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荒原。
雪早已停了,极目望去,荒原上的积雪在夜中仿佛闪着淡淡的荧光。空中一轮圆月,明亮得犹如心里的某个地方,一颦一笑,似乎还能在眼前出现。
“爹爹,我今天路过了一个道观,里面有女道人。”萧若萦扬着头,十五岁的年纪,还只是到爹爹的手臂处,只有高高的抬头,才能看到爹爹眼中的疼惜。
“萦萦,你想说什么?”
萧若萦眼睛很亮,却并不耀眼,就像小孩子喜欢看的眨眼的星星,“听说女道人住在里面,不用给钱。”
听到几声轻笑,却是少言寡语的哥哥,“萦萦的意思,莫不是想去当道姑玩儿?”
此刻,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浮现着几分委屈,“女儿不是说玩儿,如果有一天爹爹不要女儿了,女儿就可以当女道人,也不至于饿死。”
“胡说。”爹爹轻叱,又将话声放柔了些,“爹爹怎么会不要你,你整天都在乱想什么?”
萧若萦眸中闪现着泪光,“他们说,我及笄了,爹爹会把女儿嫁出去。”
“女孩子长大了当然要嫁人的,每个人都是一样,但是那并不等于爹爹不要你。萦萦,你记住,你嫁到哪里,都是爹爹的女儿。”
“那如果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呢?”
“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
“是女儿自己在想,没有人说。”
爹爹拍了拍她的脑袋,“别想那么多了,女孩儿,总归是要嫁出去。”
西楼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着那轮明月,与三百年前一样的明月。
“不想睡么,一早还要继续赶路。”苏锡在西楼对面,身上披着厚厚的毯子。
西楼并不说话,仍然看着窗外,仿若未闻一般。
大约是习惯了她这样的态度,夏洛并没有什么表情。
“过了这片荒原,再翻过一座山就能到了。”夏洛又说。
良久,西楼看着窗外,却开口,“你这样暗中到漠西,京中会出事么?”
她并不是不明白,皇上私自外出容易发生的事情。然而心里却不知为何,很害怕他这样的胸有成竹。她到底存着什么心理,竟希望他不敢跟她去漠西,来验证他的话。
“应该不会,孟诤的气焰已经被我打压了下去。”他淡淡回答。
西楼双手抱着弓起的腿,头歪歪的靠着,月色洒进来,映得脸色一片苍白。
静谧中,只有马匹偶尔发出的声音。
几声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夏洛目光一凛,坐了起来。
刚刚昏昏欲睡的西楼被他惊醒,不由皱眉,“怎么了?”
夏洛皱眉,“好像有动静,我心里不安。”
西楼淡淡冷笑,“亏心事做多了,自然睡不安稳。”
过了一刻,仔细听去,又好似什么也没有一般。
就在夏洛正以为自己杯弓蛇影之时,车外传出手下低低的声音,“皇上,周围有埋伏。”
夏洛面色冷然,“人多不多?”
“不知道,恐怕是……有备而来。”
多日未曾出事,竟在接近漠西的时候忽然有人袭击。
西楼问道:“莫非是,漠西野心不死,得到消息后来刺杀你?”
夏洛微微摇头,“我不知道,但我在京中已有准备,怎么会将消息走漏得那么远!”
“难说。”
积雪落下的簌簌声,月光下,一片雪亮的刀光剑影,四周蓦然间窜出了一队人马,向马车杀来。
西楼掀起帘子,却见一支箭羽直直朝此射来,她慌忙闪躲。箭穿过帘子,钉在对面的木板上,还在轻轻摇晃。
西楼心底一惊,再看去,夏洛安然无恙。她轻咬下唇,忽然说,“莫非要丧生在此么,难道燕行柯说的劫数,指的就是这次?不过上天也算待我不薄,你也不能幸免。”
夏洛没有多说什么,微叹口气后,密切关注外面。透过被射穿的窗帘,外面是深深的夜,月光下,穿着漠西服饰的蒙面人和他带出来的五个人正在厮打中。
他扭头看向那支箭,带着彩色的羽毛——那是汗王部下的箭羽。
莫非消息真的走漏了?
