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澜山上,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宁静,地上散落的桃花被风吹的七零八落的,桃花瓣和着泥土,娇艳的红与泥土的清新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凄凉孤单。
一身深色华服的老者被人搀扶着走上来,看着老友的坟墓,叹息一声,他这一生输在固执之上,当今世上谁人不敬其才学德行,可是他这一生也赢在了固执之上,哪怕那个给他带来无尽荣耀的人,让他名声晓欲天下的人最后成为他一生的污点,可是他知道,他从来不后悔。
所以后来宁愿被放逐,功名皆可抛,只因为那个飞扬炫目的少年是他一生的骄傲。
将手中的桃花整理好,老者准备将之重新放到墓碑前,忽然一抹娇红快他一步放下,他看着坟前的桃花,深色微微一怔,偏过头,看着身侧的人,眼底的诧异更甚。
可是那淡紫色的身影却像是没有察觉到身旁打量的目光似的,她直接跪在了坟前磕头,虔诚恭敬至极,那一双清冽的眸子抬起,里面浸染了悲伤。
若是一早知道他身体不好,她说什么也会看看他的,她只是怕故人相见,徒惹伤心。谁让那个天不怕地不怕,飞扬骄傲的少年如今已经面目全非,就是她都有些接受不了,更何况他。
“公主认识易秋子?”身旁的老者忽然开口说道,对于叶凌汐的身份他是知晓的,不单是因为她的长相,还有前不久他收到过她的信,所以特意让人查了一下。
岂止是认识!叶凌汐仰起头,看了看天,收敛住眼底的悲伤,淡然说道:“幼时与先生有过一面之缘,主要是我与易先生的一位故人熟识。倒是多谢余先生来祭拜了,这山路可不好走呢。”说着,她直接拜谢。
故人!余正看着面前从容淡然、恭敬有加的女子动作,不知道为何,脑海中忽然晃过那温润谦和的少年的容颜,谁不知楚家少年飞扬跋扈的很,可是到了易秋子面前却极尽的恭敬温和,那个时候莅阳城的人都说天不怕地不怕的楚三少唯一怕的是学堂的夫子,八成是学业不过关,那个时候京中这流言可传了一段时间呢。
直到后来,那个少年用所学为自己正名,登上了莅阳城文人第一人的位置,可是他对待恩师的态度却是愈发恭敬。
“老夫就说呢,原来是故人。”余正微微一笑,“我与易秋子是多年好久,公主倒是客气了,说来,得感谢公主亲自前来祭拜。”难怪她知道易秋子最喜欢的花是桃花。
叶凌汐微垂着眉眼,淡然说道:“无妨,我素来尊敬先生,前来祭拜是理所应当的。不过,我想知道先生是怎么去的。”
“久病缠身,加之心里一直有一个心结,一日不打开,这病便一日不好,前几日终于拖不下去了。”余正兀自感叹说道,“他前半生郁郁不得志,对官场心灰意冷,后半生将所有心血倾注在学生身上,他曾说他遇上了百年难遇的奇才,有了那人,定然会改变东华文人处处受掣肘的处境。他勾画了一个极美的梦境,里面权贵门阀式微,文人各展所长,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可是梦还没有勾勒完,他就醒了。”
叶凌汐抿着唇,并未说话,脸上透着几分灰败。
“书是死物,人是活的。比起珍藏前人的经典,我更希望能亲手成就一个世人景仰的存在,让他流芳百世,成就一段传说,而你,可以让我将全部的心血倾注吗?”
那个时候,她因为一时气不过,烧了他的屋子也包括他所有珍藏的典籍,父亲将纨绔的她吊起来揍了一顿,母亲知道后非但没有疼惜她,还赏了她一耳光,那是她第一次动怒打她。顶着父亲跟母亲教训后的伤痕,她准备去找他算账,而他却在那简陋的小屋里面抄写那些典籍,说什么也不要母亲赔偿的那些焚烧了的典籍。而且看到她的时候对她一如既往既往和善,不见半分苛责。
她分明看清楚了师母眼底的怨责,而他被她烧了房子,毁了珍藏,凭什么还这样云淡风轻。
她不懂,问他为什么,当时他就与她说了这番话。她至今记得他当时的眼神,那是对未来美好的憧憬,是对她的期望,她竟不忍拒绝。
从那之后,她跟中了邪一眼,竟然按照他的方式去学,而到了最后,她竟然佩服他佩服的不行,连父亲都说她转性了。
可是,她注定让他失望了,她成就不了他的期待。
“生子当如楚三少,冠满帝都羡九天,能被这般称赞该是何等的荣耀,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用他手中的笔,用他麾下的战马,也用他手中的剑告诉世人什么叫承天应运而生的天之骄子,他让天下文人知道了武将与文官也是可以并存结合,权贵与平民也能共事。可惜当莅阳城这颗最耀眼的星星陨落了,陪衬在他身边的云霞注定也都光华散尽。”余正感叹一句,楚家唯一的嫡子,第一门阀未来的掌权人,易秋子的得意门生,天玄道长亲传弟子,有谁能想到他会这么早夭折呢。
原来她承载着他们这样大的期待,如果楚家没有灭亡,皇长兄还在,她也活着,那么她会按照先生期望的走下去吗?应该会的。叶凌汐心里苦涩极了,她抿了抿唇角,“那先……易先生可有什么遗言?”
