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喜残丛犹有在,好随修竹报平安。】
八月初八。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去年中秋节麟德殿的家宴还历历在目,转眼间,物是人非了,去年大房有两口人,今年,也有两口人,只是男主人已不在了。
平时的应酬陈妈妈能推就推,俪如也是尽量不出公主府大门一步,今日是吴悦榕的生辰,她三请四请,俪如到前面严府中来参加宴席,是免不了了。
西华公主虽然不在了,严祁却仍是驸马之尊。况且今年是皇帝的圣寿节,严府受到的赏赐自然不在少数。俪如放眼望去,这一次家宴十分热闹,往来恭贺,多了许多陌生面孔。听小钗说,那些都是吴悦榕娘家的亲朋,严府大宴,那些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赶着来凑热闹,仿佛来吃一杯水酒,就能沾些皇气似的。
“小钗,林……怎么没来?”俪如在人群中找了半天,也没见到林家人的影子,更没见到林朝光。
“我听说,林老爷身体不适,回绝了。而且,今年连贺仪都免了。”
“哎……”俪如轻轻叹气,心想,林朝光定是还在为西华公主的死伤心,这才身体不适不愿见人。
小钗劝慰道:“奶奶,别叹气,今天大喜,要高高兴兴的。”
在主家的圆桌上,俪如坐在二夫人的下首,直到冷菜上得差不多,戏台上的锣鼓也敲响了,俪如对面的严祁下首的位子才有人坐下。是严少卿。
严少卿一个眼神看过来,俪如赶忙转过去和小钗说话,没想到小钗也垂着头。严少卿却向他这边走过来。
“嫂嫂,多日不见,可安好么?”严少卿对她作揖请安。
“当不起二爷的大礼,我一切都好。请起吧。”俪如话说得清淡疏远,恰到好处。
“瞧你,又这样不管不顾了。”二夫人对严少卿道:“快坐下吧。”
俪如倒对二夫人的话不甚明白,不过她也懒得追究。
严少卿身旁本属于吴悦榕的位子却空着——宴席的主角还没到,俪如稍稍张望一下,对小钗道:“二奶奶怎么还没来?”
小钗的面色讪讪地,话还没出口,吴悦榕就过来了。
她是由小雯和秦妈妈一左一右各托着一只胳迈着细步来的。俪如瞧她,高高挽着发髻,簪一朵大红花,耳中只嵌着两粒珠子,面上映着红晕,步履轻缓而沉稳。数月不见,她倒褪去了少女的娇羞和俏皮,多了几分少妇的含蓄妩媚。俪如正诧异于她的变化,一瞬间又释然了。
她丰满的胸房,微隆的小腹,直挺的腰板,还有她走路的姿势,无一不在阐释自己的变化——俪如知道,吴悦榕现在和她一样,是一个即将做母亲的人了。
原来二夫人说的“不管不顾”是这个,严少卿抛下怀孕的妻子一个人先来赴宴,自然有些碍着礼数,况且宴席上还有许多吴家人,他们无一不在翘首盼望着,想看看自家的姑娘在严府会受到什么样的礼遇。
给严祁和二夫人行过礼,吴悦榕想给俪如也请个安,俪如知趣地道:“榕妹妹身子不方便,不必了,快坐吧。”
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声笑语,各家的男人女人都在各自聊着感兴趣的话题,吴悦榕更是被许多命妇围着问长问短,怀着身孕过生辰,自然是大喜。相反俪如一人坐着,身边只立着小钗和陈妈妈,略显冷清。好在她倒是十分享受这份清净。稍微吃了点东西,她就和小钗两个走到僻静的地方去透气。
小钗问:“奶奶,你想去哪儿?”
“我……想回大房去看看。”
大房的一切都没变,所有的物品一尘不染,书桌的砚台上,还架着严昭明的一支狼毫笔。
“这屋子,我只是隔三差五地打扫,东西都没敢动。”
俪如笑着将笔拿起来挂在笔架上,那上面,仿佛还有严昭明的手温呢。
俪如摸摸床铺上的被褥,已换了稍厚的棉絮,就连床帐也换了秋天的藕荷色。
“小钗,谢谢你了,这屋子你还照料着。”
“我总想着,奶奶总有一日要回来的。这院子……我一个人住着,也冷清。”
“俪如,你果然在这里。”正说着话,陈妈妈进来了,“我转了一圈回来,看你不在,就知道你到这儿来了。”
“妈妈,我……我们在这边儿多住几天再回去好不好?”俪如满心希望地望着陈妈妈,陈妈妈的心都被看软了。
“好罢,你喜欢,就在这儿多留几天。你放心,我和小钗时时守在这里。”
“多谢妈妈。”
“快七个月了呢……”夜里,俪如舍不得睡,坐在睡炕的边上,靠着床柱,轻轻呢喃,她总觉得,贴着从前的被褥,是最接近自己丈夫的,只是想不到一家三口会以这种特殊的方式相聚。
“俪如。”陈妈妈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悄悄地叫唤了一声。
“诶。妈妈你怎么还没睡?”
“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我总觉得,小钗有点不对劲。”
“妈妈放心,我心里有数。”
“你心里有数?那你知道,在这边儿多留一天,我心里都有隐忧。”
“妈妈,”俪如拉着陈妈妈的手贴着床沿坐下,“我知道有些话,你早几天就想对我说了,妈妈你放心,我心里都有数。”说着,拿出庞玉樱的札记来,最后几页的残页,已经夹回去了,正是严昭明留下的略带甜味儿的白纸,“这是大爷留下的,我研究了两个月,终于参悟了其中的秘密。”
“你是说,这几张白纸?”
“这并不是甚么白纸,”俪如压低了声音,“这上面写满了字。”说着,将纸放在烛火上方微微一烤,褐色的字迹就显现出来了。原来这是用糖水写的,只要火一烤,字就现出来了。
“妈妈,你的担忧我知道,在安胎汤药里下东西的人固然是二夫人,但是毒害大爷的人,却并不是她一个。只是,大爷死前对我说,毒害他的人正是二夫人,叫我不必再追查了,我知道他的一番苦心,他心里,到底都不愿意我恨那个人。我知道,大爷一怕我有甚么不测,二来,也不愿眼见那个人再被仇恨折磨。其实……我自己也是,我也不愿意带着仇恨过日子,多苦啊……大爷已经去了,我要放下一切,高高兴兴活着,才对得住他。”
陈妈妈看完那些写满字的纸,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道:“哎……到底我活了几十年,竟然不如你们看得通透。”
俪如知道,陈妈妈岂是看得不通透,只是她已习惯了斗争和仇恨,如果心里没有这些念想,又怎么撑得过这几十年凄清孤寂的岁月呢,或许现在,陈妈妈的心里也在后悔吧,她也和俪如一样,想着如果不回长安,不回严府,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事实上,陈妈妈的隐忧,也正一步步成为现实。