来人个个身手不凡,带来的五个人已经倒下了一个,而刺杀的人,却还不下上十个。
夏洛淡淡一笑,真是在劫难逃么?
‘嗖——’又一支箭措不及防而来,钉在木板上发出震鸣。
夏洛见西楼一脸平静,说:“莫非历经几次生死,就真的如此不惜命么?当初在凤熙山可不见你这样。”
曾经的曾经,凤熙山遇险,虽然事后相安无事,但萧若萦却接连几日不得安神。
西楼没有回答,嘴角却扬起几分自嘲的笑。
那时的确很怕死,可是凤熙山吓得大惊失色的萧若萦,却是因为苏锡的舍命相救而惊惶。
苏锡,既然不爱,当初又何苦舍命相救。
一把长刀由上劈下,双手持刀的人蒙着面,看着被劈开的马车里,一男一女,依旧平静着,女子的眸中却带着讥诮。
带来的人,除了还有一个人在不远处与两个人纠缠,其余都已倒下。眼前除了正前方劈开马车的人,左右两边一边一个人,三人虎视眈眈对着马车。
在刀锋快要落下的时候,西楼闭上眼睛,却感到一只带着一点温暖的手轻轻将她的眼睛蒙住。
苦涩泛起,心头已不知是何滋味。
又想到了从前,她怕见血,若无可避免的碰到血光,他总会伸出手,将她的眼睛蒙住。
过了许久,仍然没有发生什么,只是耳边的打斗声大了起来,铿然的刀鸣声,时时在耳边响起。
她伸出手,将夏洛的手拿开,眼前出现的人是莫无恒。他的刀光在月华下,冰凉如水。
横刀挥过时,其中一人的脑袋已经飞了出去,暗夜下,血的腥气越来越浓,让人心里泛呕。
看到近在眼前的血腥场面,西楼毫无畏惧的睁大眼睛看着,夏洛忽然笑了笑,“你不怕血了么?”
西楼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上竟有一点晶莹。
“现在不是从前了。”她轻声说。
刺杀的其中一人,趁着空隙,再次蹿到了马车跟前,双手抬起刀就往下坎,只是方向竟然是朝着西楼。
身边的一只手霍然出现,空手挡住刀,鲜血滴滴而下,落在西楼的身上。
西楼的泪落下,抬头看到持刀的人已经瞪大眼睛顿住,过了一刻,缓缓向旁边倒下,他的背后赫然插着一柄刀。
西楼看着他,莫无恒不说话,将刀从那人的背后拔出。
“皇上……皇上受伤了。”
夏洛带来的五人中,唯一存活下来的夜寅已经来到马车旁。
夏洛仿佛无事一般,只是微蹙着眉,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上的刀扔到一边,淡淡说,“没什么大碍,没有伤到要害。”
西楼默默无语,脸上泪痕已干。
“我一直跟着你们,为避免被发现,我离得有些远。发现袭击的时候,我就赶来,差点就晚了一步,你没事就好。”莫无恒擦掉刀上的血迹,将刀回鞘。
西楼不知说什么,只是木然点点头。
夜寅找出纱布和金疮药,帮夏洛将手包扎起来,“属下该死,没有及时赶来。”
“没事,这次事出意外。”夏洛低声说。
“其实你不必救我,我们除了恩怨,已经没有任何瓜葛了。”西楼说着,却将头偏向另一边。
莫无恒收刀后,已经转过身。
“无恒,你去哪里?”西楼喊住他。
莫无恒停住脚步,却没有说话。
“跟我一起去吧。”西楼说。
夏洛也开口,“此去漠西还有一段路,我带来的人其余死人已经命殒于此,你不妨留下保护她吧。”
片刻后,莫无恒低语,“我去把马牵回来。”
夜寅说,“眼下只能马上赶路了,或许能在早上赶到最近的城镇。”
夏洛点点头,“就按你说的吧,把这里收拾一下,该拿的拿上,马上启程。”
夜寅疑迟一刻,“皇上,我想……想……”
“我知道,好好安葬他们。这个仇,我一定会报的。”
夜寅走后,西楼看向远处,“你会如何帮他们报仇,若刺杀的真是漠西的人马,你会发兵么?”
