承受的心理底线。仇由从来没有遇上这样的怪事,不信鬼的念头早跑到了脑后。
流动的空气仿佛一下被冻住了。仇由想让自己的心热起来,脑子却不听使唤,从头到脚都透出阵阵冰凉。晚霞映红的河湾,像一盆打翻的猪血,在暮色的笼罩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冷古丁想到屠夫,在白树林追杀野猪的情景。那天的晚景是过鬼节,也像今天一样,日头落坡前下了一场雷雨。火子和木子去麻缨塘收黑米,顺便给老王运回几袋白米和红米。老王请火子和木子过鬼节,木子不肯去,火子想喝老王的鬼节酒,就把仇由拉去充数了。
鬼节是龙溪口的大节,比王府过国喜节还热闹。这一天,大小酒坊都会拿出最好的窖酒来敬鬼。这一天,龙溪口人不谈神,谁谈神就是对鬼不敬。
鬼节,只有老光棍经常借酒发疯,把阴阳坡分水岭的人头形桐油树吹成大神。
那天,老光棍带小光棍去酒坊串门。老王怕老光棍发酒疯,在鬼节讲神不好,拿酒打发他们走。老光棍不肯走,说你们欢天喜地给鬼过节,看得起鬼,老子挖坟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难道老子连与鬼一起过节的资格也没有吗。
火子说我们过鬼节,只讲鬼话,不谈你的人头树。
老光棍说不谈就不谈,你们敬鬼,老子只负责陪鬼喝酒。
那天,老光棍好像疯病一下好了,只喝酒不谈神。只是带着小光棍离开酒坊的时候,把小黑屋的大门当成方便门,被红鼻子骂得狗血喷头。老王封了五个鬼脸的大红包,这事才算摆平了。火子心里不爽,想找个地方发泄情绪,硬把仇由拉到野店跳鬼步舞。
仇由不信鬼,不想学鬼步舞,借方便跑到白树林兜风,正好撞见屠夫在白树林里追杀一头野猪。那头野猪是踩翻杀猪盆,逃进白树林的。
屠夫叫仇由帮拦野猪。仇由见野猪浑身是血,不敢空手拦,伸手去捡路边的枯枝,被野猪一头拱翻在地。火子听到仇由的呼叫声,从野店跑出来,见状,一把揪住野猪尾提离地,野猪就原地惨叫跑不动了。屠夫追上来,揪住野猪耳补杀了一刀,才把野猪杀死了。
野猪断气前,两眼正好瞪着仇由。那种绝望的眼神,常把仇由从梦中惊醒。当时,他就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有一种生命比人更聪明,把人当成野猪,那人活着还有奔头吗?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极端,没人愿意去思考比人更高级的生命。
仇由不想成为龙溪口的第二个疯子,所以他把这个念头烂在心里。这种悬念如同龙溪口人对鬼神的崇拜一样,敬鬼的人都不太乐意谈神。这种迎鬼避神的现象,使他总觉得神的地位无形中就比鬼高一级。但龙溪口人看鬼戏看出感情,对鬼怀有敬意,都不愿意接受神比鬼高级的事实。他不想变成敬鬼派的眼中钉肉中刺,也就懒得提神了。
在龙溪口,除了爱说疯话的老光棍,就只有高寨巫女爱以神自居了。
便桥被巫令限行,仇由对鬼神的级别又有了新的定位与思考。他认为住晃山的人过便桥不限行,就是神,住龙溪口的人过便桥限行,就是鬼。
面对便桥人字头半开半闭的铁门,仇由埋在心里的底线被鬼神的落差触动了。他不想被巫令的怪圈困住自己发表言论的自由,决定主动出击。
把门的,你开门只开一半,是想要鬼脸吗?
仇由话音未落,把门的手不见了,门却缓缓开大了。一条带状的雨花路,在暮色中慢慢露了出来。奇怪的是,敞开的门路鬼影也不见一个。仇由不信邪,把路人放在藤椅边忘记拿走的紫竹棒捡到手中,然后壮着胆快步迈到铁门边。他以为童子鬼躲在铁门后,举起紫竹棒轻轻敲了下铁门,问把门的,我不是老虎,你躲着老子干什么?
铁门背后静悄悄的,一点回音也没有。铁门与地面是平行的,没像正常门那样加设门槛,门背与门墙形成的死角,看样子刚好能容下一个童子。仇由隔着门板,看不见里边的情形,想把铁门关上,又怕童子鬼怪自己越权,趁机敲自己的竹杠。
把门的,你不出来,代表你不要鬼脸,那老子走了。
小路有些地方,只能容下单边脚板。仇由怕天黑了,看不清落脚点,有失足掉下便河的风险。他见童子鬼不肯现身拿鬼脸,不想浪费唇舌,抬腿就往门里走。但他刚走两步,后腿就被一股无形的阻力拖住了。仇由惊出一身冷汗,想回头看看童子鬼长什么样,僵硬的脖子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卡住,连冻得有点麻木的头脑也不听使唤。
看来,便桥真有鬼,而且是阴阳界修炼成精了的隐身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