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却人间花月意,捻花玩月醉留霞。】
二夫人听见他这句话,竟气得流下泪来,“你,你明知道这是娘的伤心事,你为何,你为何总拿出来戳娘的心!”
严少卿道:“没有甚么不能提的,我这条腿,是母亲亲手打断的,母亲打在我身上的棒痕虽然消弭了,儿子心里的伤口,任凭母亲怎样的管束,是抹不去了。”
严少卿眼里含着热泪,道:“咱们府里,从没有人敢提起我这条腿,就连下人们,也是常常要刻意装作看不见,那种神情,倒比他们直直地看着我,更教我难受。”
“别说了……”
“母亲总拿我和大哥比,仿佛事事都要让我超过大哥去,大哥的种种事情,我都乖乖听从母亲的吩咐。母亲你常说,母子一脉,恩辱共存,五岁那年,为着大哥,母亲一时失手打断我的腿,对我说的那许多话,我都记得。母亲要我对别人说,我的腿,是因为偷拿大哥的东西被母亲打的,我乖乖听话。我从来,从来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思,母亲要大哥娶妃嫣,我听从了母亲的吩咐,要我娶庞小姐,我也从了,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母亲说的话是对是错,只是一味地听从。我总觉得,自己的身子,早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唯有在仙宫苑的时候,喝酒听曲,才是自己。”
二夫人的愤怒竟一时尽数化为悲痛,她用丝帕拭去严少卿脸上的泪,道:“好儿子,娘知道你乖,你心里难过,娘都明白。娘一番苦心,为了你,可以舍了性命。”
严少卿道:“娘,咱们只管好好地过咱们的日子,不好么?”
二夫人道:“娘答应你,总有那么一天的。娘也等着那一天。好儿子,榕儿是个好姑娘,你答应娘,好好待她,咱们娶了她,不能凭白耽误她的终身啊,算娘再求你一次了。”
严少卿道:“我都听娘的,都听娘的。”
这最后两句话,被刚刚赶来的吴悦榕听在耳朵里,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严少卿伏在二夫人的怀中正呜咽,二夫人也是满脸的泪水。吴悦榕一时倒不知道说甚么好了。
“姑妈,表哥,你们,怎么了?”
二夫人道:“没甚么,夜深了,你们,回房去罢。明天还有事呢。”
看着严少卿和吴悦榕的背影,一个站在屋外拐角暗处的人,轻轻地落下一行泪水来,滴到手中紧握的丝帕上。天上的明月映照着她满面的泪痕,星星点点,像银河白练,晚风吹拂起她的裤脚,腰间系着的荷包,上面的绺子,也随风摇摆。
这府中的所有人,都身处在一场极为清醒的梦中。梦是别人的,清醒却惟独属于这一个人。如果说,吴悦榕对她的所见所闻是一知半解,那么这个人,才真正是因为她所知道的一切,而流出眼泪来。
小钗因为回房的时候俪如和严昭明在屋中说话,所以并没前去打扰。可是,自己一个人回房去的时候,却辗转难眠,直至第二天早晨,才小睡了一会儿。
“小钗,我见你精神不好,昨日没睡好么?”俪如见小钗魂不守舍,眼神涣散,便十分关心。
小钗道:“没甚么,昨天睡得晚了。”
俪如道:“是昨天累了罢。我见你倒像是有心事,是昨天二爷有甚么不妥么?”
小钗道:“奶奶,你可知道,二爷的腿是怎么伤的?
俪如把手放在嘴唇上道:“嘘,你从前不是我和说,府里的人都不许提起这件事么?”
小钗接着道:“奶奶你知道是怎么回事?”
俪如道:“我,从前,听二爷随口提过几句,如今,也不记得那许多了。仿佛是五岁的时候因为甚么事情罢。”
小钗道:“是和咱们大爷有关么?”
俪如道:“这……其实,我私下里也问过大爷几次,大爷说,过去的事情了,没甚么好提的。况且他当时也不在场。”
小钗道:“我记得上回庞二奶奶死的时候,二爷和夫人顶撞,仿佛说的是,是夫人……打……”
俪如马上制止了小钗的话,道:“小钗,这些话,你和我说得,和别人,可千万说不得。既然府中人都绝口不提,那,我们就不要理会这些是非了,眼下我们不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么?”
小钗嘴上虽答应了,可是脸上,却是满面的心事,她心里,倒是为严少卿不值,为他生出许多怜惜来。
这一天,俪如和小钗最后一次为严昭明的病到保顺堂去找钱大夫,
“恩,听姑娘的描述,大爷的病是全好了,往后不必再吃药了,行止可与旁人无异,只是今后,用食补强身即可。”钱大夫听了俪如和小钗的口述,道。
俪如听了这些,心里十分欢喜,回去的路上也不再顾忌别人看着,步子也越发迈得大了,结果与一老者擦身而过的时候,撞了一下。
俪如自己小小地趔趄了一步,抬头去看对方,对方的脚却纹丝不动。俪如和小钗忍不住仔细打量这位老者:老者面色和善红润,虽然立得直挺挺得,却令人感觉身量轻盈如少女,再仔细看他,头上的鹤发用一根画着“太极”的簪子簪着,身着宽大的素色长袍,脚登一双黑白相间的道鞋——原来,眼前的这位老者,是一位修道的世外高人。
这位老者的身上,似有一股馨香之气,俪如和小钗,竟都有一见难忘之感。想不到,在这样的闹市中,还能遇到这样仙风道骨的高人。
俪如微微欠身道:“冲撞了道长,小妇人这厢赔罪了。”
老者捋了捋胡须,定睛看了看俪如和小钗,道:“不妨事,这位娘子,相遇有缘,就让贫道赠你一卦如何?”
俪如自己,本也修习医卜星相,经书上的东西,无非都是那些话,全靠卜卦之人察言观色罢了,因此道:“小妇人也粗看过几本经书,书上的东西,无非是个人的心性不同,因此得出的结果也不同,一场萍水相逢,何须介怀?我们还需赶路,就不耽误道长修行了。”
那老者倒是没有丝毫尴尬,道:“世人糊涂,却唯独娘子清醒,其实未必是好事,也未必是甚么坏事,既然娘子聪慧如此,贫道就只赠三个字,娘子只当玩笑罢了。”
小钗见这老者气度不凡,又这样讲,于是对俪如道:“奶奶,不如我们,就姑且听听这位道长怎么说。”
俪如也只好道:“既如此,道长请讲。”
那老道收敛了笑容,眼睛盯着俪如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水,山,骞。”
听见这三个字的时候,俪如心里一紧,又一惊,呆立在那里,想得入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