“可是我觉得,不是漠西的人。他们刚才的首要目标是你,而非我。再则,如果不想我死,何必要故意让我们以为那是汗王直接受命的人?”
“你说的没错,那些人孟府派的。”莫无恒已经站到他们身侧,“我从他们的武功路数上看出来,和之前追杀我和西楼的人一样。”
夏洛淡笑,“孟诤为何要追杀你?”
西楼摇头,“我不知道,这样赶尽杀绝,看来一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了。”
四人开始动身,行在荒原中。
天上繁星无数,西楼忽然抬了头,想起小时候,娘亲曾说,离开的亲人,都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是不是那里有一颗星星是娘亲?
娘亲,我现在要去看的是所谓的爹爹的罪证,你说,我会看到什么?一定是他错了对不对?
回应她的,只有安静的星空,和一轮孤寂的明月。
清水镇在清灵山下,距离漠西已经很近,只要翻过这座山就能抵达。
清灵山不高,约半天能过去。清晨时,西楼一行四人到了清水镇。一宿未眠,彻夜赶路,便是决定休息一日,明早启程。
一觉醒来,已是大半日的光景过去。西楼独自出了客栈,走上街。
镇子不大,青石板铺的路面,积雪未化,到处是足印。低矮的平房,灰色的瓦片,行人衣着简单厚实,脸上带着笑颜,偶尔会有顽皮的小孩子在地上滑倒了,会被大人呵斥几声,拉起来拍着身上的雪。
明日,就是明日了。
西楼望向远处,铅灰的云层厚厚的堆在一起,充斥着一种压抑。
明日就到漠西,按他所言,就能看到所谓的,父亲的罪证,还有他要给的解释。
西楼感到一种无言的恐惧和空洞,却找不到任何东西能够填满心里的那个洞。一路上,她一直告诉自己,那是假的假的,都是假话。他害死父亲是真,他欺骗感情是真,那还有什么可以解释的。
那个冬季,吟风苦苦哀求皇上,留她活路。苏锡一道折子递上去,便是白绫而至。这些都是真相,他再怎样解释都无法抹灭的真相,还要跟着他去看什么所谓的真相。
心里仿佛被什么堵住,有些喘不过气来。
眼前一阵花白,踉跄退了两步,站定后平息气息,方才慢慢缓解。
西楼闭上眼,想将一切从脑子里赶出去,全都赶出去,想要一种平静,而非现在时时的混乱。
“在想什么?”莫无恒不声不响的站在身后。
西楼仍闭着眼,“一些……很久以前的事。”
“其实在皇宫里,我听到了你们的谈话。虽然被下药,武功被禁锢,浑身无力,但是内力却还在。你们说的那些,就是你们的恩怨?”
西楼淡淡笑着,“有点不可思议么?我是三百年前的一个孤魂。”
莫无恒平静说,“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悦心还算是妖精,又有什么大不了。这样说来,你曾经的种种怪举,便都有了解释。”
“是啊,养在深闺的孟西楼自然没有深仇大恨。但是被人欺骗和利用的萧若萦,就是为报仇而生。”西楼轻叹。
“你们前往漠西是为何?”
“他说要证明给我看,说以前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个骗子,我真想看看他又能骗我什么。”
“西楼……”似乎是踟蹰一刻,“或许事情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呢,我却觉得,他不是你所言的大奸大恶之人,他毕竟救了你两次。”
西楼脸色微凛,“不用你跟我说这些话,你是来给他当说客么?”
