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在最一开始,维特根斯坦只是应了拉姆塞的邀请,想从奥地利姐姐家的房屋建筑工地当中抽身,在夏天来到剑桥大学,拜访这里曾经的老师和同学,顺便再度过一个短暂假期而已。
但好巧不巧,他在使徒社的聚会上,碰到了近些年来在物理学界乃至科学界、哲学界都风头正盛的陈慕武。
然后又因为和陈博士讨论了一个似哲学又似物理学的因果论问题,让维特根斯坦对量子力学感上了兴趣,于是就临时变更了自己的计划,延长了他在剑桥大学停留的时间。
这些天来,维特根斯坦一直都留在他的住所里,研究早些时候陈慕武给他送过来的那本集合了卡文迪许实验室甚至是欧洲物理学青年才俊的智慧的量子力学讲义。
而今天陈慕武登门拜访,并不是说来提供“售后服务”,询问维特根斯坦在看书过程中是否遇到了些什么问题,并为其进行学术上的答疑工作。
——当然,如果维特根斯坦有问题的话,陈慕武还是要进行回答的。
虽然他们这本量子力学讲义里面充斥着大量的数学公式和计算,对物理学专业的学生来说并不算友好。
不过陈慕武觉得,这位可是能够生肯罗素几卷大部头《数学原理》的猛男。
看一本面向物理系学生的入门书籍,对维特根斯坦来说,应该是简单至极,轻松无比。
其实陈慕武这次来,是另有目的。
被主人迎进屋子,坐到沙发上的陈慕武开门见山:“维特根斯坦先生,在剑桥的这些天过得可还习惯吗?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
虽然维特根斯坦十年之前就曾经在三一学院跟随着罗素一起学习研究过哲学,可有求于人的陈慕武还是表现得像是本地的东道主一样,大献殷勤。
“陈博士,多谢关心,一切都还算正常。”
维特根斯坦同样也客气回应。
“饭吃的怎么样?我觉得英国作为老牌帝国主义强国,靠着在全球各地的殖民地进行资源掠夺和资本积累,这样源源不断地输血,这里的人民过得确实都很滋润。
“但唯独只有一点不太好,那就是英国人的饭做的实在是不怎么样。——即使他们从全世界的殖民地中,运来了各种各样稀奇古怪但又昂贵异常的香料。
“如果您有时间的话,我可以邀请你去我在伦敦的家里面,吃上一顿正经的中餐。也不知道中囯菜会不会合您的胃口,但我保证,一定比在英国能吃到的这些菜要好太多。”
和一个在英国的外国人,想要快速拉近关系的话,吐槽这里那些难吃而且充满“新意”的菜,无疑是一种比较不错的选择。
陈慕武突然说起英国菜来,并不是心血来潮。
因为就在不久之前,在他身上发生了一件让人十分哭笑不得的事情。
从意大利回到剑桥之后,有一天正忙着写毕业论文的奥本海默,再次邀请陈慕武去自己在基督学院的宿舍里吃一些绝佳的“好东西”。
而且他依然一如既往地保持着神秘,打死都不告诉陈慕武,这种好东西究竟是什么。
这让陈慕武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就在上一次,美国人嘴里也是同样的说辞,结果吃到的是那种软烂糊状,甚至都有些看不出菠菜形状的菠菜罐头。
但那次的奥本海默拍着胸脯保证,这回的东西绝对不再像上回那样,而是他们在中囯曾经吃过的东西。
陈慕武就是因为中囯这个词才再次上当受骗,觉得自己好像在回国的时候,没带奥本海默吃什么不好吃的东西。
他将信将疑地跟着奥本海默去了基督学院,他那次准备的居然是坐在灶上的一口还在源源不断地从锅盖缝隙处冒着热气的汤锅,不知道里面煮着些什么“美食”。
等奥本海默熄灭灶台的明火,把汤锅从上面端到餐桌上,打开盖子以后,陈慕武终于见识到了他那天晚上要吃些什么东西。
一锅乳白色的汤里面,炖着洋葱和牛肚。
掀开锅盖以后,奥本海默还往里面倒了一些胡椒粉。
“这是我最近刚发现的一道英国菜,里面用到的牛肚这种材料,我们在中囯不是吃过吗?
“虽然那道叫做‘夫妻的肺’的菜,辣椒放的实在有点儿太多,但是口感很不错,而且味道调的也合适。
“我今天恰好在剑桥郡的市场上看到了有人卖牛肚,就特意买回来了一些,还问了问店家在英国应该如何烹饪,然后就学到了这种地道的英国传统烹饪方法。
“我感觉这世界上各国的美食之间,里面的内核都是融会贯通的。中囯不是还有一句话么?叫作‘用食物原来的汤来消化食物’,你看到了英国这里,就变成了用牛奶煮牛肚,都是来自牛身上的东西。”
呃,周瑜打黄盖,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到了奥本海默这里,就变成了一个真敢教,另一个真敢学。
牛奶中但凡放点蘑菇,他都不会多说些什么。
可这牛奶煮牛肚,怎么就能被算成是原汤化原食了呢?
不是比之前的菠菜罐头更黑暗料理般的存在吗?
反正那天陈慕武只是捡了两块牛肚放进嘴里,——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咀嚼着牛奶味的皮鞋,——然后就借口自己还有事情,匆匆离开了奥本海默在基督学院里的住所。
他决定以后一定要坚决拒绝奥本海默的暗黑美食邀请,就算是他说是请自己吃什么山珍海味、鲍鱼龙虾之类的东西,也坚决不能赴宴。
至于在奥本海默博士毕业之后,陈慕武力劝他不要留在英国做无用功,而是回到美国的大学里去找一份教授工作,这和之前奥本海默经常请他吃黑暗料理有没有关系,谁也说不太好。
“多谢您的好意,陈博士,”维特根斯坦笑着对陈慕武点头致意,“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一定会去府上拜访。
“也谢谢您担心我在英国的饮食问题,不过我最近都只是吃一些烹饪起来比较简单的东西,比如面包、牛奶和咖啡之类。”
听到牛奶这个单词,一阵不好的回忆又涌上了陈慕武心头。把牛肚洗干净,放入牛奶中煮熟。
难道说这个烹饪方式还不简单吗?