“别的倒是没有,大概是回光返照吧,他说的都是从前的事情,我也不大懂。”余正叹息一声,他说,“‘我教了他所有为人处世的道理,却忘记了教他最重要的一点。’,我估摸着说的应该是那个人,这御澜山葬地也是他选的,听说自那件事后,他经常到这里来。”
叶凌汐瞳孔微紧,眼底的悲伤一点点蔓延开来,最重要的一点,呵,没想到先生也明白了,可惜他们都明白的太晚了。
身为楚家唯一的嫡子,去哪里没有人保护着,就连宫里的皇上、皇后都把“他”放在心尖尖上,素来都是独一份儿的,那等殊荣,连皇子亲王都比不上。
可是,这份殊荣终究是帝王所给,帝王能给,也能收回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她转过身,看着前方云雾缭绕之地,这处山峦可以将西地之景尽收眼底,她能想象,那个对她如师如父的人每每是站在这里眺望着远方,等待着远方的人信守承诺归来,他明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
“先生,这次我从西地大败西凉归来就要正式入朝了。”出征前她曾去拜访他。
父亲说,战事不是时时都有,楚家的男儿从他开始不再只是武将,如果能兼做文臣也未尝不可。那个时候她不懂父亲话中的意思,心里虽然有些不以为然,可是想到先生毕生所愿,突然希望能让他高兴高兴。
先生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还亲自给他烹了桃花茶,祝她大捷归来。
父亲、他包括先生,都以为楚家不会有危险,毕竟最优秀的皇长子与楚家血脉相连,从她这一代转为文臣,徐徐图之便可。谁呢那个想到这一去,便是永别。
“听说余先生也准备告老还乡了。”叶凌汐忽然看着身侧的老者问道。
余正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如今这朝堂早已经不是我们这些食古不化的老东西的天下了,该是年轻人大展宏图的时候了。”
“先生睿智,在这夺嫡之争前离开,未尝不是明哲保身的方法。”叶凌汐淡然说道。
余正苦涩一笑,“公主是在说我畏首畏尾,不敢忠义直言吗?也是,我虽为御史,却不敢同当年的易秋子一样写下‘告天下书’,我,终究是被盛名所累。”
告天下书?!叶凌汐微微闭眼,那是楚家刚刚覆灭那会,先生心中大恸,控诉东华帝妄杀忠臣良将贤王,心胸狭隘,残暴不仁。
这份状书只在莅阳城流传了一日就被全部销毁,因为这件事先生也被幽禁起来,东华帝不杀他,不过是不想给外人揣度的把柄。
“之前与余先生说的那件事,是我唐突了。”叶凌汐忽然说道。
“活到我这把年纪了,追名逐利的心情也都淡了,所以也没什么顾忌了。”余正看着叶凌汐,忽的一笑,“老夫答应公主,虽然不知道公主为何要这样做,但是这也是我唯一也是最后能为那个家族所做的。”
叶凌汐垂眸颔首,“多谢先生。”
“有些时候老夫也是羡慕易秋子的。”余正摆了摆手,脸上带着几分笑容,“老夫要是有那样一个徒儿,此生定然无憾,老夫相信,他此刻也是如此想的。”
此生无憾吗?!不知道何时,坟前只剩下那孤单的身影,她看着那空着的石碑,她忽的走到那石碑前,新砌的石碑,干的并不透彻,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刺入。
她知道,他等着她给他写碑文,所以才会留下这无字碑,可是怎能无憾呢。
坟前的身影不知何时离开,只留下了那娇红的桃花在风中颤抖着。
不知道何时,一身玄衣的男子回到了这里,看着地上的桃花,看着那碑文,他墨玉般的眸中波澜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