“不是,我只是希望你过得好一些。”莫无恒轻声说。
西楼蹙着眉,“那么就不要干涉我。”
沉默一刻,西楼放缓了语气,“无恒,为什么要跟来呢……我已经说过你可以走了,就是我们的合作已经到此为止。你已经没有必要在我身边了,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莫无恒不语。
西楼苦笑,“似乎每次说起这些,你总是不说话,真的每次都是。无恒,我只是一个孤魂,按照燕行柯的说法,叫做鬼戾。而你是一个好好的人,应该好好活着的人。”
她没有看莫无恒是何神情,也没有等着什么回答,直接回了客栈。
次日清晨,天上又飘起了雪。
雪下得不大,却一直没有停住。稀疏的小雪花飘飘摇摇落下,无声无息,像是一种无可言说的悲凉。
一路步行而去,翻过清灵山,到了另一片荒原。
不似于刚才一望无际,没有多少人烟的地方。这里远处依稀可见飘扬的旗帜,和巡视的人。
“祭祀单独在一个地方,我们先去找。”夏洛低声说。
“皇上,这如何找起?”
“找最高的地方。”
四人在雪地里跋涉,雪还在下,却是没有停下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眼前一片灰蒙蒙,感受落在脸上的冰凉。
“什么人?”一声叱喝传来。
抬眼望去,是着漠西服饰的士兵,拿着兵器对着他们。
夜寅和莫无恒立刻戒备起来,夏洛却轻轻摆了摆手。
“我们从中原来,拜访大祭司。”他说。
士兵仍不放松警戒,“笑话,漠西中能随意见大祭司的人都屈指可数,你们从中原来还声称拜访大祭司,真是笑话。我看你们就是来的奸细,真是找死!”
夜寅看了一眼夏洛,似是询问是否要解决此人。
夏洛一脸镇定,毫无慌乱,“我们确实是来拜访大祭司,若不相信,你就只管去通报一声,说中原燕行柯派人来拜访。”
“大祭司从不见客,什么拜访一说,简直是信口胡诌!再不离开漠西,我们就动刀子了。”
夏洛拿出燕行柯带来的信,“这是中原的燕道长给大祭司的信,这是信物。”
士兵拿过信,却是将信拆开。
“你干什么?”夜寅喊道。
士兵不屑的看他一眼,夏洛却拦住他,“别冲动。”
见士兵已经将信打开,夜寅冷哼一声,“怎么样,可以带我们见大祭司了吧。”
士兵哈哈大笑起来,像是看笑话一般,“你们是傻子还是疯子?”
他将那纸信笺扬起来,“这根本就是一张白纸,还什么信物。”
夏洛皱了皱眉,对着夜寅使了个眼色。夜寅点点头,抽出隐藏在腰间的软剑,横剑过去,迅速回鞘。
士兵脖子上一道细细的血痕,瞪大眼睛倒了下去。
夜寅将他手上的信笺拿过来,装进信封里,交给夏洛。
“继续找。”
风雪中,偶尔有雪飘到睫毛上,视线透过,能看到一片恍惚的天地。
夏洛停了脚步,看向前方,“应该是这里了。”
众人抬眼,看见雪中岿然不动的蒙古包。
一个人穿着厚厚皮衣的人出来,带着帽子,低着头,几乎让人看不见他的脸。
夏洛说,“我们来见大祭司。”
来人伸出手,却也不说话。
夏洛将信郑重交到他手上,那人转身就进了蒙古包。
“皇上,能相信么?”夜寅问道。
夏洛直视前方,“从现在起不许叫皇上。”
“是,公子。”
刚才的人再次出现,仍是不说话,只对着他们微一躬身,伸出手向里面一指,示意他们可以进去。
众人放下心来,跟着进了蒙古包。
西楼的脚步微微顿了顿,有些退意。夏洛侧头,淡淡看了她一眼。西楼轻轻咬着下唇,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