但它就是能达到一种在人意料之外的难吃效果。
不过他今天来找维特根斯坦,不是为了和他探讨英国究竟有没有美食,开场之后先聊几句饮食问题,只是为了客气一下,让自己在接下来提出正题的时候,不会那么生硬。
“维特根斯坦先生,你知不知道世界哲学大会?”
维特根斯坦点了点头:“这我还是知道的,这个会议因为世界大战暂停召开了很多年,直到前几年才重新恢复举办。
“好像去年举办会议的地点,是美国波士顿的哈佛大学,我当时在奥地利,所以没有去参加。下一次举办的时间和地点,应该是三年后的1930年,就在我们脚下的这片剑桥大学的土地上。
“陈博士,你突然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也想参加下一届世界哲学大会吗?”
“不不不,我只是拿这个会议来举个例子而已,”陈慕武才不愿意去参加劳什子哲学大会,前几天只不过是和面前的这位维特根斯坦聊了几个小时而已,他就听了个七荤八素,头昏脑涨,“世界哲学大会是让来自全世界各地的哲学家们聚到一起,讨论彼此关心的这些问题,还有展望哲学未来的发展方向。
“在每一门学科当中,同样都有这么一种类似的会议,数学的叫‘国际数学家大会’,天文学的叫‘国际天文学学联合会全体大会’,……而是在物理学上,这个会议的名字不是叫做‘世界物理大会’,因为会议是由那位发明了氨碱法的制碱行业巨头,比利时人索尔维赞助的,所以会议名称被叫做索尔维会议,地点也选择在了比利时的首都布鲁塞尔。”
“有所耳闻,但是陈博士,您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想要邀请我一起去参加这个索尔维会议吗?”
有些疑惑不解的维特根斯坦开了个玩笑。
陈慕武借坡下驴:“正是如此,维特根斯坦先生。
“我还想着这件事应该如何向您开口,才能显得不那么唐突。没想到您居然自己就提了出来。
“那就这么说定了,你这些天别着急回去,在剑桥大学多待一段时间,等到了十月份,您和我们一起去布鲁塞尔,去参加新一届的索尔维会议。
“等会议结束之后,你就直接从比利时回奥地利,这样安排如何?”
陈慕武的表现也真够混不吝的,维特根斯坦不过是半开玩笑半是询问,他直接就替对方答应了下来。
他这招果然起了一些作用,让维特根斯坦的第一反应不是拒绝,而是询问:“陈博士,您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我本人别说是物理学家了,连一个物理学专业的学生都比不上,又何德何能,能够去参加全世界顶尖物理学家的聚会?您应该只是在讲玩笑话吧。”
维特根斯坦仍然在给陈慕武台阶下,只可惜他对面的这个人一心都只想着忽悠他去参加索尔维会议,对摆在眼前的台阶根本视而不见。
“我没说错,维特根斯坦先生。您最近不是一直都在剑桥大学学习量子力学么?接下来要举办的这次会议,我想肯定需要有几天,或者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讨论量子力学上的事情。
“上次我和您在使徒社在因果关系这件事上相谈甚欢,比较深入地交换了意见,彼此都认为不管是因果关系也好,还是企图利用因果论来否定量子力学,都是不正确的。”
“没错,确实如此。”
见到维特根斯坦已经进入圈套,陈慕武又换上了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你我都认为他是不正确的,偏偏在物理学家当中,又有很多人认为因果论是正确无误的。——他们都不是休谟的学生。
“关于量子力学和因果论之间的事情,之前我们就已经互相讨论过很多次,但不管是每次见面,还是彼此之间的书信往来,谁也不能把对方说服,都认为自己坚持的观点有道理。
“这也就是为什么,我想要邀请您去参加索尔维会议的原因,希望您能够从一个哲学家的角度出发,看一看是否能说服那些依旧固执己见的老顽固们。”
陈慕武依然没有直接说出,老顽固们当中最执拗的哪一位姓字名谁。
但估计就算他说出来,维特根斯坦应该也不会太过吃惊。
毕竟他也是一位狠人,还曾经和另一位“总体评价:褒贬不一;历史评价:差评如潮;近期评价:特别好评”的强力去油的狠人美术生,在奥地利林茨实科中学做过几年的中学同学。
虽然有着强大的逻辑,和清晰的认知,但是面对陈慕武提出来的这个邀请,维特根斯坦罕见地有些犹豫不决。
“陈博士,我去一个全部都是物理学家参加的会议,是不是不太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况且你不会在剑桥大学待很长的时间,不久之后肯定是要回奥地利的。
“那就当做是顺路参加一次会议,也不会耽误你太多的时间。就这么说定了!”
陈慕武没有再给对面试图分辩的机会。
“我今天来拜访,其实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只是来邀请您和我们一路同行而已。
“既然现在事情已经敲定,那我就不再多做打扰了。”
说罢,他站起身子就想离开。
然而,维特根斯坦却拦住了陈慕武:“陈博士,既然推辞不过,那我就只能‘恭敬不如从命’,就和你们去比利时走一趟再回家。”
“那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在此之前,我这些天学习这本《量子力学讲义》,积攒下了一些问题,您能不能先给我讲讲。”
“乐意至极,不过我们先提前说好,这次可别说着说着说到哲学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